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大佛寺新塑了一面玉墙，据说是用整块和田玉雕成的《华严经》变相图，菩萨衣袂间的璎珞皆以金丝填嵌，供养人的面孔栩栩如生。

老和尚听闻此事，眉头微皱，对小和尚说：“佛门清净，本不该如此奢靡，但既然建了，便去看看——看看这玉墙，究竟是佛国净土，还是人间浮华。”

小和尚不解：“师父，玉质清静，不正适合供奉菩萨吗？”

老和尚摇头：“玉若真净，何须金饰？佛若真在，怎许人拜？”

小和尚挠头：“那佛在哪里？”

老和尚指了指小和尚的心口：“你问佛，佛问你。”

……大佛寺的玉墙，果然惊人。

阳光斜照时，整面墙泛着油润的光，仿佛一块凝固的脂膏。小和尚伸手去摸，指尖一颤——那玉竟有些烫手，像活物一般。

引路的知客僧得意地介绍：“这玉墙上的菩萨千手千眼，每一只手掌都托着供养人的宅院、田产，您瞧，这是李员外捐的三进宅子，这是王财主施的百亩良田……”

老和尚沉默不语，目光却落在浮雕角落——那里刻着一个饿鬼，瘦骨嶙峋，正伸手向菩萨讨食。

小和尚问：“师父，菩萨为何不给饿鬼饭吃？”

老和尚反问：“你怎知菩萨没给？”

小和尚语塞。老和尚指向玉墙基座：“你看这金粉下是什么？”

小和尚蹲下细看，发现基座石材上刻着被磨平的字迹，隐约辨出“征田”“迁坟”等字眼。

知客僧急忙解释：“这是为了稳固，毕竟整块玉太重了……”

老和尚淡淡道：“重的是玉，还是人心？”

回山了，老和尚带着小和尚在山脚下的茶棚歇脚。老板是个瘸腿老汉，煮的茶又苦又涩，却坚持用第一碗敬佛。小和尚好奇：“老伯，您也信佛？”

老汉咧嘴一笑，露出半口黑牙：“信啊，怎么不信？十年前大佛寺扩建，征了我家祖坟的地，说是要塑菩萨的莲花座。我拦着不让，被衙役打断了腿……后来想想，菩萨要地，我哪敢不给？”

老和尚盯着茶碗里浮动的茶渣，忽然问：“那您还敬佛？”

老汉往炉灰里扒了个烤芋头，掰成两半递过来：“敬啊，佛是佛，人是人。”

小和尚接过芋头，烫得直吹手：“老伯，这芋头怎么比玉墙还烫？”

老汉大笑：“玉墙是死的，芋头是活的，活的东西自然烫嘴。”

老和尚点头道：“活佛不塑金身，死物方显奢靡。”

回寺那晚，小和尚梦见玉墙上的菩萨活了，金丝璎珞化作锁链，将一众饿鬼生捆得动弹不得。

惊醒时，见月光正照在禅院石阶的凹陷处——昨夜积的雨水未干，澄澈如镜，映出一轮完整的月亮。小和尚忽然想起老和尚的话：“佛若真在，怎许人拜？”

小和尚摘下野芋叶，舀起那汪清水，捧到老和尚面前：“师父快看，菩萨的玉净瓶。”

老和尚轻轻接过，笑道：“叶为瓶，水映天，云在青天水在瓶，你倒是会借。”

小和尚再问：“那佛在哪里？”

老和尚将叶子一倾，水光洒落：“在将倾未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