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
走在江南十月的夜里，街灯温柔，风也带着浅浅的凉意。忽然，一阵香气袭来，若有若无，淡淡的，却能瞬间穿透心底的记忆——是桂花。那一刻，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四周静极了，只有桂香在夜色中弥漫，如一首不言的诗，悄悄吟唱。
最早知道桂花，是从郁达夫的《迟桂花》。那是他到朋友乡下养病时写的一篇小文，我那时高中，也是回乡养病，偶尔看到这篇文章，文章里面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却有一种温润的孤寂，一种病中人的敏感与清醒。郁达夫的文字总是这样，似乎在每个句子里都透出一点“人味”——柔弱、真诚、近乎透明。那时的我，对他生出一种天然的尊敬——民国文人的风骨总是让人浮想联翩，心驰神往，正如丰子恺寥寥几笔的漫画。
后来看到他的照片，略显矮小，神情中有点猥琐和怯懦，形象似乎削弱了很多。但奇怪的是，我对他作品的好感并未因此减少，反而更添几分怜惜。一个文人，不必有高大的身形，只要有真挚的心灵。桂花也正是这样一种存在——不张扬，不矫饰，却能在无人处开得满枝芬芳。
桂花的香，与别的花不同。它香而不腻，浓中带淡；若再细品，又似乎淡而不散。那种香气不是扑面而来的艳，而是潜伏在空气中的柔，是需要你放慢脚步、屏息凝神，才能感受到的存在。它不像玫瑰，热烈张扬；也不像兰花，孤高清冷。桂花更像一个阅尽世事的人——懂得分寸，懂得留白，懂得在喧嚣中自守一隅的安宁。
有时候，我觉得人生的境界，也该如桂花一般。初入凡尘，我们少年轻狂甚至招摇，渴望浓烈，渴望让人一闻便知的存在感。然而走得久了才明白，那些最能打动人的香气，往往不在开端，而在回味。真正的品质，不是夺目，而是恒久；不是惊艳，而是沉稳。正如一个时代的气质，一处风景的底蕴，一个人的品行——都该是“香而不腻”的。
社会也是如此。太多的人事，如那种过度调香的花——初闻惊艳，久之生厌。那些表面的道貌岸然、夸饰的笑容、虚浮的应酬，看似慷慨激昂，却让人头疼。而那些看似平淡的、朴实的、甚至带点倦意的日常，却常常藏着真正的温度。就像夜里的桂花，不争，不扰，却能让人不觉间，心生欢喜。
我时常想，桂花的美，也是一种人生的比喻。它教人懂得克制，不必时时张扬；教人学会自持，不为外界喧嚣所扰。香，不必浓烈到令人窒息；人，也不必完美到让人仰望。适度的距离，恰如桂花之香——温柔、恒久，又带点不易察觉的力量。
夜深了，街头愈发静。桂香在风里一阵一阵，如同从岁月深处飘来的旧梦。灯光下的影子被拉得修长，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忽然觉得，这样的夜，这样的香，这样的心境，已足够构成生活华，也终要归于平淡。若能在平凡的日子里，保持一份自香——不腻，不妖，不夺人眼目，却能润物无声——那便是最好的生命姿态。
江南十月，桂花飘香。香在枝头，也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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