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文及旧注
西汉武帝时期司马迁《史记·扁鹊传》说:“扁鹊过虢,虢太子死……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厲鍼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有间,太子苏。”
唐司马贞《史记索隐》说:“阳,扁鹊之弟子也。鍼音针。厲谓磨也。砥音脂(金栋按:砥当音底dǐ,非音脂zhī)。”
唐张守节《史记正义》说:“《素问》云:‘手足各有三阴三阳:太阴,少阴,厥阴;太阳,阳明,少阳也。’五会谓百会、胸会、听会、气会、臑(nào)会也。”
日人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说:“多纪元简曰:《甲乙经》曰:‘百会一穴,一名三阳五会。’
“孙诒让曰:三阳五会,《韩诗外传·卷十》《说苑·辨物篇》并作‘三阳五输’。五输者,当‘五俞’之借字。《素问·痹论篇》云‘五藏有俞’,注云‘肝之俞曰太冲,心之俞曰太陵,脾之俞曰太白,肺之俞曰太渊,肾之俞曰太溪,皆经脉之所注也’,与《史记》‘五会’文异而义两通。”
2. 相关古籍记载
(1)《战国策·秦策二·医扁鹊见秦武王》说:“医扁鹊见秦武王,武王示之病,扁鹊请除。左右曰:‘君之病,在耳之前,目之下,除之未必已也,将使耳不听,目不明。’君以告扁鹊。扁鹊怒而投其石:‘君与知之者谋之,而与不知者败之。使此知秦国之政也,则君一举而亡国也。’”
汉高诱注:“投,弃也。石,砭,所以砭弹人臃肿也。”
金栋按:所谓“砭弹”者,即用砭石切开、割开、挑破也。弹,切开、隔开、挑破之义。臃肿,即痈肿。臃通痈,通假字。
此乃战国神医扁鹊秦越人随身携带“砭石”以备不时之需的史籍记载。时贤伍悦、林霖《砭经与砭术·前言》说:“砭石起源于旧石器时代,兴盛于新石器时代,成大器于扁鹊神医。”
(2)战国《鹖冠子·世贤第十六》说:“若扁鹊者,镵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间,而名出闻于诸侯。”
金栋按:此又扁鹊用“砭石”治病的古籍记载。镵,即《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所谓“镵石”也,亦即“砭石”。“镵血脉”,指用砭石刺破血脉,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古医书《脉法》所说“用砭启脉”义同。
(3)西汉文景时期韩婴《韩诗外传·卷十·第九章》说:“扁鹊过虢侯,世子暴病而死……扁鹊入,砥鍼礪石,取三阳五输……于是世子复生。”
(4)西汉成帝时期刘向《说苑·辨物》说:“扁鹊过赵,赵王太子暴疾而死……扁鹊遂为诊之……砥鍼礪石,取三阳五输……太子遂得复生。”
3. 新 识
金栋按:据上所引古籍,厲鍼砥石,亦作“砥鍼礪石”,砥,磨刀石。厲,磨刀石,后作“礪(砺)”,目前简化字为厉。砥、厉,研磨也,名词用作动词。即砥厉针石,其义为研磨砭石似针也。针石,似针之砭石也,非指“针”与“石”二义。
又,厉针砥石,亦或作偏义复词,义在“砥石”,即“砭石”。
在《史记·扁鹊传》中记载有三则医事,即诊赵简子疾、诊治虢太子“尸厥”及望齐桓侯之色,其中只有虢太子医事涉及治疗。传统观点认为,《扁鹊传》“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而治虢太子尸厥含有针刺疗法,实际上,或非如此。
从先秦战国古籍《战国策》《鹖冠子》等记载,扁鹊多携带砭石以之治病,至(秦朝)西汉时期因金属针之问世则整理修改为以针刺病了,故有“厉针砥石”之说。
以医疗器具金属针之“微针”“小针”“九针”(多为豪针)而言“针刺”治病者,盖始于西汉文帝或武帝以后时期。为何?
