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选读(1):经脉形态——观察与想象
经脉是什么,一直是针灸经典理论的核心命题。数十年来,我国学者对经脉的实质研究一直没有间断过。本节的倾向不在于对经脉实质的探求,而是力图通过对经典的回顾,探究古人对经脉的认识方法。
一、经脉形态的认识观念
(一)经脉的解剖经验
-般认为,中医学不太注重人体解剖的实体结构,尤其是宋元以降,中医典籍多注重说理,经脉也成为一种纯粹的说理工具,这一倾向至今未除。事实上,早期的中医学有着大量的解剖实践。
“解剖”一词,最早出现在医学文献《灵枢·经水》中:“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其脏之坚脆,腑之大小,谷之多少,脉之长短,血之清浊,气之多少,十二经之多血少气,与其少血多气,与其皆多血气,与其皆少血气,皆有大数。”[1这里提到了“脉之长短”,并说十二经气血的多少皆有大数,而且可以“解剖而视之”,在作者看来,经脉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另外,《灵枢·肠胃》中对消化道各器官容积、长度、位置等有较为详尽的描述:《灵枢》的《骨度》《脉度》《经筋》诸篇对体表标志之间的相对距离、血脉的长度、筋肉的附着点等也有较明确的叙述。
一个更为确实的例子是《汉书·王莽传》记录了一则官方组织的人体解剖过程:
翟义党王孙庆捕得,(王)莽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剥之,量度五脏,以竹导其脉,知其终始,云可以治病。[2]
脉,可以用小竹条通导,当然是可以看到的实质结构。这里的脉,应当指的是血管。另据研究[3],早在殷商至秦汉时期,我国先民就完成了人体心脏的大体解剖,对颅脑、肌肉等也做过许多解剖工作。秦汉之前的中国古人尚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4]这一观念,这是儒家思想大行其道之后的事。在文明的早期,由于战乱与人类本身的高死亡率,导致先民对人体的认识并不神秘。近贤范行准先生说:“奴隶社会是我国医学的解剖生理学得以成立的时代,到了封建社会的秦汉以后,已渐向五行学说方向发展。”[5]
解剖是人体知识最为基础的途径,当然也是古人认识经脉的重要方法。“经脉者,所以行血气而营阴阳”[1],经脉在古人的心目中是可以储藏与运行气血的,从这一意义上看,解剖看到的脉,是实实在在的结构。血管组织当是经脉的重要形态。
(二)脉动的诊察
以上讨论的是经脉可“解剖而视之”,经脉还有一个重要的特性,就是“外可度量而切循之”。这是古人认识经脉的又一重要方法。古人切循的是什么呢?主要是脉动。
古人对人体体表的动脉搏动,观察得相当详细。《内经》中有大量关于“动脉”与“脉动”的描述。并且在《灵枢·动输》篇中,作者还给出了脉动的生理解释:
黄帝曰:经脉十二,而手太阴、足少阴、阳明独动不休,何也?岐伯曰:是足阳明胃脉也。胃为五脏六腑之海其清气上注于肺,肺气从太阴而行之,其行也,以息往来,故人一呼脉再动,一吸脉亦再动,呼吸不已,故动而不止.……黄帝曰:足之阳明何因而动?岐伯曰:胃气上注于肺,其悍气上冲头者,循咽,上走空窍,循眼系,入络脑,出顑,下客主人,循牙车,合阳明,并下人迎,此胃气别走于阳明者也。故阴阳上下,其动也若一…黄帝曰:足少阴何因而动?岐伯曰:冲脉者,十二经之海也,与少阴之大络起于肾下,出于气街,循阴股内廉,邪入腘中,循胫骨内廉,并少阴之经,下入内踝之后,入足下;其别者,邪入踝,出属跗上,入大指之间,注诸络,以温足胫。此脉之常动者也。[7]
