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涛
东山记忆 精选
2025-11-1 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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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记忆

从厦深高铁的云霄站出来,两辆已提前在网上约好的车接上我们,穿过连绵的闽南丘陵。40分钟后,车窗外的风先有了变化,带着咸湿的海腥味飘进车窗缝隙,一片澄澈的蓝突然扑进视野——东山岛到了。岛与大陆间很窄,车轮碾过跨海大桥桥面的震动变得柔和,左侧是翻着细碎白浪的蓝海,右侧能看见零星的渔船正随波轻晃,海鸟贴着水面掠过,翅膀几乎要触到粼粼波光。随着距离缩短,东山岛的模样渐渐清晰——成片的红瓦民居从绿色的海岸线里冒出来,让人知道已闯入了这座满是烟火气的海岛。

这座位于福建南端的海岛,像一枚被东海与南海共同托举的翡翠,不仅有“中国最美海岛”的人文盛誉,更藏着亿万年地质演化的隐秘叙事。7月初的盛夏里,我们一行八人组成地质古生物考察小组,包括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倪喜军研究员、厦门大学的蔡保全教授以及青年研究人员和研究生们,我们带着扫描仪,踏上这片兼具柔美与苍劲的土地,试图循着沉积的纹理、海浪的痕迹,解读海岛与化石紧密联系的岁月密码。

县里的招待所没有房间了,我们在预定的一家小旅店住下,这样的店一座楼里开了许多家。这里是临海而建的东山县铜陵镇,渔船在澳角码头排成长龙,渔网晾晒在礁石上,咸腥的海风里混着鱼市的喧闹。但鲜少有人知道,民居砌筑的青灰色石墙、码头边堆叠的块块礁石,实则是千万年前火山喷发的“遗骸”。而更少有人知道,东山县博物馆里收藏展示了从台湾海峡获得的远古时代动物们真正的遗骸,即化石。

台湾海峡的考古发现受益于深水拖网作业,蔡保全教授对此有相当深入的研究。多年来,闽台渔民在捕鱼过程中从海峡底部打捞出大量哺乳动物化石。这些遗骨被尊称为“好兄弟”,源于渔民对海洋的敬畏,认为遗骨需带回岸上妥善安置以保佑平安。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台湾海峡东侧澎湖海沟捞获众多哺乳动物化石,具有中国北方动物群特色,被命名为澎湖动物群,时代定为晚更新世,大约距今1.5万年前。1987年,福建省文物考古工作队和东山县文化馆在进行文物普查时,从东山岛收集到16件哺乳动物化石和1件约万年前后的人类肱骨化石残段,即“东山人”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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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蔡保全等前往东山岛进一步调查时又获得几百件哺乳动物化石,同时得知东山的这些哺乳动物和人类化石来自东山岛附近海域及东山岛东南方向的兄弟屿一带海底,与台湾的情况一样,也是东山岛渔民在海上作业时用拖网从海底打捞出来的。经研究,东山的哺乳动物化石有熊(Ursus sp.)、亚洲象(Elephas maximus)、古菱齿象(Palaeoloxodon naumanni)、普氏野马(Equus przewalskii)、双角犀(Dicerorhinus sp.)、野猪(Sus sp.)、水鹿(Cervus unicolor)、梅花鹿(Cervus nippon)、四不像鹿(Elaphurus davidianus)和水牛(Bubalus bubalus)。闽南沿海的新发现表明海峡两岸所获的哺乳动物化石面貌极为相似,为同一时代,并具有相同的生态环境。

