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朋友宋辞。她楼下的电瓶车带着保温箱，前头挂着黄色的头盔。

“走着。”我像之前一样和她穿梭在商场和写字楼，却对这一两年恍如隔世。

“你接受这事了？”

“看我这名字，宋辞，被辞了，就‘送’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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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辞是个90后，阳光，漂亮。在211读硕士研究生的时候，去过一家商业报社实习。拉广告，搞业绩，给单位挣不到钱就没有工资发，跟她想象中的“新闻”不太一样。最终，她去了隔壁一所高校当行政，不用管怎么给单位拉钱，还有寒暑假。

事情按部就班又稳中向好。高中同学给她介绍了自己的博士同学，这位男生家境一般但个人上进、人品端正。宋辞从起初的“略有犹疑”到后来“心生敬佩”，没用几年，在男生留校、进编落户后，二人也顺利地结婚生子。

在宋辞孕育生命的这一年，我在她工作的学校与她短暂相识，又迅速离开了。裸辞后的第一件事，我去看望刚出“百天”的她和宝宝。

“岳姐，我无法想象你遇到了什么事情。你一定是上一份工作非常难受，才会选择跳槽，想来一个天花板极低、挣得少，但似乎精神压力小一些、还有寒暑假的学校工作。但现在……”

“没什么，你在这工作6年了，明年你回去，再续聘都要无固定期了。你喜欢且适应，就好。”

“我是真的喜欢。”宋辞抱着宝宝，“什么适应不适应的，我现在也不适应带小孩子。我无数次怀念单身时光的快乐自由，但你让我回去？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这句话不知为何刺激了大脑，让我说出了一句没跟任何人提过，显然有点交浅言深的话：“一天24小时，除了在家里，就是路上、工作，但这两边都让我绝望和崩溃。我想全都放下，又知道不可能，所以只能先逃离一个。”

“姐，破工作，永远不能跟家庭相提并论。”

我看着这个几乎没走出过校门，年轻中带着点“幼稚”的前同事。“对，我把这句话打出来，贴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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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辞假期结束前，我们又见了一面。“姐，最近房价跌了好多啊。”

这是一个令我意外的话题。她生娃前换到了学校附近的整租两居室，每月要七八千块钱。我当时问她每月开销这么大，为何不考虑买房。“双方老人都无法托举助力，不是‘怪’他们，是这里的房价和普通人的收入比，实在无法负担。即使赌上夫妻两人，后30年的身家，也只能买很远，开车上班超过一小时的地方；或者近一点，比我们年龄还大、环境很差的老破小。性价比太低。”

宋辞递过手机，给我看她收藏的链接。“现在首付只要15%，一些不太远的次新，好像我都能够着了？”看到有一个片区非常熟悉，我又脑子一热：“我跟这个小区的中介很熟，我们实地去看看？”

“走着。”

“你电瓶车？”我指着外头那辆熟悉的，她带我到处吃喝玩乐的重要交通工具。

“我回来再骑。”

喊中介小弟来接上我们，他又叫上了负责那所房源的同事。我给宋辞在现场介绍小区的优缺点、附近的配套、去上班的通勤路线……房源中介问小弟：“这是咱们的新同事？”

宋辞笑：“这是我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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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9月初，开学不久，在一个深夜收到宋辞的信息：“姐，我可能会影响你的情绪，但我自己实在无法消化。我被不续聘了。”

我对着屏幕愣了很久都回不过神来。我眼前的场景还是去她家，说起来她真的喜欢这份工作，她这次要续无固定期。

“我明天去看你。”

在学校附近的餐馆，宋辞没有我想象中的声泪俱下，平淡地讲述了从答辩到通知的全过程。吃完饭，她又邀我坐上熟悉的小电驴：“我带你看看附近新开的几家店，有个主题咖啡很漂亮。”

兜着风，宋辞讲这里往哪边去新修了什么公园，往哪个方向的小区她曾经租住过。这场景一如我当年刚来入职时，她像一个导游讲解一样拉着我到处认识。时间只不过一两年间，竟然她也要离开了。

“你电瓶车骑这么好，方向感强，对各处小区还熟悉，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工作，送外卖也是把好手。”

车速猛然降了一下。过一会儿缓缓停在咖啡店旁，宋辞没了往日的阳光：“姐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或者安慰我，但我不行。”

“你一时无法接受很正常，但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往前看。我离开之后也很好，毕竟‘高校行政’是个没有‘技术含金量’的工作，现在就业这么卷，你趁年轻转行还来得及。”

“不是，我是说外卖，我不行。你知道我老公是名校博士直接留校的，我没他那么厉害，好歹是一个211硕士。我们的朋友圈子里，他最好的几个兄弟都是大学老师，有的已经是副教授或有其他帽子，他们的老婆要么也是大学老师，要么考公考编在哪个部委。不能大家聊起来，我老婆在X局，我老婆在X部——我老婆在那片跑单，那儿人多。”

我一时五味杂陈，用喝咖啡掩饰尴尬，化在嘴里的是“正宗”的又酸又苦，可能我还是爱喝糖浆色素植脂末小甜水。

“你这么在意他的面子，他怎么说。”

“他比我还愁，好几天睡不着觉。你知道我们的收入都不高，房租就去掉一大半，要养孩子，老人也在这吃住。现在我只能庆幸上次看完房没买，不然家庭财务直接崩盘了。但我也很难受，他的朋友们都有房有车，我一度以为我们也离得很近，终究是什么都打乱了。”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是面子，什么是里子？之前你无论如何能顾住自己，他负责房租和家用。现在他再给你交社保、生活费，孩子和老人怎么办？他自己呢？你的家庭需要你，你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工作，永远无法与家庭相提并论。”

“是。我们这种条件，还谈什么学历和体面。”

“体面？你觉得在朋友面前没法说出来，真的朋友就坐在你面前，如果你哪天选择了脱掉长衫、挣来收入，我只会觉得你这些付出，非常了不起。”

出了店里，宋辞骑车送我回家。她突然一笑：“你说我车骑这么好，带人都这么稳，不跑跑单，怪可惜的。”

我也笑：“你总说这里不好，生活质量低。但它有一点好，只要你想干，就饿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