脉动的观察与经脉循行理论的形成具有密切的关系,黄龙祥先生认为,体表上下特定部位间的联系是基于脉诊的实践发现,又通过相关的刺脉治疗加以确认的,古人又根据体表上下特定部位连线上的脉动点或诊脉点,对经脉循行的中间过程做更具体的描记。这种体表不同部位脉动的相关性,促成了经脉循行的基本观念[8]
细致的脉动观察,还是古人诊断疾病的重要方法。早期医书中称之为“相脉之道”。张家山汉简《脉书》中“相脉之道,左□□□□□案(按)之,右手直踝而簟之。它脉盈,此独虚,则主病。它脉滑,此独□(涩),则主病。它脉静,此独動(动),则主病,”[马王堆汉墓帛书《脉法》中记作:“相脉之道,左手上去踝五寸而按之,右手直踝而探之。它脉盈,此独虚,则主病。它脉滑,此独涩,则主病。它脉静,此独动,则主病。”[10]到《素问·三部九候论》,则有了更为详细的记录:“帝曰:何以知病之所在?岐伯”[11]应当是曰:察九候,独小者病,独大者病,独疾者病,独迟者病,独热者病,独寒者病,独陷下者病。以上简帛医书的继承。《素问·三部九候论》部分脉诊部位的名称颇有意味:
上部天,两额之动脉;上部地,两颊之动脉;上部人,耳前之动脉。中部天,手太阴也;中部地,手阳明也;中部人,手少阴也。下部天,足厥阴也;下部地,足少阴也;下部人,足太阴也。[12]
“手太阴”“手阳明”“手少阴”“足厥阴”“足少阴”“足太阴”等在该篇中是指具体脉诊部位,但现在成为我们耳熟能详的经脉名。此处“手太阴”等术语对于熟悉针灸理论的人而言,极容易认为是某“条”经脉,这一固执之见往往将人们带入歧途。赵京生先生曾经论述过经脉概念的形成与脉诊实践的关系,认为两者密切相关[13]。此处的疑似经脉名称其实是脉诊部位,这也说明了脉诊是经脉观念形成的基础之一。
有时候,动脉也作为体表标志,用来阐述经脉的循行与取穴。如《灵枢·本输》中,“足阳明挟喉之动脉也,其腧在鹰中”[14]。
(三)体表静脉的诊察
与动脉相类,体表静脉的观察与触诊也是古人对经脉的重要认知方法。《灵枢·经脉》:“经脉十者,伏行分肉之间,深而不见;其常见者,足太阴过于内踝之上,无所隐故也。”[15]这里的足太阴脉的循行描述,用现代的解剖学知识印证,当是指大隐静脉。
体表动脉的触诊固然是经脉观念的基础,但动脉不能作为针刺的直接治疗点,在动脉上直接针刺,则会出血过多,引起事故。《素问·刺禁论》是一篇专门记述针刺事故的文献,对刺中动脉出血可能引发的事故作了记录,如[16]:
刺跗上中大脉,血出不止死。
刺面中溜脉,不幸为盲。
刺阴股中大脉,血出不止死。
刺臂太阴脉,出血多立死。
但是体表静脉,尤其是那些形态异常的病理性络脉,则具有诊断与治疗的双重价值。古人对体表的病理性络脉的认识手段既有触诊,又有视觉的观察,如《灵枢·九针十二原》:“血脉者,在腧横居,视之独澄,切之独坚。”[17]《内经》中有大量刺血络的记述,这一刺法是《内经》时代医生治病的主要手段。经脉理论成熟之后,以补虚泻实与导气治乱作为主要治疗思想的微针刺法成为主流,刺血络,尤其是静脉的大量刺血法,则退而居于次要位置。
(四)其他形态的脉
除了血脉之外,经脉观念形成早期,人们还观察了一些其他的组织,也称为脉。古人在体表诊察时,对体表的软组织异常改变,如肌束、筋膜等组织痉挛,认为是异常的脉。“脉淖泽者刺而平之,坚紧者破而散之,气下乃止。此所谓以解结者也。”[18]“解结”类似于《灵枢·官针》中“刺大经之结络经分”[19]之经刺,这里的“大经之结络经分”与“坚紧者”之脉,从形态描述看,似乎不是指的血脉,当是其他软组织的异常。与此相类,《灵枢·阴阳二十五人》亦有较为详细的刺法:“黄帝曰:刺其诸阴阳奈何?岐伯曰:按其寸口、人迎,以调阴阳。切循其经络之凝涩,结而不通者,此于身皆为痛痹,甚则不行,故凝涩。凝涩者,致气以温之,血和乃止。其结络者,脉结血不行,决之乃行。”[20]这一认识也符合临床实际。