以西汉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汉墓出土的《足臂十一脉灸经》《阴阳十一脉灸经》只言“灸法”、《脉书》“用砭启脉”、《五十二病方》有“砭法与灸法”等却无针刺疗法,可以视为先秦至西汉初期医学发展的实际水平。如
廖育群等《中国科学技术史·医学卷》说:“关于马王堆医书的著作年代,有人将其上溯到春秋战国之际,甚至更早。但据可靠的证据——墓葬年代为公元前168年(汉文帝12年),则只能断定其成书当在此以前,而没有判断其上限的充分证据。因出土帛书系抄本,故其撰著年代当然要向前推移,如果认为这批简帛医学著作的成立时代是在战国中后期是不过分的。马王堆出土医书的有趣之处,在于这些著作的总体恰恰涵扩了西汉末年刘向、刘歆父子整理古籍所成之《七略》中‘方技略’的全部内容,即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四种。这种吻合,说明马王堆医书在西汉前、中期并非过时的古物遗存,因此只能将其视为先秦至西汉初期医学发展实际水平的客观表现。”
拙著《医经钩考·今本〈黄帝内经〉成书于何时》说:“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简帛医书中有《足臂十一脉灸经》《阴阳十一脉灸经》。经专家考证认为,马王堆医书下葬于西汉早期,即西汉文帝十二年。墓主人的随葬品应是他生前研读、使用的东西。马王堆医书应是西汉初年流传并且在使用的医书,其成书时代亦应断自汉初为妥。”
实际上,以《史记·仓公传》所载西汉文帝时期名医仓公淳于意26个诊籍(病案)分析,已有“刺”法(如诊籍3,人中而刺之;诊籍10,刺其足少阳脉;诊籍11,刺其足心各三所;诊籍16,刺足阳明脉,左右各三所,多无腧穴名称),然多“以宜镵石,定砭灸处”施治;且《仓公传》明确有“针灸”一词。
但是,日人山田庆儿《中国医学的起源·第一章 针灸的起源》则说:“对于理解《仓公传》的记述……引起我很大兴趣的表述,是淳于意论述治疗原则的部分。
“‘形弊者,不当关灸、镵石及饮毒药也。’
“‘论曰:阳疾处内,阴形应外者,不加悍药及镵石。’
“‘法不当砭灸,砭灸至气逐。’
“‘以宜鑱石,定砭灸处,岁余。’……
“它无疑传达了有砭法与灸法而无针法的时代的记忆。”
那么,如何理解司马迁《扁鹊传》所记载的“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之说法呢?那只有一种可能,即司马迁(或西汉其他学者)用西汉时期已有的针刺疗法及医学知识整理修改了先秦战国时期扁鹊的砭石治病。
山田庆儿《中国医学的起源·第一章 针灸的起源》说:“《扁鹊传》中包含了很多传说性因素。正因为如此,在记述的医学内容中,反而混入司马迁时代知识的可能性非常大。《仓公传》则不同,其记述的大部分内容由仓公淳于意的二十五个(金栋按:当为26个)医案构成。这些医案成于淳于意之手,大致没有问题。因为,这不是外行人能写出的诊断记录……总之,《扁鹊仓公列传》中的医学知识,与生卒年代相反,是《仓公传》一方为早。《仓公传》呈现了西汉初期的医学知识,而《扁鹊传》则恐怕给出的是西汉中期的医学知识。这里我将从《扁鹊传》关于砭石与针灸的记述展开讨论。
“扁鹊路过虢国(周朝时期的诸侯国)的时候,些许懂点医学的小吏在同他讲的话中,提到‘镵石’这个词。
“臣闻上古之时,医有俞跗,治病不以汤液、醴洒、镵石、挢引、按扤、毒熨……