与此同时,在福建石狮市祥芝镇开展的考古调查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采集到5000多件来自台湾海峡海底的哺乳动物化石,数量之多为祖国大陆所获来自海底哺乳动物化石之冠,都来自海边渔村的“好兄弟”庙。经过整理,除熊、鬣狗、狼、象、野马、野猪、梅花鹿、四不像鹿和水牛外,还发现一件较为完整的人类右肱骨化石,即“海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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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东山岛的前一天刚在福建泉州英良博物馆钮科程馆长的带领下,考察了石狮市祥芝镇的一座收集海洋渔获骨骼的小庙万阴祠,就是“好兄弟”庙之一。祥芝有福建省第一大渔港,也是全国的五大一级渔港之一,已有约八百年的古老历史,曾是明代海防要地。我们来得早了一点,正在休渔期。待到8月的开渔节,港内千帆竞发,场面十分壮观。抵达海边的小庙,果然看见许多骨骼堆积在“藏骸室”中。旁边有一座塔状焚烧炉,每年春节前,存放的骨骸将被统一火化。如果有人需要取走骨骸,庙里有两块占卜木片,将两块木片摔在地上各呈正反面时就可以。今天有不少鲸鱼骨骼,没有看见化石,我们选择了一件保存完好的鲸鱼椎体,快递给保定的中国古动物馆作为展出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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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东山岛,立刻体会到不管喜欢不喜欢,吃饭都是海味。第一天中午饭后没有休息,东山博物馆的前任徐凌馆长和现任林春华馆长来接我们去馆里。坐电瓶车从街巷穿过,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风裹着巷里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左手边的老宅院敞着木门,竹椅上的阿婆正慢悠悠择着青菜,见我们经过,笑着抬了抬下巴;右手边的矮墙爬满三角梅,粉艳的花瓣偶尔飘落,轻擦过手背便随风吹远。遇着窄处,提前放缓车速,与扛着竹编簸箕的阿伯侧身而过。穿过一段老城墙,东山岛的古迹出现在眼前,关帝庙、宝智寺、黄道周故居等等,两位馆长如数家珍。而我们的心情有点更急切的期盼,终于远远望见“东山博物馆”的石碑立在高台下,门口的老榕树垂着气根,像早已等候在此处。方才一路的市井与史迹,都成了走进博物馆前最鲜活的海岛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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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有很多从海里捞起的化石。我们先看了展厅,然后跟两位馆长讨论了合作事宜,也取出了最珍贵的那一小段人骨。这些来自海底的哺乳动物和人类化石虽被渔民拖网拖到并带上岸,但因石化程度高,所以保存相当完好。化石有大有小,大的如完整的水牛角和肢骨,小的如鹿的趾骨,有的连关节部位都存在,骨骼上看不出经受搬运留下的磨损痕迹。蔡老师介绍说,他在标本整理过程中还见到几件破裂的鹿角和断开的水牛掌骨,可它们未发生位移,在原地即被钙质胶结,说明这些哺乳动物化石不是从中国大陆和台湾岛经河流搬运来,而是原来就生活在台湾海峡,死亡后被原地埋藏。

结束了第一天下午的工作,我们才有时间来看看博物馆前面有名的风动石。这是一块高约4.3米、重约300吨的巨石,斜倚在另一块岩石上,底部接触面积不足10平方厘米,海风拂过时,巨石竟会微微晃动,却始终不倒下。对地质观察而言,风动石的神奇之处,不仅在于“风动而不倒”的奇观,更在于它所承载的花岗岩地貌演化历史。

我们围着巨石仔细观察,发现它与底座的岩石材质完全相同,均为灰白色的花岗岩,表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节理。这是花岗岩球状风化的典型产物,花岗岩是侵入型岩浆岩,形成于地下深处,随着地壳抬升,岩体暴露地表,在温度变化、水蚀、风蚀的作用下,沿着节理面逐渐崩解,最终形成近似球形的石块。

为了探究风动石“风动而不倒”的原因,我们绕到巨石底部,能清晰看到风动石的重心恰好落在底座的接触点上,形成了稳定的平衡结构。这是长期风化与侵蚀共同作用的结果。最初,风动石与底座是连为一体的花岗岩体,随着节理面的不断扩大,岩体逐渐分离,而海水与风力的侵蚀又恰好将底座打磨成了“承托状”,使得巨石的重心始终保持在接触点上方,既容易晃动,又不会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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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动石周边,还分布着许多形态各异的花岗岩景观:有的像昂首的雄狮,有的像俯卧的骆驼,还有的被侵蚀成了中空的“石拱门”。我们沿着步道向海边走去,沿途的花岗岩崖壁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海蚀槽,槽内还残留着海浪冲刷的痕迹,显示这里在数万年前曾是海底。崖壁上一道水平的侵蚀线代表古海平面的标志,说明东山岛经历过多次地壳抬升,才让原本在海底的花岗岩体暴露出来,成为如今的海岸地貌。而另一方面,在冰期因海平面下降而变为陆地的台湾海峡,成为动物的乐园,并在冰期结束后重新被海水淹没,留下了今天被打捞上岸的化石。显然,构造运动和气候变化共同塑造了海陆的演化历史。

晚餐后去海边,人山人海,看着夕阳将海面染成金红。随手捡起一块玄武岩,在余晖下泛着暗哑的光,那些密密麻麻的气孔里,仿佛还封存着千万年前火山喷发时的灼热气息。这座以渔业闻名的岛屿,原来早已将地质演化的记忆,刻进了每一块礁石、每一面石墙里。