督脉与任脉的早期认识亦较为朴素,指的是具体的组织。督脉与中医学早期对脊柱的认识有关(见本章第二节)。黄龙祥先生认为[21],妊娠女性腹部的色素沉着可能是古人提出任脉循行的重要根据。另外,《素问·气府论》[22]:“任脉之气所发者二十八穴……腹脉法也”“冲脉气所发者二十二穴……腹脉法也”,由这些叙述看来,古人对任脉、冲脉的认识与腹部脉诊也应有密切关系。
有些神经组织也被认为是经脉,如《灵枢·寒热病》:“足太阳有通项入于脑者,正属目本,名曰眼系。[23]
二、比附自然的经水观念
如上所述,早期人们对经脉的认识方法是朴素的,主要是解剖与体表的诊查。经脉在早期的含义较广,包括解剖与体表触摸与观察到的血脉、部分神经组织; 在病理状态下,体表软组织异常改变,也被认为是脉的变化; 其他如任脉、冲脉、督脉,还是其他生理现象与体表结构的观察记录。细致的观察、朴素的经验,是古人认识经脉的基本方法。
然而,在形成理论表达时,起主导作用的是天人同构的基本观念。人体、社会与自然界相应,这是早期思维世界的基本思想。《内经》中记录的形形色色的脉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类似于管渠状或条系状的结构,这是由经脉“行血气而营阴阳”(《灵枢·本藏》)的功能所决定的。如果严格一点界定,脉的应有形态应该只有管渠状,如此才能够“行血气”,而且从“脉”的文字学意义上来看,脉之形态亦当如此(见本节下文)。
经脉的这一结构特点与自然界的河流相似,两者自然地被互相比附,所以,在经脉体系化的过程中,经脉与自然界的河流便产生了联系:
黄帝问于岐伯曰:经脉十二者,外合于十二经水,而内属于五脏六腑......夫经水者,受水而行之;五脏者,合神气魂魄而藏之;六腑者,受谷而行之,受气而扬之;经脉者,受血而营之......此人之所以参天地而应阴阳也,不可不察。足太阳外合于清水,内属于膀胱,而通水道焉。足少阳外合于渭水,内属于胆。足阳明外合于海水,内属于胃。足太阴外合于湖水,内属于脾。足少阴外合于汝水,内属于肾。足厥阴外合于渑水,内属于肝。手太阳外合于淮水,内属于小肠,而水道出焉。手少阳外合于漯水,内属于三焦。手阳明外合于江水,内属于大肠。手太阴外合于河水内属于肺。手少阴外合于济水,内属于心。手心主外合于漳水,内属于心包。凡此五脏六腑十二经水者,外有源泉而内有所禀,此皆内外相贯,如环无端,人经亦然。(《灵枢·经水》)[24]
经水是自然界的十二条大的河流,“水之出于山而流入于海者,命曰经水”[25],《内经》则将人体的十二经脉与之对应。同时,在非医文献里,经脉与河流的互相比附也不鲜见:
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也。(《管子·水地》)[26]
夫地之有百川也,犹人之有血脉也。(《论衡·书虚》)[27]
夫血脉之藏于身也,犹江河之流地。江河之流,浊而不清,血脉之动,亦扰不安。(《论衡·道虚》)[28]
火之在炉,水之在沟,气之在躯,其实一也。(《论衡·寒温》)[29]
《管子·度地》篇中有一段描述城市设计的文字:“故圣人之处国者,必于不倾之地。而择地形之肥饶者,乡山,左右经水若泽,内为落渠之写,因大川而注焉。”[30]都市依“经水”而建,城中有“落渠”。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经和落(络)之词,与人体的经络用词相同。经水是纵贯流通到海之川;落渠是横着与经水联络的沟渠。
三、文字中的观念考察