“‘醴洒’恐为醴酒之误。‘挢引’,即导引。‘案扤(wù)’,即按摩。‘毒熨(wèi,或音yùn)’,即使用药物熨敷的罨(yǎn)法。如果认为这段话依据了古老的传说,那么,这里看不到针灸或相当于它的词语,就令人很感兴趣。顺便说一下,在《黄帝内经》中也有非常类似的文字:‘上古圣人用汤液醪醴,为而不用,何也?’(《太素·卷十九·知古今》《素问·卷四·汤液醪醴论》)。它是《黄帝内经》中反复出现的这种思想语境中的词语,即上古不用像样的技术就能治病。
“在《扁鹊传》中,仅记述了一次具体的治疗行为。它是有关虢太子的病,即尸厥。顺便说一下,《素问·卷十八·缪刺论》(《太素·卷二十三·量缪刺》)中记载有尸厥的说明与治疗方法。
“扁鹊在治疗虢太子时,首先针刺。
“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
“毫无疑问,‘三阳五会’是孔穴名称。但是,迄今它有三种解释。第一种是多纪元简等人的观点:依据《针灸甲乙经》卷三记载有‘百会,一名三阳五会’,他们认为这是头顶上的孔穴。第二种是唐代张守节的观点:他认为‘三阳’指三阳脉,即太阳、少阳、阳明三条经脉,‘五会’指上体的百会、胸会、听会、气会、臑会这五个孔穴。第三种是孙诒让的观点:在记载关于扁鹊的同一个逸闻的《韩诗外传·卷十》与《说苑·辨物》中,写作‘三阳五输’,孙诒让据此认为此指五脏之输。但无论哪一种观点,都存在各自的缺陷。
“如果将‘三阳五会’看成百会的古名,则第一种观点成立。但是,在《黄帝内经》中,尸厥的治疗仅用了手足上的六个孔穴。这仅仅是流派的不同吗?关于第二种观点,三阳与五会的关系不清楚,而且‘五会’这种用语也不见于《黄帝内经》中。……第三种观点所说的‘五输’,根据《黄帝内经》,是就五脏六腑经脉的各一条,都指定被称为井、荥、输、经、合的五个主要孔穴,并称之为‘五输’。这里则是三阳脉的五输。问题是‘五会’与‘五输’是否相同?不论是《韩诗外传》还是《说苑》,都对《史记》中的文章改动颇多(金栋按:以时间而言,韩婴《韩诗外传》早于司马迁《史记》,刘向《说苑》晚于《史记》。据相关内容,应该说《韩诗外传》与《说苑》来源于同一个祖本,《史记》或与之祖本不同)。它们将意义不明的‘五会’这一概念改换成五输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不管‘三阳五会’相当于《黄帝内经》中的什么概念,《扁鹊传》中的尸厥记述,显示其整体上接近《黄帝内经》时代。正如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两种十一脉灸经(《阴阳十一脉灸经》《足臂十一脉灸经》)表明的那样,三阴三阳脉的概念在它们被执笔的时候,正在逐步形成。至于孔穴的观念是否存在,即便认为其存在,那么,有多少孔穴被发现并进而被命名,也是不清楚的。包括《五十二病方》在内,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何况在扁鹊时代三阴三阳脉和孔穴等概念已经存在这种事,就更难设想了。《扁鹊传》中的医学知识,应看成是司马迁时代的或接近其时代的。
“在《扁鹊传》中,还有一段触及针石的文字。
“扁鹊曰:疾之居腠理也,汤熨之所及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其在肠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
“疾病,随着从体表向内部的进展而加重,这种在《黄帝内经》中作为基本原理而得到确立的重要概念,在这里被清楚地予以表达。从《韩非子》中引用这一节时,司马迁对三处说法进行了改动。第一处,将‘司命之所属’改成了‘虽司命’,这是凸显了他们生死观或命运观分歧的改变:韩非将生死看成司命神的意志,而司马迁则在超越它的地方看到了更大的力量。第二处,将‘肌肤’改成‘血脉’,即便都使用了‘针石’这个词,在从肌肤到血脉的这种改变的背后,也能看出从砭石向针发展的技术革新,这不是过度的解读。第三处,将‘火齐’改成‘酒醪’……不管怎样,从韩非到司马迁,时隔一个半世纪的岁月。其间医学的发展,在他们的表达中理应不会不落下一些阴翳。”
