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茂初
外行人之诗论(19):读《诗式》:取境险奇—炼字泯痕—逸趣天成
2025-10-6 13:58
阅读:1001

外行人之诗论(19)《诗式》:取境险奇—炼字泯痕—逸趣天成

钟茂初

唐代诗僧皎然所作《诗式》,侧重诗歌风格与境界分类,提出“取境”“自然”等概念,影响后世意境理论。《诗式》论诗之髓,在于“取境须至险至奇,成篇归自然天真,于苦思中得神诣,方臻逸格”。

核心观点:

1.     取境险奇(构思阶段) 皎然主张“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强调构思应突破常轨。 如韩愈《谒衡岳庙》“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以奇险之语构岳渎之境。

2.     自然天真(完成状态)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最终需复归自然。 如陶渊明《饮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看似平淡,实乃匠心独运后之返璞归真。

3.     苦思神诣(创作过程)至苦而无迹”(《诗式·诗有六至》),诗人需经艰苦锤炼而泯灭斧凿痕。 如杜甫“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其诗却如“无边落木萧萧下”般浑成自然。

4.     逸格为标(审美境界) 皎然以“逸格”为最高品第,谓“风情耿介曰逸”,乃情志高逸与形式自然的统一。 如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超然物外,逸趣天成。

 

皎然在《诗式》中所构建的诗歌理论体系,以“取境险奇”为构思起点,“苦思神诣”为创作过程,“自然天真”为表现形态,“逸格为标”为审美极致,深刻揭示了诗歌创作中“人工锤炼”与“天工自然”的辩证关系。该理论突破单纯追求形式或情感的局限,强调通过极致构思与艰苦锤炼,最终实现“技巧泯痕、逸趣天成”的境界,为后世诗歌创作提供了极具操作性的审美指引。唐宋诗人于创作实践中深入践行这一理念,留下诸多传世名篇,为我们理解“逸格”的审美逻辑提供了独特而鲜活的例证。

一、取境险奇:突破常轨的构思,铸就诗的独特风骨

皎然提出“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此处险奇”并非指意象之怪诞,而是强调构思应突破常规思维,从易被忽略的角度或非惯常的视角捕捉物象、构建意境,使诗歌呈现出独特的艺术风骨。“取境险奇”的核心在于“新”与“奇”——通过打破传统审美惯性,使读者在阅读时产生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审美惊喜,为诗歌的“逸格”奠定意境基础。

李贺《雁门太守行》堪称“取境险奇”的典范。诗中“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四句,在意境构建上完全突破了传统边塞诗的常规手法。传统边塞诗多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类开阔意象营造意境,而李贺却选取“黑云压城”的压抑视角——“黑云”本为自然天象,但与“城欲摧”结合,顿生压迫之力,似敌军压境的紧张氛围扑面而来;“甲光向日金鳞开”则在压抑背景下迸发金色光芒,形成强烈的色彩与情绪对比,于紧张中透出希望;“塞上燕脂凝夜紫”以“燕脂”(胭脂)喻指血迹,将残酷战争与艳丽色彩结合,构建出既悲壮又奇诡的意境。此种取境方式跳出传统审美框架,以“险奇”之笔展现战争的紧张与悲壮,使诗歌开篇即具独特艺术张力,完美诠释“至难至险,始见奇句”的创作理念。

再看王安石《登飞来峰》:“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该诗的“取境险奇”体现于视角的非常规选择。传统登高诗多从“登高望远”的惯常视角抒发怀古或思乡之情,而王安石则立足“千寻塔”这一极高位置,将视角延展至“鸡鸣见日升”的奇幻场景——“闻说”二字表明并非亲见,而是基于塔高的想象,打破了现实视角的局限,使意境开阔奇崛;后两句“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更将物理上的登高转化为立身处世的哲理视角,以“浮云遮眼”喻指世俗纷扰,以“身在最高层”象征超脱境界,使诗意从自然景致升华为哲理思考。此种取境方式突破了传统的情感局限,以“险奇”视角实现景、情、理的融合,为“逸格”注入了深刻思想内涵。

二、苦思神诣:锤炼无痕的过程,夯实诗的艺术根基

皎然提出“至苦而无迹”,强调诗歌创作需经艰苦锤炼,而最终作品须泯灭雕琢痕迹,达到“看似等闲不思而得”的效果。“苦思神诣”的核心在于“炼”与“藏”——“炼”指对意象、语言、节奏反复打磨,使每一字句精准传达情志;“藏”指将锤炼痕迹隐藏起来,不令读者觉察技巧的刻意,使诗歌呈现自然天成之质。这种“苦思”与“无痕”的辩证,是实现“自然天真”与“逸格”的关键。

