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
关于诗歌的可翻译性
2025-6-13 0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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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诗歌的可翻译性

武夷山

 

2025611日写的“诗人兼翻译家A.K. 拉马努金关于翻译的隧道隐喻”,出自美国诗人兼翻译家的杰弗里·布罗克(他主要从事意大利文学作品的英文翻译)的一篇文章https://www.poetryfoundation.org/articles/1685754/poets-on-translation-otherwise-the-same),今天干脆请DS将此文全篇翻译出来,供大家参考。

 

诗人论翻译:内在同一性(博主:原标题Otherwise the same,否则就是一回事了)

当我们沉溺于承认翻译的巨量损耗时,还忽略了什么

杰弗里·布罗克

 

不可译论溯源

达米安·瑟尔斯在《翻译哲学》中抨击的"‌翻译不可能论"究竟源自何处?尽管现实证据凿凿,某些事物(尤指诗歌)不可译的论调仍大行其道,甚至被奉为圭臬。早在2012年,笔者于《FSG二十世纪意大利诗选》序言中写道:

 

英语世界最臭名昭著且被盲目复述的翻译论断,当属罗伯特·弗罗斯特所谓"‌诗即翻译中丢失之物"。虽则弗罗斯特对此议题的权威性存疑,此言却如意大利谚语"译者即逆者"traduttore traditore)般,为"诗歌不可译"的陈腐观念镀上警句锋芒。悲观主义者叔本华宣称"诗歌无法翻译";秘鲁大诗人塞萨尔·瓦列霍直言"世人皆知诗歌不可译";俄国语言学家罗曼·雅各布森更断言"诗歌本质即不可译"

 

真理性内核剖析

此类断言(另有诸多哲人、诗人、语言学家附和)的盛行,实则因其蕴含局部真理。当诗歌精髓深植于特定语词及其声响肌理时,确会在翻译中流失:所有原生词汇与声韵终将消逝。正如语言学家史蒂夫·马丁巴黎之行后的戏谑:"Chapeau意为帽,oeuf意为卵,法语词汇似乎总有另番表述"。此幽默正揭示了瓦列霍念兹在兹的原作与译本鸿沟——他解释道:诗歌不可译,因其"‌转译为同义却永不同等的他者语词时,已然不复旧观"

 

段落一:翻译的本质悖论

在翻译札记《星火燎原》中,丹尼尔·哈恩(Daniel Hahn)谈及准备翻译的新作时得出迥异结论:"新小说将不保留原著的任何字词,但我希望它仍是内在一致的同一本书。" 此处的"内在一致"蕴含深意,令人想起古老的"‌特修斯之船"悖论——两千年来哲学家借此探讨身份同一性问题:当阿尔戈号船板逐渐腐朽,被新木板逐一替换至无原初部件时,新版是否仍是("内在一致"的?)同一艘船?它仍称阿尔戈号,外观如旧,功能未改,却与原始版本非全然相同。

 

段落二:诗歌可译性辩驳

固然翻译损耗巨大,但断言"诗歌不可译"实则根本误解了诗歌与翻译的本质。雅各布森所谓"诗歌本质不可译"的论断,实则基于对二者过于狭隘的定义。卡尔维诺曾呼应此观点:"众所周知诗歌天生不可译",但需结合下文理解:雅各布森补充"‌唯创造性转译可行",卡尔维诺则指明"文学译者倾尽心力翻译不可译之作"。前者暗示"创造性转译"可替代传统翻译(实则文学翻译从来都是创造性转译),后者以悖论揭示:翻译不可译之物,终究可能实现。

 

纵观维基百科"不可译性"词条,其开篇强调该术语源于"实现所谓完美翻译之难"(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一切不可译论调皆基于谬见——将"完美"(或瓦列霍所言"同一性")视为翻译的终极目标与评判标准。唯有当我们将诗作与译作关系视作追求完全同一的数学等式时,诗歌(乃至万物)才可谓不可译。

 

(网络盛行各类"不可译词汇"趣味清单正映射这种趋同思维。宣称hygge(丹麦语:舒适)、abbiocco(意大利语:餐后困倦)等词不可译,仅意味着英语无完全对应单词——无非说明某些词需多词释义,实属平常之见。)

 

段落三:翻译的增量价值

过度聚焦"损耗"反令我们错失更多。诗韵在原声中消逝诚然可惜,但诗歌不止于音律。"内容""意义"虽常在课堂被高估,却非虚妄;另有更关键特质:语调意象、隐喻叙事、颠覆常识的诗性逻辑等。此类元素纵非完美,亦能借翻译实质传递。需铭记常被忽视的真相:译作实为增量存在——非对原作的抹除,而是增补。原作毫发无损,反因译文赢得新读者

 

若让弗罗斯特"诗即翻译中丢失之物"的断言成为终论,我们将忽视另一事实:任何优秀译作亦为诗歌的再现。帕斯、希尼等诗人皆曾言:"诗即翻译所得之物",此辩证补充恰成矫正。译者的核心任务,正是以新语种再造诗性弥补损耗——这也正是优秀文学翻译的旨归。唯有同时承认弗罗斯特论断与其对立命题皆为真,方能趋近翻译本质。

 

翻译作为阅读表演

伯恩斯坦进一步指出:"翻译之外别无他物"。每次阅读诗歌都是一次翻译——我们的阅读即我们的翻译——这意味着"即便用母语阅读诗歌,也必然经历翻译过程"(伯恩斯坦强调)。同理,聆听巴赫作品时,你听到的永远是某种"翻译",纵使演奏者是你本人。若无读者或演奏者,诗行与乐谱不过是白纸上的黑色墨痕。当马友友演奏巴赫大提琴组曲时,那并非巴赫原初之音,而是马友友的路径诠释(瑟尔斯将翻译称为译者的"文本路径")。阅读艾米丽·威尔逊的《奥德赛》译本或克莱尔·卡瓦纳的辛波斯卡译诗时,我们追随的正是译者的表演路径,如同阅读狄金森诗歌时,我们也在进行自己的翻译演绎——且每个人的路径永不可能重合。若将翻译视为阅读的表演,所谓"不可译"论调岂非妄言?

 

翻译的隐喻谱系

"特修斯之船""音乐表演"仅是翻译隐喻库中的两例,它们对抗着将翻译视为数学等式的僵化认知。更根本的元隐喻是翻译即隐喻本身——二者词源皆含"跨越"之义:隐喻跨越字面与象征的鸿沟,翻译跨越语言的疆界。当译本成为原著的隐喻时,"不可译性"便不攻自破。

 

隧道寓言:翻译的终极隐喻

印度学者拉马努金在论述泰米尔诗歌翻译时,以中国皇帝的隧道工程寓言作结:工匠从山体两侧同时掘进,若测量精准则隧道终将贯通;若未相遇,"我们将获得两条隧道而非一条"。现实中翻译正如后者——总留下双隧道系统(不同于特修斯之船的唯一性),但足够精确的测量能使二者皆成为穿越同一山体的有效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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