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美人们

采采苤苢：暮春田野之美

扶  兰

国风·周南·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这首诗是田家妇女采摘野菜时唱的劳动歌谣。

芣苢（fú yǐ），一般解释为车前子，又名车前菜、车轮菜，二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是各地常见的一种野菜（也可以作为药用），草地上、水沟边、河岸湿地、田边路旁或村边空旷处，随处皆有。春初生苗，初生的草叶匍伏在地面上，就像车轮的辐条一样从中心向四面散开，形成一个大致的圆型，宛如车轮。车轮菜之名，或许因此而来。

苗叶长到一定程度后，会从中心抽出数根茎条，长穗如鼠尾，穗上花朵细密，青色中微微杂着红色。开花后结子，种子呈黄黑色，一般在端午节前后分期成熟，在晴天分批采收。这就是用来入药的车前子。

因为车前菜的全草包括种子都能入药，今天已经有成熟的人工栽培产业。

如果作为野菜食用的话，采摘车前菜的适宜季节是四、五月份，也就是暮春时节。

采下嫩苗，沸水轻煮后，可以凉拌、蘸酱、炒食、做馅、做汤或和面蒸食。

《诗经》时代的烹饪方式不像今天这样丰富多彩，不过，经过一个缺少新鲜蔬菜（其他物资恐怕也很紧张）的严冬之后，田原上俯拾皆是的鲜嫩野菜，带给人们的不仅仅是朴素的美味，也是春日的富足。

采摘车前菜最好的时间，应当是风和日丽的上午，而且是上午比较早的时候，夜露已散，阳光未烈，草叶鲜嫩，野花遍地。

田家妇女们呼朋结伴，三三两两，遍布田间地头，一边采摘野菜，一边在春阳中放声歌唱。

歌词很简单，完全可以概括为一句话：采啊采啊采芣苢。

回环往复的简单歌词里，只有六个动词是不同的：

采，采下来——用手去摘。

有，摘下来——摘到手里来。

掇：拾起来——嫩苗时期的车前菜是贴地生长的，所以有一个弯腰拾取的动作。

捋：捋下来——捋，本义为用手握住条状物向一端滑动，这里是手指捏着茎杆、将叶子成把地从茎杆上摘下来的动作。

袺：手执衣襟兜着。手里能拿的野菜有限，所以用衣襟做了一个简便的盘子来盛装。

襭：将衣襟掖在腰带上兜着。这是做了一个临时的腰袋，野菜随时可以装进去，还能将双手解放出来，更方便采摘野菜。

六个动作，其实有一种明显的递进关系：

我们要去采野菜，要将野菜采到手里来——这是在路上的唱段。

我们弯腰去采野菜，一把把捋下叶子来——这是已经开始采摘的唱段。

我们采的野菜越来越多，手里拿不下，就手执衣襟兜着；前面的野菜还有很多，于是将衣襟掖在腰带上兜着，双手忙个不停，衣兜里装得越来越满，心中也盛满收获的欢喜——这是即将满载而归的唱段。

劳动歌谣的旋律往往都比较简单，不过这首歌有点不同，实际上有两层旋律。

一层旋律是回环往复的“采采芣苢”，铺垫在下；一层旋律是层层递进的六个动词，跃出于上，共同构成了这首既简单又不简单的劳动歌谣，节奏明快而又有一种田野间的天然优美。

读这首诗时，总是想到《采茶歌》。各个版本的《采茶歌》，歌词丰富多变，但是春日茶园里采茶女双手如梭摘取嫩叶、歌声此起彼伏的景象，的确与三千年前农家妇女在田野间一边唱歌一边采摘野菜的景象，有异曲同工之妙。

附一首《刘三姐》中唱的《采茶歌》：

采茶采到茶花开，漫山接岭一片白，蜜蜂忘记回窠去，神仙听歌下凡来。

同样有一种质朴的田野之美。

《芣苢》诗中的女主角是群像。

这首诗的视角，比较有意思，就像是行人驻足于田陇之外，静观此景，静听此歌，然后记下来的歌诗。

记下这首歌诗的人，应当是巡行至此地的采诗官。

周代有采诗官，称“行人”、“遒人”或“轩车使者”，专门负责到民间采集民歌民谣，然后上报朝廷，以便于天子了解民情，察看朝政的正误得失。

采诗官出发的时间，是每年初春，也即孟春（春季的第一个月）。

《汉书·食货志》中说，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春天来了，采诗官摇着木制的大铃巡视于路上，向百姓采集民歌，献给朝廷乐师，配上乐曲，唱给天子听。

清人方玉润说，静心品味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忽断忽续”。

三千年前的采诗官，亲眼见此景，亲耳闻此歌，驻足不去，将它记录下来，让今日的我们，仍然能够在想象中看到，暮春田野之中，唱着歌谣采摘野菜的农家女，感受到她们那质朴、明快、散发着泥土气息与青草野花芳香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