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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皮国立《中医抗菌史》文选(12):中西医对细菌学论争的焦点

已有 2125 次阅读 2020-4-5 21:12 |个人分类:医学史话|系统分类:科研笔记| 中医抗菌史, 细菌学, 论争焦点 |文章来源:转载

胡定安于1922年为《实用细菌学》写序时,赞叹科学之进步,并质疑传统医学“六气”论之荒谬。他认为,传统“邪气”与“妖魔”致病的说法,都应该被时代淘汰。[1]可是,在中医学的知识中,“气”是自然界一切物质生发之基础,人在其中,生长、疾病都离不开它。陆晋笙谓“(天地)既有人类,先由气化,继而形化,父精母血,子孳孙生”,“若夫植物、动物,莫不受天地阴阳之气所化而生”,明确指出“气化”孕育生命之本质,此“化”为动词,代表气是所有物质赖以生长的基础物质。[2]

陆晋笙是江苏人,1913年至上海悬壶济世,对中西医的医疗行为与治法良莠有相当多细腻的观察,且勤于著述,《景景室医稿杂存》由其子刊于1920年,另有一本类似名称之《景景医话》,则由其子、侄一同校刊行世。[3]陆在《以药治病关乎气化说》中指出,中医治病乃依赖气化论诊断和用药:

(人)诞生以后,即吸受五气,得其和平以养生,而又吸受五气,造乎偏颇以成病。病也者,不过寒热有所偏颇、燥湿不得和平耳。天地间金石草木鸟兽鱼虫,亦得四时阴阳之气以生,惟皆偏而不纯,故取以为药,乃偏以治偏之法。……是药之所以能治病者,其原理本乎四时阴阳而来,乃贯天人一致之学,若离乎阴阳之气化而言治病,视人如器物然,纵解剖极细,何能攸往咸宜哉?[4]

陆抨击西医把人视为“器物”,与近代以来某些中医指出的“镜能显微,不能穷变,剖视脏腑,已非原相”的思维大概是一致的[5],都是对西医的物质文化提出一种反思。当时有不少讨论指向西医治疫无效,“皆不知气化之故也”[6]。当时中西医的论争,大体可以视为自然史观与物质文化史观的论争。现代科学挟物质文化进步之基础,显微镜、实验室、染色方法等技术之进步,已经占据了医学论述的主导权;然而,细菌同时存在于两者之中,它既是自然史的一页,又是物质文化史的一页。但中医于后者无置喙之余地,所以只能在前一部分架空细菌致病说的理论,强调“细菌”属于自然界生物的特性,前述章太炎也大致持此论调。[7]

持相反立场的余云岫则认为:知识水平较差的人,只能求神拜佛,而知识水平较高的人,还是只能高谈“六气”,对传染病终究没辄。余氏批评一般旧医和社会人士对于传染病的经验和理论,“二千年来,一分一毫也没有进步,实在可笑”[8]。章太炎认为,不一定非要有细菌才能导致传染,人类的血气类似,所以可以互相感应,乃因“气”相传注。[9]温病派沈麟则说:“西医不言气化,以传染病为瘟疫,不知天气为病,亦能传染。如风热咳嗽,其气由鼻入肺,病气相传,西人误以为肺疫,名之曰百斯笃,不知风能生虫,乃气化之常理,风去虫自绝,风不去则久咳成痨,此非地气为病不能杀人。”[10]这是将风、气的影响力提到至高点,虫菌论述只是疾病“副因”。本着“气”(气候、时令)生“菌”的观念,吴锡璜以“病原虫亦必随时令而生”之论[11],来解释微生物致病说背后的机转,其实仍是气候的因素。[12]时逸人则认为,中医依气候之气来定义、解说的伤寒、温病体系,可补西医病理论述之不足。[13]中医的治疗法,对治疗瘟疫仍具效果,故“气论”仍有其价值。[14]恽铁樵在和西医争夺疾病名称主导权时,还以“季节”作为定名的基准,他说:“现拟暂用《伤寒论》名词及习用名词而详其病候,照《内经》因时定名例,冬曰伤寒,春曰温病,夏至后曰暑温,立秋后曰伏暑。”[15]恽并没有采用细菌学的定义来重新定义病名,显示他对细菌学是不信任的,他说:

