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行人之诗论(18):读《文心雕龙》:志感物生—意象纵横—中和为度
钟茂初
南北朝时期刘勰的《文心雕龙》,虽为文学理论巨著,但其中《明诗》《乐府》《神思》等篇专论诗歌,探讨创作规律、文体特征和审美标准。《文心雕龙》论诗之要,在于“本于心物交融,成于神思形言,止于中和之美,斯乃诗道之极”。
核心观点:
1. 本于心物交融(《明诗》)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如《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以星河之象写人间别情,心物相感,自然天成。
2. 成于神思形言(《神思》) “神与物游……窥意象而运斤。”神思驰骋天地,形于瑰奇之言,意象纵横而法度隐然。
3. 止于中和之美(《乐府》《体性》) “诗者,持也,持人情性”(《明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孔子语,刘勰承之)。 如《诗经·关雎》“乐而不淫”,《蒹葭》“哀而不伤”,情性中正,文质相谐。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建构的诗歌理论体系,以“心物交融”为创作起点,“神思形言”为表现路径,“中和之美”为审美旨归,形成了一套环环相扣、逻辑严密的诗学框架。该理论不仅承续了先秦两汉“诗言志”“感于物而动”的文学传统,更将诗歌创作的内在机制与外在审美标准融为一体,为后世诗歌提供了根本指引。唐宋诗人于创作实践中深刻践行这一理论,留下诸多传世名篇,为我们验明“诗道之极”的审美逻辑提供了经典例证。
一、本于心物交融:情志随物而生,构建诗的本源根基
《文心雕龙・明诗》提出“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明确指出诗歌的本源在于“心”与“物”的相互感应——人天生具备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情感与外在物象相触,便引发感动,进而吟咏情志,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创作过程。此种“心物交融”并非简单“以物喻情”,而是心与物的双向渗透:物象因情感而被赋予生命,情感因物象而获得载体,二者交融共生,共构诗歌的核心内涵。
杜甫的《登高》堪称“心物交融”的典范。诗中“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四句,字字皆为“应物斯感”之产物。重阳登高,诗人所见“风”“天”“猿”“渚”“沙”“鸟”“落木”“长江”,本为寻常秋景,然在杜甫眼中,却与内心之“哀”情深度交融:“风急”添内心之悲凉,“天高”反衬个体之渺小,“猿啸哀”呼应愁苦心境,“落木萧萧”暗喻时光流逝与人生迟暮,“长江滚滚”象征命运无常与壮志未酬。诗人将半生漂泊、老病孤愁之情志,全然融入眼前秋景,使“物”成为“心”的外化,“心”成为“物”的灵魂。读者在品读之际,既能感受秋日萧瑟,亦能触摸诗人深沉的悲怆,这正是“心物交融”所铸就的诗之本源魅力。
再看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词中“晚来风急”“雁过”“满地黄花”“梧桐细雨”等物象,无一不是词人内心“愁”情的投射。“雁过”本为寻常,然“旧时相识”之联想,却使其成为思乡怀旧的媒介;“满地黄花堆积”,既是秋日实景,亦暗喻容颜憔悴、芳华不再;“梧桐细雨”之凄清,更与内心孤寂形成共振。词人之“愁”情并非空泛直抒,而是附着于每一具体物象,“心”与“物”相感相成,终使“寻寻觅觅”之茫然、“凄凄惨惨戚戚”之悲凉,变得可感可触,完美诠释“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的创作规律。
二、成于神思形言:神思驭象而行,开拓诗的意境疆域
《文心雕龙・神思》提出“神与物游……窥意象而运斤”,强调诗歌创作的关键在于“神思”——即诗人的思维可超越时空,与物象自由交融,进而捕捉蕴含情志之“意象”,并以语言呈现。“神思”是接连“心物交融”与“形言”的桥梁:无“神思”之驰骋,“心物”感应仅止于表层;无“神思”对意象的提炼,诗语便难以形成张力之境。刘勰以“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定位“神思”,可见其核心地位。
