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广
[转载]刘川鄂:湖大人与聂华苓
2025-5-8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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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到了遇事容易伤感动情的年纪?伤感记忆力大不如前,伤感岁月流逝之快到无感,伤感对美和爱失去了敏感和热情。更伤感的是,进入了人生的送别季。送别亲人,送别老友,包括相知不相识的老友。

我在心灵上与之亲近的人,即使素昧平生,他们的远去也会使我怅然很久。而且,往往,我对他们的突然离开,冥冥中会有一种感应。大概是因为气息相近,心心相印。比如1995年的秋天,我好几次提醒自己好久没有听到张爱玲的消息了,会不会有点什么?果然,在大西洋的彼岸就传来了她75周岁中秋节永别人间的噩耗。

比如这一次,又是一个秋天。我好像在哪一天想到了您——“聂华苓”的名字,但就在不期然的某一天得知您永远离开我们的不幸消息。

之于湖北文学之于中国文学之于世界文学,您是一个响亮的存在。跟其他作家不同的是,您不仅靠优秀的作品传之于世,而且靠几十年如一日的杰出的文学组织工作,使爱荷华成为文学的故乡、文学的家园,成为世界作家的桥梁和纽带。您因之赢得了“世界文学组织之母”的雅号,当之无愧,实至名归,不是之一,而是唯一。

我跟您只有一面之交。那是1987年的秋天,我在读湖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二年级。我们导师组的成员李恺玲教授,有一天通知我们说,下午两点,学校招待所,要听美籍华人作家聂华苓的演讲。改革开放之初,国内学术活动非常活跃,作家到大学讲座蔚然成风,但海外学者海外作家跟大陆文学界学术界的接触,还不习见。此次活动,校方高度重视,湖北大学校长徐章煌、原武汉师范学院院长李成文参加了座谈会。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您的大名,我们进而得知,您跟李老师是南京中央大学的同学。您远渡重洋,从美国回故里探亲访友。利用这样的机会,李老师请您来给我们做一次讲座。坦率地说,您讲的内容,我几乎完全没有记忆了。只记住了兴奋的心情、匆匆忙忙参加这个过程的热闹。我是一个脸盲,常常记不住有面之缘的人的长相和名字,心生愧疚常常难堪,就是没办法提升和改进。但我清晰地记得,在招待所的台阶上,我和李老师恭候您的到来。您一下车,一袭蓝色的连衣裙,流光溢彩,打眼吸睛,您的举止做派,翩翩挥洒,儒雅有型。我们平常非常佩服浓发高卷、浓眉大眼、爽朗大气、有一点女汉子的气度的恺玲老师。但是您温雅、洋气的风范,令我觉得你们二位四十年前的女大学生,鲜明地留下了时代的地域的区隔。李老师是传道授业解惑的严母型教师干部,您有岁月掩不住的民国范儿美国范儿。这是我三十多年前的印象,至今丝毫没有褪色,没有改变。

您和李老师的同学情姐妹情,是从烽火连天的抗战时期开始的,是在逃亡路上结识的。都是这“流亡学生”群中的一员,因为都是湖北籍,被安排到一起。“这一‘同’就是三年。不用介绍,听过一次点名,就认识了。一谈起各自的来路,两句话一听就明白了,就互相同情了、珍惜了‘流亡学生’,一个共同的名字”。多年以后,李老师还津津有味地回忆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你们自导自演曹禺名剧《雷雨》《日出》,田汉的《青春之歌》。高中临近毕业时,有关方面在白沙县开办了一个专供准备报考大学的学生上的“大学先修班”,你们又在一起摸爬滚打近半年,跨过考试关,进了响当当的中央大学。李老师进了中文系,您进了外文系。校址在西南大后方重庆柏溪分校区。“我们两个人已是第三次走到了同一学校。这是缘分”(李恺玲:《流亡、失落、再相聚——我与聂华苓的故事》)。