第二天继续到博物馆工作,我们走路过去,天气酷热,海边的湿度又高,衣服都被汗湿透了。周末管理员也加班来给我们开柜子取化石,实在感谢。我们选了一些材料进行扫描,尤其是比较大件的标本,希望在原来研究的基础上有更准确细致的鉴定和讨论。博物馆有最近收集的化石,其组成跟原来鉴定过的动物群一致。原来的那批标本还存放在一个地下室,管理员都没去过,有些为难,但我们最终还是一起下去了。由于空间有限,材料存放得非常密集,还有很多陶片叠压,所以很难取出来。但也有意外的收获,发现两件鲸鱼的化石:一件头骨枕部,一节椎体。中国还没有很好的鲸鱼化石发表,这是难得的材料,我们也进行了扫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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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来的路上经过南门湾,到处是嘈杂的喧嚣和汹涌的人潮。而海潮也正慢慢涨上来,轻轻拍打着岸边的防波堤,发出规律的“哗哗”声。在酷热的空气中走下防波堤,便可以感受很纯的沙滩和清凉的海水。远处的灯塔亮起暖黄的光,把海面映出一道细碎的光带。晚归的渔船挂着小灯,慢悠悠地向湾内驶来,船身划过海面,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很快又被海浪温柔地抚平。

东山岛是一座花岗岩的石岛,有一些海湾的沙滩,也有悬崖的峭壁。为了认识台湾海峡与化石埋藏相关的风化沉积过程,我们利用最后一天上午的时间对岛屿的地质现象进行了考察。岛上的苏峰山地处闽东南沿海构造带东段,紧邻台湾海峡西岸,受燕山期构造运动与新生代海侵、海蚀作用共同影响,地质特征兼具“陆域构造痕迹”与“海洋作用印记”。苏峰山植被茂密、鸟类繁多,我们沿主峰登山步道及环岛路进行观察。在苏峰山南侧海岸,观察到典型的海蚀地貌景观,进一步印证海水动力对苏峰山地质的改造作用:一是海蚀崖,花岗岩崖壁陡峭,崖面可见密集的海蚀穴,穴内残留海水侵蚀形成的光滑面,为长期潮汐拍打、海浪冲击所致;二是海蚀平台,位于海蚀崖下方,宽度3~8m,平台表面分布大小不一的“海蚀瓯穴”,为海浪携带砂石旋转研磨花岗岩形成,是海岸侵蚀作用的典型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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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上远眺,可以发现各处海滩的宽度在退潮后可以延伸宽阔。我们去了其中的一处海滩,退潮时大片的滩涂裸露出来,沙滩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水洼,远处的海浪缓缓向岸边推进,在沙滩上留下一道道细密的波纹。抓起一把沙子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这些沙子主要是石英砂,颗粒均匀,磨圆度很好,说明经过了长期的搬运和分选。这些石英砂的源头,很可能是上游山区的花岗岩经风化、侵蚀后,被河流搬运至海洋,再经海浪的反复冲刷,最终在海湾沉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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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岸一侧,我们发现了一处小型的“海蚀陡坎”:岩层突然向下倾斜,形成了一道高约半米的陡崖,陡崖下方的沙滩上堆积着许多破碎的岩块。我给研究生们解释道:“这是由于海平面下降,原本在水下的砂岩暴露出来,海浪沿着岩层的薄弱部位侵蚀,逐渐形成了陡坎。随着时间的推移,陡坎会不断向陆地方向后退,沙滩的面积也会随之扩大。”

沿着海岸考察,在一个筑堤工地,无意中看到全是妇女在肩挑背扛沉重的石块,实在令我大为震撼!“木兰无长兄”?总听说福建惠安女不论下海、耕田、筑路、扛石、拉车,不分粗活、重活,事事能干、样样出色,但一直认为那是遥远古代的事,没想到竟然在东山岛遇见了。原本是细腻的肩膀,扛起了守护家园的千钧重担;应该被呵护的脊背,顶住了狂风巨浪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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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下午出发前往云霄火车站,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再乘半个小时的高铁就到达潮汕站,离机场很近,可以很方便地飞回北京。为期三天的东山岛地质古生物考察落下帷幕,我们不仅记录了东山岛的地质特征,更深刻体会到地质演化与生态环境、人类活动之间的紧密联系。离开东山岛时,我的相机中存满了许多照片,每一张照片都承载着海岛的远古记忆。它们就像一把把钥匙,为我们打开了通往地球深处的大门,让我们读懂了这片海岛亿万年的沧桑与荣光。而那些未被完全解读的化石密码,或许正藏在博物馆的库房中,混在捕鱼船的拖网里,等待着下一次考察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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