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茂初
外行人之诗论(26):读《人间词话》
2025-10-27 0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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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行人之诗论(26):读《人间词话》:真物真感有境界,语在目前便不隔,寻执悟三境必经

清末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提出“境界说”,融汇中西美学。

《人间词话》论词之极则,在于“词以境界为最上: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能观能写而超乎‘隔’与‘不隔’,遂通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历之三重境”。

核心观点:

1.     真景物、真感情(境界本体)

o  王国维谓:“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o  如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写景真切;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抒情真挚,皆为有境界之典范。

2.     隔与不隔(审美标准)

o  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反对用典堆砌、矫揉造作,追求直观鲜活的表达。

o  如陶渊明《饮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自然明白而意蕴无穷,是为“不隔”;反之,若“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用典晦涩,是为“隔”

3.     三重境界(创作与人生)

o  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

o  此三境由追寻至执着终至顿悟,既喻创作过程,亦指人生修为,将艺术与生命境界合一。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提出的“境界说”,以真景物、真感情”为境界生成的本体基础,不隔”为境界呈现的审美途径,三重境界”为境界升华的终极指归,融汇中西美学思想,将词学批评从形式技巧的讨论提升至生命体验的高度。该体系不仅是文学批评的标准,更是一套“以艺术映照人生,以人生印证艺术”的完整美学建构——“真”是境界的灵魂,“不隔”是境界的载体,“三重境界”是境界的超越,三者共同实现了“词以境界为最上”的审美理想。唐宋词人以卓越的创作实绩诠释了这一理论,诸多经典作品为我们理解“境界”的深层内涵提供了生动的文本依据。

一、真景物、真感情:境界的本体基础

王国维提出“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明确将“真”确立为境界的核心。“真景物”指对客观物象如实的、本真的刻画;“真感情”则指情感表达的真挚与深切。二者并非简单并存,而是融为一体、情景交融:景物为情感提供依托,情感赋予景物生命。离情之景则死,离景之情则空。唯“真”能令词作具有可感、可触、可共鸣的艺术生命力。“真景物、真感情”的核心在于“切”与“挚”:“切”指描摹贴切、如在目前;“挚”指情感诚挚、直叩人心。

例如范仲淹《苏幕遮·怀旧》: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上片写秋景,“碧云”“黄叶”“寒烟”“芳草”,物象真切,画面苍茫阔大;下片抒乡愁,“黯乡魂”“追旅思”“酒入愁肠”,情感深挚,低回动人。景与情相互生发,共构出高远而缠绵的秋思境界。

再如蒋捷《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以“听雨”这一日常情景贯穿人生三个阶段,物象简单而真切,情感随之层层深化,折射出整个生命历程的悲欢沧桑,情与景高度融合,境界全出。

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是真景物、真感情” 的典范之作。词中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三句,开篇便以 “真景物” 奠定基调:寒蝉的凄鸣、傍晚的长亭、刚停的骤雨,都是秋日送别时的典型物象,描摹贴切如在眼前 —— 寒蝉的 “凄切” 对应离别的伤感,长亭的 “晚” 暗示送别时间的仓促,骤雨的 “初歇” 留下潮湿清冷的氛围,没有丝毫虚构;后句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则以 “真感情” 直击人心:双手相握、泪眼相对、无语哽咽,没有华丽辞藻,只是直白描绘离别时的真实动作与状态,却将 “不舍、悲痛、无奈” 的复杂情感传递得淋漓尽致。这种 “真景物” 与 “真感情” 的交融,让词的境界充满生命质感,读者仿佛亲历这场离别,能直观感受到 “寒蝉”“骤雨” 中的伤感,体会到 “泪眼相看” 中的不舍,这正是 “真” 赋予境界的灵魂魅力。