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为“神思形言”的极致体现。该诗以“梦游”为依托,将“神思”之自由发挥到极致:诗人思绪由现实之“越人语天姥”出发,奔涌至“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的雄奇想象,再跃入“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的瑰丽幻境,最终回归“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现实宣言。在此过程中,“神思”始终与“物象”相伴:天姥山之雄奇、神仙世界之奇幻,皆为“神与物游”之果;“霓衣风马”“虎瑟鸾车”等意象,则是“窥意象而运斤”之所得——诗人将内心对自由的向往、对权贵的蔑视,转化为可感的神仙意象,再借奔放的语言呈现。全诗虽“意象纵横”,却始终围绕“追求自由、反抗束缚”的核心情志展开,“神思”之驰骋未离“心物交融”之根基,反借意象的开拓使诗境辽远开阔,成为浪漫主义诗歌的巅峰之作。
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同样展现“神思形言”之精妙。词之开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便以“神思”突破现实:词人由眼前明月,联想到“天上宫阙”,进而发出“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之问,思绪由人间飞升天宇;随后“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徘徊,既体现“神思”之摇曳,亦隐含对现实人生的思辨;最终“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之彻悟,又将“神思”引回现实,完成从“神与物游”到“情志升华”的闭环。在此过程中,“明月”“青天”“琼楼玉宇”等意象,皆为“神思”所驭——词人将对弟苏辙的思念、对人生离合的感怀,融于“天上人间”之想象,使意象既具浪漫色彩,又承载深沉现实情志。此种“神思形言”的创作方式,使词之意境超越时空,达至“境生象外”的审美高度。
三、止于中和之美:情性中正有度,实现诗的审美极致
《文心雕龙・明诗》提出“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乐府》篇则继承孔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之观点,明确将“中和之美”作为诗歌的最高审美标准。“中和”核心在于“适度”:情感抒发不可过度放纵(“淫”),亦不能过分压抑(“伤”),而应做到“情性中正,文质相谐”——既抒真挚情志,又通过语言节制与意象平衡,使情感表达达到“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境界。此种“中和之美”并非削弱情感,而是对其升华,使诗歌既能动人于心,又能予人审美慰藉。
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是“中和之美”的典型代表。诗中“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抒写重阳思亲之情。诗人“思亲”之意虽浓,表达却极克制:未有痛哭流涕的直白宣泄,而是通过“独在异乡”之处境、“佳节思亲”之共鸣、“兄弟登高”之想象、“少一人”之遗憾,层层递进般呈现内心思念。如此表达,既避“淫”(过度伤感)之弊,又未因克制而显“伤”(情感淡薄),反借“遥知”之想象,使思念含蓄而深沉——读者既可感诗人孤独思忆,又能从“遍插茱萸之景想见亲情温暖,获得心灵慰藉。这种“哀而不伤”的情感表达,正是“中和之美”的精髓所在。
结语:
刘勰所提出的“诗道之极”,是“心物交融”“神思形言”“中和之美”三者的有机统一:“心物交融”为本源,确保诗歌情感真挚、物象鲜活;“神思形言”为路径,确保诗境开阔、表达生动;“中和之美”为旨归,确保情感适度、审美和谐。这三重维度共同构成诗歌创作的完整链条,缺一不可。
唐宋诗人的创作实践,正是对这一链条的践行:杜甫、李清照以“心物交融”铸就诗魂,李白、苏轼以“神思形言”开拓诗境,王维、欧阳修以“中和之美”达成诗之极致。他们的作品表明,唯有当“志感物生”(心物交融)、“意象纵横”(神思形言)、“中和为度”(情性中正)三者兼备,诗歌才能达到刘勰所说的“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的至高境界。
在当今创作中,仍具启示:诗作应扎根现实、感应万物(心物交融),亦须勇于想象、开拓意境(神思形言),更要注重情感的适度表达与审美的和谐统一(中和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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