再从脉的早期的文字来看:《说文解字》(简称《说文》)中的“脉”字可隶定为“衇”,《阴阳十一脉灸经》甲本、《脉法》《阴阳脉死候》中的“脉”字,均写作“□”,乙本与《灵枢·经脉》中则写作“脈”,《足臂十一脉灸经》中“脉”则写作“温”[31]。从字形看,“□”与“永”同源,《说文》:“永,长也,像水坙理之长”[32],“□,水之邪流别也,从反永”,脉字从“□”字,形象分汊的河流,“温”字的解释,笔者认为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的《马王堆汉墓帛书出土医书释文(一)》[3]的意见较为合理。温中“□”的部分是“衇”的省文,氵与□同义,与“衇”可视为异体字(同字异形之谓)。“洫,田间水道也”[34],相关用例如《论语·泰伯》“尽力乎沟洫”。[35]
由以上脉的文字看,脉的概念形成与水是交织在一起的,又从“血”或“肉”,与人体联系起来。《难经·二十七难》中有:“圣人图设沟渠,通利水道,以备不然。天雨降下,沟渠溢满,当此之时,霧霈妄行,圣人不能复图也。此络脉满溢,诸经不能复拘也。”[36]人体之经脉用自然界之沟渠作比非常自然,这一观念也贯穿在古人对经脉生理病理认识与治疗方式的思维过程中。
“温”与“脈”两种写法中还有“目”说明脉与“相视”有关。无论是地脉还是血脉,都是古人较早进行细致观察的结构。《国语·周语上》:“古者,太史顺时土,阳瘴愤盈,土气震发,农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庙,土乃脉发。”[37]是视地脉;出土经脉文献中的“相脉之道”是视人体之脉。两个脉字从“目”的写法也提示了古人较早即有相脉的实践。
由是,古人认识经脉的主要方法朴素而实证,古人眼中的经脉有着具体的实体形态,这是经脉概念形成的基础。然而,经脉理论体系化的过程中,由于天人观念的影响,古人自觉地将经脉与河流互相比附,经水概念由此形成,同时,从“脉”的文字分析中,也佐证了以上论点。无论是医学领域或者社会一般领域,人体的经脉与自然界的沟渠被互相用来说理。
正文选读(2):经脉数量——因天而数
一、厥阴脉与十二脉的形成
十二经脉中,手厥阴的出现最不易理解,也最能标记出经脉理论形成过程的痕迹。“手厥阴”作为经脉名称首次出现于《灵枢·经脉》,全称为“心主手厥阴心包络之脉”。该术语从古至今一直作为经脉之名使用,其内涵较为单纯,但是考察“手厥阴”的来源,却可以看到一条经脉理论构建的隐约轨迹。
(一)十一脉到十二脉
一般认为,简帛医书中的十一脉的理论是《灵枢·经脉》中十二脉系统的早期形式,两者有先后的传承,由于手厥阴脉的引关系。简单地比较,十二脉系统比十一脉系统最为明显的就是多了一条“手厥阴脉”引入,十二脉系统理论完善了,从此占据了经脉理论的主流地位。
古代医学思想渗透着当时哲学术数思想的力量。根据一般的认识规律,由十一脉理论演变为十二脉理论,是由于手厥阴脉的发现而完成的,实则不然。有学者研究[184],十一脉理论形态的出现,不是一种经脉学说尚不完善的结果,而是由“天六地五”这种阴奇阳偶的术数观念决定的。
“天六地五”是春秋时期占有重要思想地位的一组数字,《国语》:“天六地五,数之常也。”[185]而早期的十一脉学说正好包含五条阴脉和六条阳脉,符合“天六地五”的术数观念。然而,自然界的运行规律更容易让人相信“十二”才是符合天道的数字,“六律建,阴阳诸经而合之十二月、十二辰、十二节、十二经水、十二时、十二经脉者,此五脏六腑之所以应天道”[186]。所以,十一脉理论与十二脉理论分别受到不同术数思想的影响。与“天六地五”的思想相比较,“天道十二”的思想更为直观,所以在秦汉文化的格局中占了上风,在《吕氏春秋》《淮南子》等集黄老思想之大成的文献著作中均有明显的体现。由是,经脉十二的观念自然渐渐取代经脉十一的观念,成为定格的经脉理论形态。
在十一脉演变为十二脉的过程中,手厥阴是一个标志,进一步思考,为什么多出的是一条手厥阴而非其他经脉?