这次聆听您的讲座,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您真人。还有一次可以算是间接的交往,是一个可以进入中国当代出版史、学术史和文化交流史的故事,更加值得纪念。李老师托您带过一本香港岭南大学刘绍铭教授翻译的著名汉学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夏志清对沈从文、张爱玲、钱锺书、路翎等长期被中国大陆文学史遮蔽的作家的深度发掘,对我们后来的学术研究产生过重要影响,尤其对我的张爱玲研究的学术选择起了非常重要的引路作用。这是一本改变了中国大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格局的重要著作,当时正在读研究生的我们,如获至宝,兴致勃勃抢读贪读。今天的年轻学子读的都是大陆的删改本,而当初我们却读的是香港繁体竖排的原版。2006年9月30日,我在香港浸会大学参加张爱玲国际学术研讨会,餐叙时,我特别向绍铭先生表达了对他翻译夏志清小说史的敬意和谢意。殊不知,我们当初读到的这本刘绍铭翻译版的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出过一点麻烦,在海关辗转反侧,差一点到不了李老师的手边。在那个刚刚开始由经济开放而文化开放的年代,一本书由海外到大陆的经历,也是时代的见证。多年以后,我在香港买一大摞书,过海关回到我供职的地区,也是经过了一本又一本的盘查的。

因为您跟李老师的特殊的学缘关系,也因为湖北大学作为地方性的大学研究湖北作家包括湖北籍海外作家是应有的题中之义,李老师发表过好几篇研究您的论著,还跟我们中文系现当代文学教研室的谌宗恕老师合编过一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书·聂华苓研究专集》,四十万字,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1990年11月第1版。这是这套大型丛书境外作家研究专集的第一部,国内最早的聂华苓研究资料集,也是迄今为止唯一关于您的研究资料集。谌宗恕老师时任中文系副主任,派女公子谌瑾陪同刚刚调到湖大行政管理系任系主任的周勃教授,应您之邀到下榻的洪山宾馆做过一次深度的学术访谈。因为你对这位载入中国当代文学史册的著名学者,在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文学活动,有特别了解的兴致。

因为李老师、因为湖北大学、因为抗战时期您曾经在我的家乡恩施女中学习生活过,也因为您与我敬仰的学者殷海光是文友,海外华人学者作家中,我对您有某种特别的亲近感,自然而然,自不待言。虽然我没有机会,像我的作家朋友徐则臣、学者朋友何吉贤等那样,到爱荷华,到您的世界作家工作坊去学习交流。

在我的电子相册里,珍藏有几张1997年9月7日,您和李恺玲老师,还有几个我不熟悉的女士,在旧金山金门大桥的合影,蓝天白云、精神矍铄、银发亮眼、笑容灿烂,永远定格在晚辈的影像里。李恺玲老师写的长文从抗战写到家母赴美在聂华苓家长住,当年曾给你们每人都赠送一件纸质复印件。

岁月流逝,一年又一年。2009年,您的老同学李恺玲老师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们与您在黑白颠倒的生活轨迹中各有各的文学和人生。您一如既往地灿烂辉煌,我们依然故我地平平淡淡。

2009年,我的硕士生吴都保的硕士学位论文《和而不同的浪子悲歌——聂华苓小说乡愁主题新论》,通过对您所创造的文本世界的解读和对其自身精神世界的剖析来探索乡愁在现代社会、在全球化背景下所体现的现代美学意义,答辩时以全优通过。十年前,我担任主编的《湖北文学通史·当代卷》出版。专设一节叫《海外鄂籍作家创作述略》,把您和胡秋原、彭邦桢等称为“当代意义上的第一代海外鄂籍作家”。你们虽然身居海外,但有着长期在国内生活的经历,目睹或亲历了战乱所导致的人民的流离失所,对祖国、故乡怀有深厚的感情。因此,乡愁与乡恋往往是共同的创作主题。在评价您的创作特点和贡献时,写道:“聂华苓是一位饱尝了战乱与逃亡、恐慌与放逐、压抑与抗争的种种磨难的女作家,因此,渴望回家既是萦绕于她内心深处的情结,也是她笔下主人公的夙愿。《失去的金铃子》《桑青与桃红》《千山外,水长流》三部作品是作家旅居海外寻根的三部曲,展现了作家由迷惘、流浪到最后找到自己根之血脉的精神历程。”这一章的作者,是我的硕士生、华中师范大学周晓明教授的博士生梁桂莲。她毕业至今在湖北省社会科学院从事学术研究,延续了湖大与您的特殊的缘分。

