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茂初
外行人之诗论(24):读《原诗》
2025-10-21 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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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行人之诗论(24):《原诗》:理事情穷万物,才骋思、胆破常、识驭题、力铸伟

叶燮的《原诗》,清代诗学理论高峰,从“理、事、情”与“才、胆、识、力”探讨诗歌本质与创作主体条件。

《原诗》之旨,在于“以理、事、情为诗之本,才、胆、识、力为诗之基,主客交融而通于神明,斯成诗道之大观”。

核心观点:

1.     理、事、情(客观本体)

o  叶燮谓“曰理、曰事、曰情,此三言者足以穷尽万有之变态”,天地万物皆涵此三者。

o  如杜甫《秋兴》“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写江浪风云之“事”,寓家国动荡之“理”,含沉郁悲慨之“情”,三者浑然一体。

2.     才、胆、识、力(主体条件)

o  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

o  李白《蜀道难》之奇崛,需“才”以骋想象、“胆”以破常规、“识”以驭题材、“力”以铸伟辞,四者缺一不可。

3.     主客交融而通于神明(创作境界)

o  以在我之四(才胆识力),衡在物之三(理事情),合而为作者之文章”,主客互济,终臻“神明之境”。

o  如苏轼《题西林壁》“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以主观之“识”观照客观之“理”,突破形迹而直达哲思,可谓“通于神明”。

 

叶燮在《原诗》中构建的诗学体系,以“理、事、情”为诗歌的客观本体基础,“才、胆、识、力”为创作者的主体素养,通过“主客交融”实现从“摹写万物”到“通于神明”的境界提升,系统性地超越了传统诗论偏重“意境”或“技法”的局限,建立起一套融合客观认知与主观创造的辩证诗学框架。该体系不仅为诗歌创作提供了从感知到表达的完整方法论,更将诗歌审美提升至“天人合一”的哲学境界。唐宋诗人以卓越的实践体现了这一理论的高度,诸多经典作品为我们理解“诗道之大”提供了丰富的例证。

一、理、事、情:万物的客观本体,构成诗歌的内容根基

叶燮提出“理、事、情足以穷尽万有之变态”,明确将“理”(事物的内在规律)、“事”(事物的具体样态)、“情”(人与物之间的情感共鸣)确立为诗歌的本体内容。“事”为诗歌提供具象载体,“理”赋予其内在逻辑,“情”则构成其精神纽带。三者并非割裂,而是有机统一:离“事”则“理”“情”流于空疏,离“理”“情”则“事”沦为物象堆砌。“理事情”的核心在于“全”与“融”:“全”指完整把握事物的形、理、情;“融”强调三者互渗,“事”中含“理”,“理”中带“情”。

可举王维《使至塞上》为例: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诗中“征蓬”“归雁”“大漠”“长河”“孤烟”“落日”等为“事”,真切再现边塞风物;“孤烟直”“落日圆”暗含自然几何之理,是为“理”;而苍茫雄浑的意象背后,透出诗人出塞时的孤寂与壮怀,则是“情”。三者浑然一体,既不空洞说理,亦非无情写景,体现出“理事情”融合的本体意识。

再如白居易《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诗中景物刻画细腻(事),暗含春来万物复苏的自然规律(理),更融注了诗人对早春生机的喜悦之情(情),三者交汇,诗境自生。

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是 “理、事、情” 浑然一体的典范之作。诗中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四句,完美呈现了三者的融合:“北风卷地”“白草折”“八月飞雪” 是 “事”,描绘了边塞八月降雪的具体景象,具象可感;“胡天八月即飞雪” 中暗含 “边塞气候严寒、季节规律异于中原” 的 “理”,揭示了边塞自然环境的本质特征;“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则是 “情” 的升华 —— 诗人将苦寒的飞雪比作烂漫的梨花,以乐观的情感消解了边塞的严酷,传递出对自然奇景的赞叹。整首诗以 “事” 为基、以 “理” 为脉、以 “情” 为魂,让读者既能看到边塞飞雪的实景,又能理解边塞气候的规律,更能感受到诗人的豁达情怀,完美诠释了 “穷尽万有之变态” 的客观本体论。

再看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其三十一》: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这首诗的 “理、事、情” 同样交融无间:“耘田”“绩麻”“学种瓜” 是 “事”,细致描绘了乡村男女老少的日常劳作场景;“村庄儿女各当家” 中暗含 “农耕社会分工明确、人人各司其职” 的 “理”,揭示了乡村生活的运作规律;“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则传递出 “天真童趣” 与 “田园温情” 的 “情”—— 孩童虽不懂耕织,却模仿大人劳作,既展现了乡村生活的生机,又暗含了对劳动传承的赞美。这种 “事、理、情” 的融合,让诗歌既具生活质感,又含深刻事理,更富情感温度,成为田园诗中的经典。

二、才、胆、识、力:创作主体的核心素养,激发诗歌的创造能量

叶燮强调“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将“才”(想象与表达能力)、“胆”(突破成规的勇气)、“识”(选题与裁断的眼光)、“力”(塑成风格与驾驭语言的功力)定为主体四大素养。“才”驱动思维,“胆”破除束缚,“识”把握方向,“力”奠定风格。四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共同构成创作的完整能力结构。“才胆识力”的核心在于“备”与“谐”:“备”指四者皆具,不可偏废;“谐”指诸素协调,共成创作合力。