质言之,可以借助他山,不能援儒入墨,复次采取西国学理,以生理、解剖、病理、组织各学为最合宜。若微菌学说,则不合用。拙著《伤寒辑义按》中,反对微菌学,谓是先有病而后有菌,不是先有菌而后有病,菌是病原之说,是倒因为果。[16]  

若以病名而论,细菌学的基准更加不可采用,原因是:“中西医学基础不同,外国以病灶定名,以细菌定名,中国则以脏腑定名,以气候定名,此因中西文化不同之故。”[17]他还说,“鄙意以为科学是进步的”,现在之科学,将来会被推翻,为何要急着采用唯一的“细菌”标准呢?[18]吴锡璜说:“六气为病,乃中医最精之学。”[19]“气化”之理论,并非只针对狭义之伤寒或温病,实为中医传染病的基础论述。一个显例是《传染病八种证治晰疑》,依据西医的疾病分类法,以传统中医学论治来梳理西医的传染病,其中论(鼠)疫之因,仍以“气”为主,书中言:

是疫之原因所生,大抵由空气中含有一种异气,亦曰杂气,或人、物中排泄一种不洁之气,吸受而入,遂成是疫。本非专指于鼠,不过以鼠之为物,昼伏夜出,缺见日光,潜居阴秽之地,易染疫气,穴垣穿屋,日历多家,较之他物易于传播耳。方今战事几遍全球,国内用兵亦经多时,马革裹尸,血流成渠,加之去秋大水为灾,入冬地气闭塞,一旦初阳上升,乖戾不正之气,随时皆可感触。[20]

当时中国处于各地军阀混战时期,中医乃以“人事”加上“天时”,推想“气”致病的可能,这在民初是中医沿用的解释疾病法则。[21]

中医以“气化”来概括生物、细菌学之生发理则,似言之成理。但中医的气论放在实际公共卫生的建置上,则显得毫无建树。余云岫批评:“只有经验到‘疫(气)’这个东西和地震、水灾、旱灾等等自然界灾害一样,是不可抗的,只有归到劫数、气运。所以他们公众的防疫办法,除了求天拜地、悬符、打醮而外,还有什么法儿呢?”[22]不过,中医的“气论”也并非毫无变化。在热病方面,民国医者比较少去探究气与“岁运”之关系,而是着眼于西方科学对自然的观察,而提出关于空气中成分的对比与联想,例如恽铁樵言:“同是六、七月之交,山林空气清,中含酸素少;城市空气浊,中含酸素多。湿暍之病,多发于都会人烟稠密之处,因空气为制造此病之源故也。”[23]这类气的论述,其实已着西方“瘴气论”的痕迹。至于更多中西医对气和细菌的争议,还待后文梳理。

[1] 姜白民:《实用细菌学》,序言,第1—2页。

[2] 陆晋笙:《景景室医稿杂存·气化说》,《中国历代医话大观》,第1730页。

[3] 李经纬主编:《中医人物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305—306页。陆晋笙:《景景室医稿杂存》,《中国历代医话大观》,第1726页。

[4] 陆晋笙:《景景室医稿杂存·以药治病关乎气化说》,《中国历代医话大观》,第1730页。

[5] 徐润之编辑:《松龄医铎》,《温州文献丛书·温州近代医书集成》下册,第449页。

[6] 陈泽东:《论傅孟真侮辱国医文——中医公会之投书》,《傅斯年全集》第6册,第315页。

[7] 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论微生菌非伤寒热病因》,《章太炎全集》第8册,第245页。

[8] 余云岫:《皇汉医学批评》,第24—25页。

[9] 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论微生菌非伤寒热病因》,《章太炎全集》第8册,第245—246页。

