引 言
进入轴心时代,人类社会出现了第一次知识大爆发的辉煌图景。前面,我们分析了构成这次知识爆发的社会背景和知识、技术背景,这里进一步说明这个时代的知识生产模式。或许,我们需要构建一个完整的认知链条:从物质基础(农业革命)到社会主体(知识阶层)再到具体运作方式(知识生产模式)。轴心时代思想突破的内在动力机制——那些伟大的思想究竟是如何在具体的社会文化环境中被“制造”出来的?
首先,需要概括轴心时代知识生产的整体转型特征,即从“垄断性”到“竞争性”的范式转移。然后必须结合四大文明的具体语境,展示不同文明如何以不同形式实现这一转型。
其次,需要突出几个关键维度:知识生产主体的变化(从祭司到游士、哲学家)、场所的变化(从神庙学院到市集森林)、方法的变化(从秘传阐释到理性批判)、核心问题的转变(从维护秩序到追问本质)。那么,为何不同文明会发展出迥异的生产模式?这与之前讨论过的“同中之异”(如对超越性的不同理解)直接相关。
因此,轴心时代的知识生产模式发生了一次革命性的转变,与之前“祭司-王权”垄断的模式截然不同,其特征可以概括为:从“秘传”走向“公开”,从“阐释”走向“批判”,从“维系秩序”走向“追寻真理”。以下,是对轴心时代知识生产模式的详细解构:
根本动力:知识生产的社会基础剧变
1. 知识阶层的流散与独立
其背景是,王室和神庙的衰落或动荡,使得原本依附于它们的知识阶层(文士、祭司)流落民间。导致知识从垄断性机构中释放出来,出现了“不仕而食”的独立知识分子,如希腊的智者、中国的“士”、印度的沙门行者。他们依靠教学、辩论、充当顾问为生,其思想不再必须服务于单一权威。
2. 跨地域交流与“思想市场”的形成
其背景是,战争、贸易和帝国扩张带来了不同文化、观念和习俗的激烈碰撞。导致在希腊的城邦广场、中国的稷下学宫、印度的辩论森林中,形成了一个竞争性的“思想市场”。任何一种思想都必须通过辩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无法再依靠神权或王权来压制异见。
核心特征:新的知识生产范式
1. 批判性反思成为起点
轴心时代的思想家不再无条件地接受传统的神话和习俗(“礼崩乐坏”是其社会表现)。他们以理性(希腊)、道德内省(中国)或经验实证(印度医学、逻辑学)为武器,对现存的世界观、社会制度和人生意义进行系统性批判。苏格拉底的诘问、佛陀对婆罗门教的挑战、孔子对“礼”的重新诠释,都是批判性反思的典范。
2. “对话”与“论辩”成为核心方法
知识不再是通过秘传仪式单向授予,而是在对话和辩论中动态生成的。希腊有苏格拉底的对话录、广场上的公共辩论、哲学学派间的论战;中国有诸子百家的“百家争鸣”,游说、答辩、著书立说;印度有奥义书中的师徒问答、佛教与“外道”的激烈辩论。这种方法催生了逻辑学(希腊的演绎逻辑,印度的因明学)和修辞学的发展,因为说服他人需要严密的论证。
3. “书写”的普及与文本的经典化
文字的相对普及(如中国的竹简、希腊的纸莎草)使得思想可以超越时空限制进行传播和批判。思想家们开始有意识地著书立说,创建自己的思想体系。这些文本(如《论语》《理想国》佛经)逐渐取代了古老的口头传统,成为新的知识载体和经典。知识生产从“口耳相传”进入了“文本传承与阐释”的时代。
4. 追寻第一原理与体系化建构
轴心思想家不满足于零散的知识,他们致力于探寻世界的本源、终极实在和根本原则。希腊追寻世界的“本原”(水、火、原子)或“理念”;中国追寻“道”“仁”“义”等核心概念;印度追寻“梵”“法”“涅槃”。围绕这些核心概念,他们构建了系统化的哲学、伦理或宗教体系,知识呈现出高度的理论化和抽象化特征。
5. 知行合一的实践导向
轴心时代的知识生产并非纯粹的思辨游戏,其最终目的几乎都是为了指导人生和实践。在中国,知识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儒家)或“修身养性”(道家)。在印度,知识是为了“解脱轮回之苦”。在希腊,知识是为了获得“幸福生活”和建设“理想城邦”。因此,知识的生产过程本身就与教育、修行和政治实践紧密融合。
不同文明的路径差异
尽管共享上述特征,但各文明的知识生产模式仍有其侧重点:希腊强调公共理性和逻辑论证,知识生产具有最强的科学和思辨色彩;中国强调历史经验和社会伦理,知识生产紧密围绕现实政治和人伦秩序展开;印度强调内向体验和精神解脱,知识生产与宗教修行和冥想实践结合得最为紧密;希伯来强调信仰启示和先知传统,知识生产表现为对神圣意志的阐释和预言。
轴心时代的知识生产模式,是一次从“权威授予”到“理性竞争”的伟大转型。它通过批判、对话、书写和体系化,在一个动荡而开放的思想市场中,催生了旨在解释世界、安顿人生、重塑社会的各种思想体系。这一模式奠定了此后两千多年人类知识生产的基本范式,其成果至今仍是人类文明的精神基石。
附:农业革命后知识阶层的诞生
说到轴心文明的爆发,必然要涉及到知识生产的主体——知识阶层。如果轴心文明是知识生产的第一次大爆发,那么完成这项壮举的知识阶层是如何形成的?他们开创性地做了哪些事情,这些事情对后世有何影响?