一切都有机缘巧合。五年前,2019年1月起,我所供职的湖北大学文学院开启了协助广水和湖北聂华苓研究的活动。2018年11月2日,您的女儿王晓蓝教授、广水市退休的副县级干部杨建忠先生,还有他们的几位亲友,从美国、从北京、从深圳、从广水来到湖北大学,来到我们文学院会议室,跟我们商议联合筹建聂华苓文学馆、成立聂华苓研究中心、筹办并开展以聂华苓和国际写作中心为主题的国际学术研讨会。我们积极讨论,兴趣盎然,卓有成效地讨论了工作方案。我们几次到广水跟当地党政主要领导商议合作细节。讨论细致,交流愉快,按部就班,水到渠成。2019年6月16日,我参加《长江文艺》创刊70周年纪念活动,自助餐的时候,向87岁的汪洋先生问询他当年与您的交往,也有很多收获。

当时您已经94岁的高龄。我们当机立断,要对您的相关材料进行抢救性的整理和发掘。果断决策,派出了我的博士生汪亚琴前往爱荷华,在您身边访学。汪同学和知道这个事的校内外同学,纷纷赞扬在湖北大学当学生读博士是多么幸福。更幸福的是,汪亚琴陪您聊天,记录您的口述历史,采访收集到了很多关于您和您的国际写作组织的珍贵文献。偶尔还开车带您出去兜风玩耍。听她介绍说,您84岁还独自开车,不小心撞到了一棵树,于是家人再也不让您碰方向盘了。2019年的9月10日,她带来了您的签名本,作为教师节的特别礼物。2021年的6月1日,居然完成了研究您的二十多万字的博士学位论文并顺利通过答辩。四年博士生涯,结婚生子,发表了11篇文章,包括5篇C刊,居然没有评到国奖,我至今愤然。

第一个以学生而不是作家的身份,在美国爱荷华大学您身边访学的是湖北大学的博士生汪亚琴,第一个以聂华苓为选题撰写博士论文的是湖北大学的同一个博士生,第一个以研究聂华苓获得国家社科基金立项的还是湖北大学的这个博士生。所有的努力和所有的关爱都值得铭记和感念。

她访谈您的文章,在大陆最有影响的文学文献刊物《新文学史料》发表,是研究晚年您的生活与创作的最重要的文献之一。

就在我们的研究工作和合作计划进展顺利、步步推进的时节,一场疫情,突如其来,中国和世界按下了暂停键倒退键。我们所有的计划,当然包括聂华苓研究,几乎完全落空、泡汤。首届聂华苓国际学术研讨会永远停留在申报阶段,相关的聂华苓研究的学术组织也没有建立。我不得不用到我很少引用的这个表现了中国人的历史感命运感的俗语——“天有不测风云”。

被迫中断的无奈只有无奈,但是坚守者仍然在顽强地坚守。我这里说的是我所尊敬的杨建忠先生。多少年来,为研究您这位广水籍贯的世界名人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只有他自己知道,我们湖大人因为参与其中,多少了解他的甘苦。疫情期间他还一直为聂华苓文学馆的筹建操劳。功夫不负有心人,2023年的冬天,文学馆终于落成。我和我们教研室的刘继林、阳燕老师,还有我的博士毕业生硕士毕业生汪亚琴、朱璐璐,从武汉和信阳到了广水,参观聂华苓文学馆。杨建忠先生和湖大中文系毕业生、广水市委宣传部邓小菲部长全程陪同。刘继林教授,跟我是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同行,在文学院担任副院长多年。我在做院长期间有幸跟他合作,他有超强的策划力、执行力,还具有平稳低调、不计得失的可贵性格。湖北大学与您再续前缘,与海外湖北籍华人文学加强学术联系,功不可没。

纪念馆开阔大气,馆内布局井井有条。抗战中的恩施、您和殷海光夫妇的珍贵照片,您的安格尔、您和李恺玲教授在湖北大学讲座时的合影,湖北大学文学院与广水方面商议合作的情景、杨建忠先生花3760元购买的您的绝版著作、世界上300多位作家联合提名您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的新闻报道……一幅幅珍贵的照片、一本本原创的作品、一件件稀罕的实物,来之不易,异常珍贵。

广水的荣光、文学的骄傲”,是我在文学馆纪念册上的题词,代表我,也冒昧地代表李恺玲、谌忠恕老师和我们文学院的师生。

又是一年过去,您的故乡、以您命名的文学馆,又是一年桂花香杏花黄,他们永远在等候,等候您的光临、您的回归,却得到您在大洋彼岸仙逝的不幸消息,永远成为永远不。但是我们都知道,您永远活着,活在广水,活在爱荷华,活在文坛,活在湖大文学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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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川鄂: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文学地理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文学理论批评委员会委员。

资料来源:《长江丛刊》2025年1月/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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