再看秦观的《踏莎行郴州旅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首词的 “真” 体现在 “景物” 与 “感情” 的深度契合:“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孤馆春寒”“杜鹃斜阳”,都是郴州旅舍的真实景象,“雾失”“月迷” 的迷茫感,“孤馆”“杜鹃” 的孤寂感,贴切传递出词人被贬后的迷茫与愁苦;“砌成此恨无重数” 的 “恨”,并非空洞的抒情,而是基于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的真实期盼 —— 期盼友人书信却难解思乡之苦,这种 “期盼落空” 的真实经历,让 “恨” 的情感变得具体可感。整首词以 “真景物” 衬 “真感情”,让境界既有画面的真切性,又有情感的诚挚性,完美诠释了 “有境界” 的本体要求。

 

二、不隔:境界的呈现途径

王国维以“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来阐明“不隔”作为境界呈现的关键路径。“不隔”指语言自然明畅、意象鲜活直观,使读者无需借助典故解析或辞藻拆解,便能直接感知词中的情感与画面;反之,“隔”则因用典繁密、语言晦涩而造成理解阻障,难以引发共鸣。“不隔”的核心在于“透”与“明”:“透”指语言直达境中,毫无滞碍;“明”指情感与景象清晰显豁,不迂回不隐晦。

张志和《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全词语言浅白如话,意象清新明丽,山、鹭、花、鱼、渔父形象皆栩栩如在目前,词人寄情山水、逍遥自在的情感也溢于言外,天然妙成,毫无隔障。

再如李煜《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以“月如钩”“梧桐深院”等眼前景写心中愁,语言素朴而情感浓至,所谓“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不隔之言写不隔之情,境界自成。

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好》是不隔” 的经典代表。词中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语言质朴直白,无任何典故堆砌,却将江南春景的鲜活与对江南的思念直观呈现:“日出江花红胜火” 以 “火” 喻江花的艳丽,“春来江水绿如蓝” 以 “蓝” 喻江水的清澈,都是日常可见的比喻,“语语都在目前”—— 读者无需思考,便能瞬间想象出 “江花火红、江水碧绿” 的江南春景;“能不忆江南?” 的反问,直白抒发对江南的思念,没有丝毫隐晦。这种 “不隔” 的表达,让词的境界直接与读者产生共鸣,无论是否到过江南,都能感受到江南春景的美好与词人的怀念之情,这正是 “不隔” 赋予境界的直观魅力。

再看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这首词的 “不隔” 体现在 “对比” 的直观性:去年 “花市灯如昼”“人约黄昏后” 的热闹与甜蜜,今年 “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 的孤寂与伤感,通过 “去年” 与 “今年” 的简单对比,直观传递出物是人非的怅惘。语言没有复杂修饰,“花市”“灯”“月”“柳梢头” 都是元夕的常见景物,“人约”“泪湿” 都是真实的情感表达,读者无需刻意解读,便能直接感受到词人的失落与悲伤。这种 “不隔” 的表达,让词的境界如 “眼前景、心中情” 般自然,实现了 “语在目前便不隔” 的审美效果。

三、三重境界:艺术的升华与人生的超验

王国维借宋词名句归纳出的“三重境界”说,不仅是艺术创作的进阶,更是生命修为的隐喻: 第一境“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 喻指追寻过程中的孤独与求索; 第二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 代表执着坚守、无悔付出的阶段; 第三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 象征顿悟与通达,于不经意间实现超越。

这三重境界层层递进,由“寻”至“执”终至“悟”,既关乎创作,亦映照人生,体现出艺术与生命在更高维度上的统一。

如陆游《游山西村》中“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句,可视为第三境的诗意表达——于困顿迷茫中豁然开朗,天地为之一新。而王国维的三境说,正是对这种生命与艺术中顿悟超升过程的体系化提炼。

 

结语:

王国维的“境界说”以“真”奠基,以“不隔”为径,以“三重境界”为最高追求,构建起一套融艺术、生命与哲学于一体的美学体系。它既为词学批评树立了新的标杆,也为人生修为提供了深远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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