贾岛《题李凝幽居》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典故,正是“苦思神诣”的生动体现。贾岛于创作时曾为“推”“敲”二字反复斟酌——“推”字显得随意安静,契合“幽居”静谧氛围;“敲”字则带来轻微声响,在月下寂静中形成“以动衬静”之效,更凸显清幽意境。经长时间“苦思”,最终选定“敲”字,这一选择建立于对意象与意境的精准把握之上。而在读者看来,“僧敲月下门”却极为自然,仿佛即景而成,全无锤炼痕迹。此种“至苦而无迹”的创作,使诗歌语言既精准又自然,为“自然天真”奠定了艺术根基。

再看黄庭坚《登快阁》:“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该诗看似挥洒自如,实则句句经精心锤炼。如“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中,“落木”较之“落叶”更突出树木的高大与萧瑟,与“千山”的广袤相呼应;“天远大”不仅言空间之辽阔,更蕴含时间之悠远,使意境更具层次;“澄江一道”之“道”字,赋予江水线性流动之感,与“月分明”的静谧构成动静结合。这些遣词选字皆是“苦思神诣”的成果,但呈于读者面前却无斧凿之痕,反令人感到“倚晚晴”时的悠然洒脱。这种“锤炼无痕”的创作,使诗歌在艺术精度与自然质感之间取得完美平衡。

三、自然天真:技巧泯痕的形态,展现诗的本真之美

皎然强调“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处“自然天真”非指创作过程之随意,而是指作品呈现出一种“无技巧”的质感——读者觉察不到诗人的刻意经营,仿佛诗歌是情感与景象的自然交融。“自然天真”的核心在于“真”与“淡”——“真”指情感真挚,不矫揉造作;“淡”指语言质朴,不追求华丽辞藻,使诗歌回归“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本真之美,为“逸格”提供自然的表现形态。

韦应物《滁州西涧》是“自然天真”的典型代表。诗中“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语言质朴无华,所选意象如“幽草”“黄鹂”“春潮”“野渡”等皆为寻常景物,然组合在一起却自然成趣。诗人未加任何华丽修饰,亦未刻意安排结构,只是如实记录眼前所见:幽草之静、黄鹂之鸣、春潮之急、野渡之寂,诸景自然串联,宛如一幅天然水墨。读者在品读时,觉察不到技巧痕迹,只觉是诗人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对幽草的怜爱、对自然的欣赏、对闲适生活的向往,皆蕴含于平淡的景语之中。此种“自然天真”的表现,使诗歌具备“看似等闲不思而得”的质感,深合皎然的审美追求。

再看陆游《游山西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该诗的“自然天真”体现于情感的真挚与语言的质朴。诗人以“莫笑”开篇,拉近与读者的距离,宛若与友闲话农家生活;“腊酒浑”“足鸡豚”等语不加美化,真实展现农家的淳朴好客;“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更似自然流露的人生感悟,而非刻意的哲理说教,出自“游村”经历的自然提炼。全诗语言通俗,情感真挚,仿佛随手写就的游记,毫无雕琢痕迹,却使读者深切感受乡村生活之美与人生智慧。此种“自然天真”的形态,赋予诗歌本真的魅力。

结语:

皎然在《诗式》中提出的“取境险奇——苦思神诣——自然天真——逸格为标”的理论体系,本质上深刻把握了诗歌创作中“人工”与“天工”的辩证关系:“取境险奇”与“苦思神诣”是“人工”的极致,确保诗歌具有独特意境与精准表达;“自然天真”是“天工”的呈现,确保诗歌泯灭技巧痕迹,回归本真之美;而“逸格”则是“人工”与“天工”的完美统一,是诗歌创作的审美极致。

唐宋诗人的创作实践,如李贺、王安石的“取境险奇”,贾岛、黄庭坚的“苦思神诣”,韦应物、陆游的“自然天真”,皆印证了这一理论的科学性与实践价值。皎然的诗论仍具现实启示:诗歌既需“险奇”的构思与“苦思”的锤炼,又应避免技巧的刻意显露,最终实现“自然天真”与“逸趣天成”的境界,使诗歌于“人工”与“天工”的平衡中,传递真挚情感。

转载本文请联系原作者获取授权,同时请注明本文来自钟茂初科学网博客。

链接地址:https://wap.sciencenet.cn/blog-1251036-1504854.html?mobile=1

收藏

下一篇
当前推荐数:4
推荐到博客首页
网友评论0 条评论
确定删除指定的回复吗?
确定删除本博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