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旅游之时，微信里收到金栋、金雪宁父女的《医经续考——砭灸针刺与经脉系统考识》书稿，一如既往地要为代序，使我深受感动和鞭策。近年来，学弟一发而不可收，大作频频问世，而我的“医学思想史三部曲”却进展缓慢，不少内容还在纠结之中。

2019年5月，学弟130多万字的《正说内经——〈内经时代〉补注》，由中医古籍出版社出版。随后，他们的《医经钩考》《经典正考》也于今年由世界联合出版社出版，且《经典续考——阴阳五行说之源流》又已提交给出版社，如今本书稿又摆在了我的面前。

从“阴阳五行说之源流”到“砭灸针刺与经脉系统考识”，“续考”的两个专题都是中医理论的重点内容，其概念辨析与发生学探讨，将为我们展示先贤的智慧与曲折的思辨之路，以及天才的直觉与经验的启迪。

本书中，他们首先辨析了《素问·异法方宜论》的“五法”，即砭石之法（木）、微针之法（火）、导引按跷之法（土）、毒药之法（金）、灸焫之法（水）的来源。在这一章，他们引用了大量的例证，论证了“《素问·异法方宜论》五法者，附会五行、五方之推演”。没想到，我将其转发到“科学网博客”，得到了颇高的点击率。一方面在于，人们对“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的方法论原则有所共鸣，另一方面人们对“五行学说”作为演绎法的大前提早已不能认同。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出自《孟子》的《尽心章句下》，孟子告诉我们：“完全相信《尚书》，那还不如没有《尚书》。我对于《武成》这一篇书，就只相信其中的二三页罢了。仁人在天下没有敌人，以周武王这样极为仁道的人去讨伐商纣这样极不仁道的人，怎么会血流漂杵呢？”这是精辟通透的读书法，要求读者独立思考，敢于质疑，既能走进经典也可走出经典，聚焦具体事物和实际问题而不盲从。

接着，采用三个章节对传世医经《素问》《灵枢》《难经》《脉经》与西汉初期汉墓出土的古医书中所涉及的有关砭石、灸焫、针刺、腧穴、脉、气脉、十一脉、十二脉、经脉、十二经脉、十四经、二十八脉、奇经八脉、络脉、十五别络、三百六十五络脉、孙络、气穴、溪谷、节、浮络、孙脉以及战国神医秦越人的扁鹊脉学的关系等一一考辨。

这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构建一门学科，最基础的骨架是它的一整套定义明确、结构严谨、层次分明的概念体系，再就是诊疗技艺的来龙去脉。本书正是抓住了这个核心问题，从经典文献入手，对“经络学说”的概念体系、操作技艺及其相互关联等进行了梳理、考证和辨析，相信本书能够给当代中医人带来本正源清、醍醐灌顶的感悟，从而为未来的发展提高认知。

正如当代中医古籍训诂大家钱超尘先生所云，“清代学者将学问分为三大类型：义理之学、词章之学、考据之学。又谓义理之学从考据出者，则义理深雅淳厚；词章之学从考据出者，则非浮泛轻艳之词。则考据者，乃诸学之根源者也。”（森立之《素问考注·钱超尘序》）他们父女二人深悟钱先生之论，孜孜以求于考据而博采众说，详加评析。

通过他们的介绍，以及写序的需要，我最近花时间了解了中国中医科学院针灸研究所首席研究员黄龙祥先生的学术建树。他的系列著作在当代针灸的文献研究、理论概念与体系构建等方面做出了重大贡献，展示了其扎实做学问的大家风范。我相信，金家父女的这本《医经续考——砭灸针刺与经脉系统考识》一定是对黄先生针灸文献考据的补充，尽管在系统性方面不如黄先生。

我发现，黄先生在考据针灸文献的过程中，有一个构建“中国新针灸学大纲”的执念，且是有步骤、有目的的研究计划。他在写作《中国针灸学术史大纲》（2001年出版）时就有了这个计划，随后在此基础上于2016年出版了《经脉理论还原与重构大纲》，2019年出版了《中国古典针灸学大纲》，直到2023年完成《新古典针灸学大纲》的出版（可能是其收官之作）。为什么从原计划的“中国新针灸学大纲”改成后来的《新古典针灸学大纲》？我推测，一版又一版的《针灸学》现代教材不是他心目中“中国新针灸学”，而最后完成的《新古典针灸学大纲》也不是（至多与1000年前的《阿维森纳医典》相当，远远没有到达科学革命后医学理论的数学化水准）。一个关键的原因在于，“中国新针灸学大纲”是否仍然以经脉学说（经络学说）、腧穴学说（他们夫妇二人于2011年出版了上下册的《针灸腧穴通考——中华针灸穴典研究》）为理论基础，是他拿不准的事情；而这些正是黄先生倾尽毕生心血所做的努力。不过，黄先生数十年的耕耘已经为这个世界留下了自己深深的足迹，但人的创造性不可能脱离时代的大背景，真正的“中国新针灸学”面世还有待时日。

针灸、推拿等疗法作为一种技术手段，其疗效的提高与进步，必然需要与时俱进的基础理论并与之互动。我想，只有通过科学革命蜕变后的现代科学理论，才最终让个体化技艺得以升华、得到跨越。

鉴于此，期望雪宁侄女在深厚考据学基础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完成父辈们（尤其是你的父亲和黄先生）未尽的事业。 

2025年9月6日聂广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