又,明确针刺疗法以治病者,见于2012年成都金牛区天回镇老官山汉墓出土的战国神医扁鹊学派之医简《天回医简·刺数》——“即《汉志·方技略》记载的扁鹊学派医学典籍《扁鹊内经》《扁鹊外经》之传承。据考,乃由扁鹊学派之传人西汉名医仓公淳于意之弟子(弓姓者)从齐地带入蜀地者。”(金栋、金雪宁著《医经钩考》《经典正考》)
《天回医简》专家整理组认为:据研究推断,《天回医简》的主体部分,抄录于西汉吕后至文帝时期,根据《史记·扁鹊仓公列传》的记载,仓公淳于意的行医与授学时间与这一时期相当;墓主人下葬年代在景、武时期,其年辈应与淳于意弟子相当。
从《天回医简》的内容来看,均为已亡佚的古医书。按郑樵“书有名亡实不亡”之例,这批医简的主要内容与淳于意所学、所传的医书相关。其中
(1)《脉书·上经》《逆顺五色脉藏验精神》保存了“色脉诊”的内容;
(2)《脉书·下经》是与马王堆汉墓、张家山汉墓出土古《脉书》接近的经脉文献,但包含了更加丰富的“言病之变化”的内容;
(3)《和齐汤法》是侧重于“合和制剂”的经方类文献;
(4)《犮理》是关于犮、石两种古治法的文献;
(5)《刺数》则是记载针刺治法的文献。
重要的是,《脉书·上经》中出现的“敝昔曰”与简文中存在较多的齐语特征,证明这批医简在学术上应源于扁鹊与仓公;至成帝时刘向等校书,编定有《扁鹊内、外经》,当与此一脉相承;又考传世文献,亦可证今《素问》《灵枢》《难经》乃“传训诂”之作。正如章学诚所说:“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书,故官守其书;有书斯有学,故师传其学;有学斯有业,故弟子习其业。官、守、学、业,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为治,故私门无著述文字。”(金栋按:见《校雠通义·原道》)
据《后汉书·方术列传》记载,东汉初有脉学大师涪翁出于广汉,“乃著《针经》《诊脉法》传于世”,其再传弟子为郭玉,和帝时为太医丞。这是扁鹊与仓公的“经脉医学”由齐入蜀之后代代相传的结果,而天回墓主人则是这一传承过程中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天回医简整理组编著《天回医简》,文物出版社,2022年11月第1版)
据上所述,至汉武帝时期,由仓公之弟子师承后而演变创制了“刺法”(㓨数。尚无“针”刺之说)。由此可见,《天回医简·刺数》当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我国最早的针刺疗法专书(篇)。
所谓“‘㓨数’之义,后见于《素问·缪刺篇》。《太素·量缪刺》杨上善注:‘数,法也。’《黄帝内经明堂·手太阴》杨上善注:‘㓨,箴也,谓以鍼㓨之。’可见‘㓨数’即刺法之义。《天回医简》中多次出现‘数’的概念,这正是扁仓医学惯用的术语,合于《史记·太史公自序》‘扁鹊言医,为方者宗,守数精明;后世循序,弗能易也,而仓公可谓近之矣’的叙录。”(《天回医简·刺数说明》)
要之,《扁鹊传》之“厉针砥石”,当为用似针之砭石,以刺“三阳五会”(百会穴),开窍醒神。
转载本文请联系原作者获取授权,同时请注明本文来自聂广科学网博客。
链接地址:https://wap.sciencenet.cn/blog-279293-1488493.html?mobile=1
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