(二)足厥阴到手厥阴
足厥阴是早于手厥阴出现的,在十一脉体系中即有足厥阴脉。在“天六地五”的术数思想影响下,十一脉中有六条阳脉、五条阴脉,同时有六条手脉、五条足脉才更为合理,十一脉体系中为什么不是手厥阴?这与古人对经脉的直接观察与认识有关。
考察古今文献,“厥阴”一词仅在医学领域内出现,是医学领域的特有词语。但厥阴的确切意义一直以来却处于迷雾之中,《素问·至真要大论》:“帝曰:厥阴何也?岐伯曰:两阴交尽也。”[187]这一解释仅仅说明了作者对厥阴“气之多少”的判断,并没有对厥阴的由来与内涵给出答案。韩建平先生对厥阴的内涵与由来提出己见,根据《素问·厥论》“前阴者,宗筋之所聚”,该条文在《甲乙经》异文:“厥阴者,众筋之所聚”,结合全元起注“前阴者,厥阴也”,从而推论“厥阴”即前阴,“厥阴脉”即指“前阴脉”[1881赵京生先生的研究提供了更有价值的证据[189]:简帛医书以及《内经》中将小溲病、前阴病归于厥阴脉的疾候,同时,在阐述足六经意义的根结理论中,厥阴结于“玉英”,“玉英”显是男性阴器的婉辞。由上,我们对厥阴与厥阴脉的来由似可以通过前阴这一具体的部位去考察。
厥阴与前阴有着密切联系,与前阴部位联系的经脉显然应该是足厥阴而不能是手厥阴,所以,十一脉理论中出现的是足厥阴。当古人在构建十二脉理论时,需要在十一脉的基础上增加一条手脉,既然已经有了足厥阴,自然就增加了一条手厥阴脉。手厥阴脉相对于足厥阴脉而言,基本上只存在理论价值。历代注家对手厥阴脉的认识,也基本上没有突破《内经》本身的阐述。
增加手厥阴脉,以完成十二脉循环往复的理论体系,必然会对原来的十一脉理论作一些改造,所以,古人将十一脉中手太阴的循行与病候作为主要蓝本,移植为手厥阴,又另外描述了手太阴脉并增加了手太阴脉的病候,相关研究见赵京生先生论著[190]。
所以,手厥阴脉的产生是经脉理论受到古代哲学术数思想影响的产物,它的基本形态与主病系从简帛医书的手太阴脉移植而来。手厥阴脉是由古人参考足厥阴脉直接命名,杨上善云:“厥阴之脉,行至于足,名足厥阴;行至于手,名手厥阴。以阴气交尽,故曰阴。”[191]
二、三百六十五络与三百六十五脉
(一)三百六十五络
黄帝问于岐伯曰:首面与身形也,属骨连筋,同血合气耳,天寒则裂地凌水,其卒寒或手足懈惰,然而其面不衣何也?岐伯答日:十二经脉,三百六十五络,其血气皆上于面而走空窍,其精阳气上走于目而为晴,其别气走于耳而为听,其宗气上出于鼻而为臭,其浊气出于胃走唇舌而为味,其气之津液皆上熏于面,而皮又厚,其肉坚,故天气甚寒不能胜之也。[192]
“三百六十五络”与“十二经脉”之“血气皆上于面而走空窍”,这里的络与经脉均是气血运行的通道。《内经》对中经与络的认识是大者为经,小者为络,如“神有余,则泻其小络之脉出血,勿之深斥,无中其大经,神气乃亚”[193]。“经刺者,刺大经之结络经分也。络刺者,刺小络之血脉也”[194]。
经的基本意义是较大的纵行主干,十二经脉可以解释为十二条大脉。与之对举,络即细小的气血通路。络的本义为细小的絮丝,由此义引申出连络、网络、广泛分布的意义,如班固《西都赋》,“罘网连纮,笼山络野”[195]。再看《素问·针解》篇,“人九窍三百六十五络应野”[196],这里的“三百六十五络”,是否具有行血气的功能在此句中未能体现,但突出的是遍布全身这一特征。看后世注家对该句的解释:
《素问注证发微》:三百六十五络为之相摄者应野,盖野分为九,而野之中万物纷杂,其象相类也。[197]
《类经·十九卷·素问针解》:形体周遍,野之象也。[198]
《素问集注》:人之三百六十五络。犹地之百川流注。通会于九州之间。[199]
《素问经注节解》:经络之多,如九野之广。[200]
《针灸逢源》:形骸周,遍野之象也。[201]
三百六十五络遍布全身,如九野之广,故曰应野。所以,对《内经》中“三百六十五络”,可以理解为遍布全身、可以沟通运行气血的细小络脉。至于三百六十五这个数字的意义,也是古人天人相应观念的体现。三百六十五日为完整的一年,人体之络脉遍布全身,亦是体现了完整的身形,故络有三百六十五,这数字仅仅是观念上的,系代表周全的虚数。《内经》以降,从未有人追究三百六十五络的具体名称与分布。正如后世《针灸大成·头不可多灸策》:“天地且然,而况人之一身?内而五脏六腑,外而四体百形,表里相应,脉络相通,其所以生息不穷,而肖形于天地者,宁无所网维统纪于其间耶!故三百六十五络,所以言其烦也,而非要也。”[202]