[10] 沈麟撰:《温热经解》,收入曹炳章辑:《中国医学大成》,第18册,第2页。

[11] 吴锡璜:《中西温热串解》,第172页。

[12] 吴锡璜:《四时感症讲义》,陈影鹤序,第1页。

[13] 时逸人:《中医伤寒与温病》,上海:上海卫生出版社,1956年,编者小言,第1页。

[14] 时逸人:《中医时令病学》,台南:东海出版社,1977年,薛一斋序,第11页。

[15] 恽铁樵:《论医集》,第7页。

[16] 恽铁樵:《论医集》,第2页。

[17] 邓铁涛主编:《中医近代史》,第93—100页。

[18] 恽铁樵:《论医集》,第4页。

[19] 吴锡璜:《中西温热串解》,第148页。

[20] 孔伯华名家研究室整理:《传染病八种证治晰疑》,第10页。

[21] 个别传染病的新说,可参考朱建平主编:《近代中医界重大创新之研究》,特别是第3章。

[22] 余云岫:《皇汉医学批评》,第23—24页。

[23] 恽铁樵:《温病明理》,《恽铁樵医书四种》,第117—125页。

此节续谈中西医对细菌致病说的争议,首先从西医细菌研究之基石——科学实验这一视角出发。因为中医没有实验室来观察细菌与病理之间的关系,故在中西医对比下相形见绌;不过,日本汉医汤本求真从科学实验的本质出发来批评西医,其所持的言论,与当日中医之论述有相当多的雷同之处。他说,医学乃施于万物之灵的人类身上,可是西医却抱着“科学万能主义”,徒将“试验管视同人体,以动物试验为金科玉律”,把科学实验得来之理论用于至妙不可测的身体,是毫无任何权威可言的。余云岫则写书反批:旧医把“实验”一环取走,其实背后就是怕古代医方一经科学试验就站不住脚,只好闭着眼睛硬干了。[1]余还对汤本的论述进行反驳:“退一步说,就是‘试验管视同人体’,也已经比那全凭空想和人体上经验智识的医生,是进一步的现象。……不曾晓得试验管利弊的人,配不上批评试验管。”[2]亦即中医完全没有这些器具与观察的方法,所以根本不配批评西医与科学。

盖细菌之检验与研究,不得不依赖显微镜、化验方法、试管、培养皿等器具,故可多举中医对西医物质科学的批评言论,来看看当时中西医在这方面的论争。陆士谔通过日本汉医复兴的例子,来反思中医的发展。他谈到“菌”与“炎”的问题,认为只有“认清证据”——此证据指的不是实验室的数据与结果,而是临床观察各种气的消长与症状之发生,及其所透露的身体讯息——才能把握地域与人体的细部差异,不能只信任细菌检验的单一结果、一种治法。[3]不过,余云岫是不理会细菌以外的气或季节因素的,他坚定指出:细菌是一种可以被观察的生物,它也符合生物学“适者生存”的规则,被感染的身体若有环境合于细菌的生存,让细菌可以发挥它的“毒力”,则人必将生病;但如果人体内有“不适合其生存的条件”,细菌当然也就无法活动,发挥“毒力”,在身体内只成了一种寄生物。余云岫批评,这样客观的事实并无法推翻“细菌是传染病主因”的论证。[4]

陆士谔引述《姚名达问病记》谈到,中医并不排斥细菌,也不否认细菌的存在或是它“可厌”的特质,但西医只重视细菌而忽略经脉、气血等联系身体的知识对诊断上的意义,乃舍本逐末之举。[5]当时中医还是认为气的相关论述比较能解释疾病的发生,如吴锡璜解释:“西医之所谓菌,即中国所谓时行之气也。”与时令多在夏秋之间有关,而只要能熟读温热诸书,融会贯通,则皆可应对。反观当时西医治热病多无特效药,仅针对疟疾有金鸡纳霜可“杀菌”,然而,很多人用了此药后下痢不止,产生新的症状,所以“杀菌”的思维值得怀疑。[6]吴认为就算是西医真的透过显微镜看见微生物,但病变是无穷的,杀一菌又变一病,没有实质意义,故不必拘于检查病原法则。[7]余云岫则以中医“只能”看到、观察到外界的表象,没有能力做实验加以分析,批评说:“只晓得疾病所发现的证象,不能再有晓得疾病真面目的学问和技术,明明晓得议病,也是枉费心力,总逃不出‘两脚验方新编’的讥诮。”余认为中医明知自己只有“议药不议病”的下等本事,连“病”的真面目都不知道,却口口声声说中药医病是“治本”,这才真的叫做“一派胡言”。[8]