如李白《蜀道难》充分体现了“才胆识力”的协同: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

诗中“才”显于瑰伟的想象与夸张;“胆”见于以险语奇境打破传统写法;“识”体现在择蜀道之险以抒世路艰难、人生多阻的主题;“力”则成就其雄放跌宕、一气奔涌的文体风格。四者共济,使该作成为李白浪漫主义诗歌的典范。

再如杜甫《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

诗中“才”见于叙事情景如在目前;“胆”体现于直刺时政、书写民间苦难的勇气;“识”彰显于以点带面,通过征夫一家之痛折射整个时代的悲剧;“力”则凝练为沉郁顿挫、一字千钧的语言风格。四者合一,使该作兼具现实深度与艺术高度。

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首词的 “才、胆、识、力” 同样突出:“才” 体现在用典的精妙 —— 以孙仲谋、刘裕、刘义隆、廉颇等典故,浓缩千年历史,情感表达凝练而厚重;“胆” 体现在立意的尖锐 —— 借 “元嘉草草” 批判南宋朝廷的冒进,借 “佛狸祠下” 讽刺时人忘却国耻,敢于直面现实;“识” 体现在题材的取舍 —— 聚焦 “京口北固亭” 这一历史地标,串联起 “英雄业绩” 与 “现实困境”,主题明确,不枝不蔓;“力” 体现在风格的雄浑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等词句气势磅礴,“廉颇老矣” 的自问沉郁悲壮,形成 “豪放中见沉郁” 的独特风格。四者的协同,让这首词成为 “辛派词” 的巅峰之作。

 

三、主客交融,通于神明:超越形迹的创作境界

叶燮以“以在我之四,衡在物之三,合而为作者之文章”概括“主客交融”的创作机制,强调主体之“才胆识力”与客体之“理事情”相互渗透、彼此成就:主体赋予客体艺术生命,客体为主体提供创造空间。最终超越形迹摹写,抵达“神而明之”的至高境界——诗歌不仅能再现外物,更能揭示本质、传递共感,使读者获得超越具体经验的审美与哲思顿悟。“主客交融”的核心在于“通”与“超”:“通”指主客深切契合;“超”指跃出个别事象,抵达普遍性感悟。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诗中幽州台为“事”,登临感怀为“情”,宇宙无穷、人生有限为“理”,属客体之三;诗人以卓绝之“才胆识力”,将一己瞬间感受升华为对历史时空的浩叹,主客在此浑然交融,超越具体场所与个人情绪,道出人类共通的生存体验,真正“通于神明”。

再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诗人以“才”绘景,“识”取永恒之题,“胆”融诗情哲理,“力”铸绵延韵律,主客交融间,个体感受与天地大道合一,由具体的春江月夜之境,超升为对生命、时空的永恒追问,臻于“通神明”之境。

王安石的《登飞来峰》是 “主客交融通神明” 的典范之作。诗中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完美展现了主客交融的过程:客观层面的 “理事情”——“飞来山”“千寻塔”“鸡鸣见日升” 是 “事”,“身在高处则视野开阔” 是 “理”;主观层面的 “才胆识力”——“才” 体现在 “闻说鸡鸣见日升” 的想象,“胆” 体现在 “不畏浮云” 的自信,“识” 体现在将 “登高望远” 升华为 “立身行事” 的哲理,“力” 体现在语言的凝练。二者交融后,诗歌超越了 “登塔观景” 的具体形迹,以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的哲思,传递出 “站得高则看得远” 的普遍真理,让读者从 “登塔” 这一具体事件中,领悟到 “立身需有高境界” 的人生智慧,达到 “通于神明” 的境界。

再看苏轼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首诗的 “主客交融” 更为精妙:客观层面的 “理事情”——“渑池怀旧” 的经历、“老僧已死”“坏壁无题” 的现状是 “事”,“人生无常、往事难寻” 是 “理”;主观层面的 “才胆识力”——“才” 体现在 “飞鸿踏雪泥” 的精妙比喻,“胆” 体现在直面 “人生无常” 的豁达,“识” 体现在将个人经历升华为人生哲思,“力” 体现在情感的克制与语言的质朴。二者交融后,诗歌超越了 “怀旧” 的个人情感,以 “飞鸿踏雪泥” 的比喻,传递出 “人生如萍、往事如烟” 的普遍哲思,让读者从苏轼的个人经历中,领悟到 “坦然面对人生无常” 的生命态度,实现了 “主客交融通神明” 的审美效果。 

结语

叶燮所建立的“理事情—才胆识力—主客交融”的诗学体系,深刻揭示了诗歌创作中客观真实、主体能力与至高境界间的辩证统一:“理事情”为诗歌立本,“才胆识力”为创作赋能,“主客交融”则实现诗性超越。三者环环相扣,共构“诗道大观”的宏阔格局。

唐宋诗人如王维、白居易之于“理事情”融汇,李白、杜甫之于“才胆识力”兼备,陈子昂、张若虚之于“主客交融通神明”,皆以实践验证该体系的深刻性与有效性。在当代诗歌语境下,叶燮理论依然具有重要价值:它启示我们,诗歌须扎根现实、明理深情,亦须淬炼才识胆力、勇于创新,更应追求主客融通、由个别抵达一般,最终在“神而明之”的层面传递永恒的人文精神与生命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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