农业革命不仅是生产方式的变革,更是人类社会结构、文化和思维方式的彻底重塑,其中知识阶层的诞生是这一重塑的核心成果之一。下面我们从几个方面来详细阐述农业革命后知识阶层是如何诞生,以及其特点和影响。
一、诞生的前提:农业革命的“剩余产品”基础
在狩猎-采集社会,所有人都必须直接参与食物获取,没有“闲人”。农业革命带来了根本性改变:
1. 粮食剩余:农业的产出相对稳定和可预测,使得一个社会可以生产出超过其成员日常生存所需的粮食。
2. 社会分工:粮食剩余使得一部分人可以从直接的农业生产中解放出来,从事其他专门职业,如工匠、战士、祭司和官吏。
正是这个“剩余产品”与“社会分工”的结合,为知识阶层的诞生提供了物质基础。
二、知识阶层的雏形与早期形态
最早的知识阶层并非独立的“知识分子”,而是与特定的社会职能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其主要形态包括:
1. 祭司/巫祝集团
这是最早、最普遍的知识阶层形态。
知识垄断者:他们掌握了与“超自然”力量沟通的技能,如占卜、祭祀、天文观测、历法等。这些知识对于农业社会至关重要(如确定农时、祈雨),因此他们享有崇高地位。
文字的创造与使用者:为了记录祭祀、天象、王命和物资分配,文字系统被发明或完善。祭司集团往往是文字的主要创造者、学习者和使用者,垄断了这门最强大的知识工具。
权力的共生体:他们为统治者的权力提供“合法性”解释(“君权神授”),成为王权不可或缺的合作伙伴,共同构成了早期国家的统治核心。
2. 文官/书记官集团
随着国家机器的复杂化(税收、法律、行政管理),需要一个专门负责记录的官僚体系。
行政管理专家:他们精通文字和计算,负责记录粮仓库存、征收赋税、起草法令、管理工程(如水利、宫殿)。
实用知识的掌握者:他们的知识偏向实用,如数学、几何、文书写作、法律条文。在古埃及、两河流域和古代中国,这个群体都非常庞大且重要。
3. 专业技艺的传承者
部分专业知识,如高水平的冶金、建筑、医学、律法知识,也开始通过特定的家族或行会进行传承,形成了另一类知识阶层。
三、知识阶层的特点
脱离直接生产:他们不再需要亲自耕种或狩猎,其生活资料由社会剩余产品通过俸禄、贡品或服务报酬等形式提供。
垄断性与传承性:知识,尤其是文字知识,学习成本极高,往往被特定阶层(如贵族、祭司家族)垄断,并采取师徒相传或家族世袭的方式。
服务于权力:早期的知识阶层主要服务于神权和王权,其知识活动的首要目的是维护现有秩序和统治稳定,而非纯粹的求知或批判。
系统的知识生产:他们有时间和资源去系统化、理论化已有的经验知识,如制定精确的历法、编纂法典、形成宇宙观和神话体系。
四、深远影响:为“轴心时代”奠基
知识阶层的诞生,为后来公元前第一个千年左右“轴心时代”的哲学突破埋下了伏笔。这就是,他们创造了工具,发明和完善了文字,使得思想的积累和跨代批判成为可能;他们获得了闲暇,知识生产本身就是一个利用“闲暇”进行思考的过程;他们创造了传统,构建了复杂的宗教、神话和宇宙论体系。这些体系后来成为轴心时代思想家们进行批判与反思的直接对象。
当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如铁器普及、城市繁荣、交流增加),这个知识阶层内部或边缘,就会开始出现一些不满足于仅仅服务权力的人。他们开始用被垄断的知识工具,去追问关于世界本质、人生意义、社会正义等更根本的问题,从而诞生了哲学家、先知和科学家,实现了从“巫史文化”到“哲学突破”的飞跃。
因此,农业革命通过创造剩余产品,使社会分工成为可能,从而催生了脱离直接生产、垄断文字与复杂知识的祭司和文官集团。他们就是人类最早的知识阶层。他们的出现,不仅标志着文明管理复杂性的提升,更重要的是为人类思想的系统化、理论化和后来的批判性突破奠定了不可或缺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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