古人以“三百六十五络”代指全身的络脉,其在文献中的应用价值并非体现“三百六十五络”这一术语的本身意义,而是用来说明头面官窍的功能或者作为临床治疗量化的理论机制。《灵枢·邪气藏府病形》说十二经脉、三百六十五络血气皆上于面,用以说明面部不畏寒的机理,同时说明目、耳、鼻、舌的生理功能,后世一直沿袭此说。其中,更多在于对目与耳的生理解释,如《医学正传》:“十二经脉、三百六十五络,其血气皆禀受于脾土,而上贯于目而为明。”[203]
另外,《备急千金要方》“气口精明,三百六十五络皆上归于头。头者,诸阳之会也,故头病必宜审之。灸其穴不得乱,灸过多伤神,或使阳精玄熟,令阴魄再卒,是以灸头正得满百”[204],首次将三百六十五络上头,作为灸之生熟的理论参考。该观点被《太平圣惠方》《普济方》《奇效良方》等沿用,尤其被杨继洲《头不可多灸策》所发挥,收入《针灸大成》,对近世有较大影响。
综上,“三百六十五络”可以解释为遍布全身的能够沟通运行气血的络脉的总称。由于古人认为“三百六十五络”气血皆上头面,所以用以解释头面官窍的生理功能,同时是“头不可多灸”临床观点的理论依据荣与鴰纹輻籽薜
(二)三百六十五脉
“三百六十五脉”见于《素问·气穴论》:“孙络之脉别经者,其血盛而当泻者,亦三百六十五脉,并注于络,传注十二络脉,非独十四络脉也,内解泻于中者十脉。”[205]后世对该术语的应用,若非引用本句,即是对本句的注释,所以,“三百六十五脉”的语境局限在《素问·气穴论》内。
回顾《素问·气穴论》,该篇首先探讨的是“气穴三百六十五以应一岁”,并详细列举了三百六十五气穴所在(笔者检索该篇,具体的气穴数目与三百六十五有出入)。下文又讨论了孙络、溪谷,“孙络三百六十五穴会,亦以应一岁”“溪谷三百六十五穴会,亦应一岁”,最后,“岐伯曰:孙络之脉别经者,其血盛而当泻者,亦三百六十五脉”。[206]
三百六十五是天之数,是古人经常用来说明人体结构的一个数字。一般而言,凡是遍布全身而数目繁复(又不能确定)的组织结构一般被赋以三百六十五这个数字,如三百六十五节、三百六十五穴、三百六十五络、三百六十五脉、三百六十五会等。古典概念的边缘界定不是很清楚,上述概念的意义互有交叉。医学是以实践为旨归的,没有实践价值的术数意义在医学语境中会被渐渐淡化,所以,三百六十五在医学语境中一般不指确切的数字,更多的是表达一个完整身形的虚数,只有“三百六十五穴”大体形成了与天数相应的具体的腧穴体系。
“三百六十五脉”与“三百六十五络”两术语十分相似。脉是行血气的通道,大而纵的主干为经脉,小而遍布的分支为络脉,虽然,《内经》中也有经脉与络脉通用的例子,但三百六十五脉显然不是指大的经脉,而是指遍布全身的细小络脉,这层含义与“三百六十五络”有所交叉。细究概念的内涵,两者还有微小的不同,《素问·气穴论》“孙络之脉别经者,其血盛而当泻者,亦三百六十五脉”,对于细小的遍布全身的络脉而言,别正之经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然而,经文中“其血盛而当泻者”却是有具体意义的。“三百六十五脉”侧重在“血盛”这一临床指征,指可以诊察到的“血盛”之脉,而“三百六十五络”则倾向于全身血脉之意。
后世注家中,杨上善与王冰都没有对本术语作出注解。张景岳注“三百六十五脉,即首节三百六十五穴会之义”[207],不够准确。张志聪注:“此复申明孙络之与大络相通也,夫经脉之支别曰络脉,络脉之支别曰孙络,而孙络之脉又有与经脉相别而与大络相通者,亦三百六十五脉,并注于大络,复传注于十二脉络。”[208]这里张志聪将三百六十五脉视为孙络之别脉,将其纳入气血流注的循环之中,力图构建一个理想状态的气血流注体系,并无实际意义。又张志聪在《素问·调经论》《素问·缪刺论》的注解中言“孙脉者,乃孙络之脉别经者,亦三百六十五脉,内通于十二大络”[209],“孙络者,孙脉也,孙络之脉别经者,亦三百六十五脉,并注于大络”[210],直接将孙脉、孙络解释为“三百六十五脉”,亦不恰当。
转载本文请联系原作者获取授权,同时请注明本文来自聂广科学网博客。
链接地址:https://wap.sciencenet.cn/blog-279293-1500450.html?mobile=1
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