尚有一则中西医论争的医案,其对西医细菌学与检验、诊断之技术,提出了诸多疑虑。完整记载出自《士谔医话》,作者乃上海陆士谔,一生所著小说不下百余篇,可谓医文双绝。[9]1919至1924年间,陆在松江医寓先后写了十多本医书,这是他注意中医问题,并密集写作医书之始。将要呈现的这则故事的苦主是戈公振(1890—1935),他是民国时“报学”(Journalism)的重要创始者。尝谓“欧美人有不读书者,无不读报者”,大力倡导报纸之社会功能与学术研究,著有《中国报学史》一书[10]1935年10月22日死于西医之误治,年仅45岁。陆言西医在《新闻报》上刊载了戈氏遗体经红十字会医师剖解之结果,可谓“一身是病”。既然如此,为什么在死者生前检查不出来呢?陆质疑说:

戈公振百病丛生,除了败血症、腹膜炎之外,还有肺部、胃部、腰部、心脏、头脑,没有一处不是病。不过这许多的病,当戈公振入医院就诊时光,西医要算细心诊察,不曾发现,这就可以明白西医的科学医术,不过如此。[11]

陆批评戈氏之死因是死后解剖才发现的,但是他生前被“乱治”一阵,根本未检查出后来才发现的一堆病灶,借此谓西医科学检验技术不可尽信。后又刊出西医程瀚章对此事的辩解,为此,陆又冷嘲热讽说:程瀚章罗列7种败血症细菌和并发症18种,简直就是“云中捉月,雾里看花”。根据陆所言,戈氏之所以死前、死后之病理检验出入甚大,乃因“细菌”之种类太多了,变化莫测,很难检验。程氏认为,死后病理检验发现之细菌感染,并不能借此来质疑病人(戈氏)死前的诊断。[12]可大略读出,当时中医所攻击西医者,或为民众所不信任者,大概有诊断和检验这两类技术。至于戈氏之死,还有续篇,陆言:

我今日又在《新闻报》上看见一位西医,大谈戈公振的死。说他是病的无关紧要之感冒症。西医所谓感冒症,就是我们中医之暴感风寒、风热罢了。此种病如何会死,就使不延医服药,煎一二付午时茶,吃了也会好的。多谢西医,竟会把他打针开刀,活生生的断送掉一条性命。西医连风寒、风热都不识,风寒、风热都不会治,我真替你们惶恐,替你们汗颜。[13]

陆认为负责诊断与事后评论的众西医谈了这么多的“菌”,但终究还是不知确切的病因为何。像这样质疑细菌学之临床价值的,还有恽铁樵。他认为西医费力去分辨细菌种类,但在临床治疗上无法每一种疾病都这样费时来进行分析。中医不辨细菌,但却能掌握传统“气”的变化在身上所展现的病症,故可对症下药。此即近代中西医在看待细菌对临床治疗效用方面的最大差异。

[1] 余云岫:《皇汉医学批评》,第11—12页。

[2] 余云岫:《皇汉医学批评》,第28—29页。

[3] 陆士谔:《士谔医话·日本汉医复兴记》,《中国历代医话大观》,第2047—2048页。

[4] 余云岫:《皇汉医学批评》,第26—27页。

[5] 陆士谔:《士谔医话·姚名达问病记》,《中国历代医话大观》,第2050页。

[6] 吴锡璜:《中西温热串解》,第96页。

[7] 吴锡璜:《卷二·论戴麟郊五兼十夹》,《中西温热串解》,第40—41页。

[8] 余云岫:《皇汉医学批评》,第90—91页。

[9] 参考田若虹:《陆士谔年谱》,《明清小说研究》2002年第3期,第119—138页。以及氏著:《陆士谔小说考论》,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285—333页。

[10] 戈公振:《中国报学史》,台北:学生书局,1964年,第1页。

[11] 陆士谔:《士谔医话·西医学术》,《中国历代医话大观》,第2084—2085页。

[12] 陆士谔:《士谔医话·西医诊断之露骨透写》,《中国历代医话大观》,第2085—2086页。

[13] 陆士谔:《士谔医话·戈公振之死》,《中国历代医话大观》,第20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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