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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文:《一位精神科医生的独白》(47)——我要长大

已有 947 次阅读 2023-10-2 13:32 |个人分类:临床研习|系统分类:科普集锦

同事的侄女读高三,还有七十多天就要高考了。可在这紧要关头,她的情绪出了问题,焦虑,烦躁不安,哭泣。同事带她妈妈来找我咨询。我要求先见见她本人,可她妈妈十分为难地说:“她现在别说来医院,连我们的面都不愿见。我们想请您到我家去给她看看,不知行不行?”我表示这样不妥,还是应该尽量说服她来医院看病。医院象医生的“庙”,菩萨离开了庙宇其法力就会大打折扣,因此我通常轻易到病人家里看病。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两个女孩来到我的诊室。走在前面的女孩落落大方地对我说道:“我是陪她来看病的。她叫张月华,她妈妈前天来找过您。因她不愿意她妈妈一起来,所以要我陪她来。我叫孙苗苗,我们是同学。最近一个多星期来,不知怎么搞的,她总是心神不定的,上课注意力不集中,经常哭泣,有时发疯似的拼命喊叫,同学们怎么劝也劝不住。眼看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她这样的状态真让大家担心。王医生,您一定要帮帮她啊!

孙苗苗你好!你先别着急,让我们先把情况了解清楚好吗。”我先把这位热情的说话开机关枪一样的女孩稳住,然后回头问一直一言不发的张月华:“你看,大家都在为你担心,你能自己把情况说说吗?”

张月华抬起头对我礼貌地笑了笑说:“要我说?说什么呢?不,我对您不了解。对一个陌生人我什么不出来

她说话就像是在背台词一样,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只好换个方式试探地问道:“你来找我,你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不,我不想找你,我不想找任何人。谁也帮不了我。是她们硬劝我来的,所以我就来试试。”她仍把我完全档在“门”外,但我发现这“门”并未关死,还留有一条小缝。

“试什么?”我试图从这一“门”缝中挤进去。

“你问她。我不知道。”她指着同学说,把“门”关得更紧。

“心理咨询有一个基本原则,叫做自愿原则。如果你本人不愿意,再高明的心理医生也无法帮助你。好比一个人落水了,岸上的人伸给她一根木棍,她只要伸手抓住木棍,她就有获救的希望。如果她就是不愿意伸手,那么只有靠她自己救自己了。假如她是为了某种伟大的信念而拒绝别人的救助,会赢得人们的同情和钦佩。那么是什么信念使你拒绝别人的帮助呢?”眼看硬挤不行,我只好“曲线救国”,话题诱导她开口讲话。同时也向她表明,如果坚持这种拒绝的态度,也无法帮助她。

我作了几次努力,但张月华仍不愿意和我谈她的问题。我只好对她的同学说道:“很抱歉,孙苗苗同学,我无法帮助她。”这的确是心理医生的局限,我只好知难而退。

看到谈话什么结果都没有,孙苗苗非常失望,对我哀求道:“王医生,您再跟她谈谈吧。我们把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了,她真的是有问题……”

面对这位天真女孩充满期盼的目光,我十分无奈地说道:“你把心理医生看得太有本事了此时我和你一样没有办法。你们作为张月华的同学,能够这样尽力地帮助她,真令我感动。不过,我想对你说的是你已经尽力了。张月华有自己的家,最好请张月华的父母来帮助她。你和你的同学们已经几天没有休息好了,再这样下去,你们的高考也要受影响了。”这话既是对孙苗苗说的,也是故意说给张月华听的。希望她能明白:同学们能够给她的帮助是有限的,并会影响同学们的高考复习。

“可她不愿意回家,她信任我们。我们劝她后,她的情绪就稳定些。您是心理医生,一定比我们更了解应该怎么劝她。”孙苗苗仍不肯放弃。

只好耐心地劝说道:“现在张月华需要父母的关怀,她的父母也需要尽照顾女儿的职责,这个谁也代替不了。如果你们硬要越俎代庖,可能会将事情越弄越

女孩疑惑不解地看着我,想了好一会才说:“那我该怎么办呢?”

“送她回家。然后请她父母陪她一起来。”我口气坚定地说。

“好吧,劝她回家我还是能做到的,但能否劝他父母和她一起来就难说了。女孩爽快的答应道。

这位女孩的热情感染了我,我确实感到张月华的情况需要紧急干预,但必须有监护人的参与。我请她转告张月华的父母,下班后我在办公室等他们。

张月华的父母来了。我告诉了他们下午张月华来诊的情况。

“是啊,是啊!我们着急啊!但她不愿意回家,不愿意见我们,我们也没有办法。医生,您说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听您的。满脸微笑

“没关系,老毛病了。我回去跟她谈谈,她会听我的,没事的。”满不在乎地

张月华父母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母亲一脑把矛盾给别人,自己完全像没事似的。父亲则把矛盾隐藏起来,不让别人插手。我还是有点不甘心,又问道:“张月华的情绪很糟,可她不愿意让父母来帮助她,你们认为这是为什么?”

张母答道:“我们给她讲了很多道理,可她就是听不进去,我们真的没有法。除了她要什么就给她买什么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张父说道:“小孩子不懂事,大了就会好的。”

仍然毫无进展。我只好退回到精神科医生的角色进言道:“你女儿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这不仅会影响高考复习,甚至可能出现自杀自伤这样的危险情况。”

听了我的话张母真的有些着急了,急忙问:“这可怎么办哪?”

张父仍无动于衷地说:“小孩子的话那能当真!学习压力大了,精神有点紧张,休息两天就会好的。”

看来一时半会难以让张月华的父母冷静下来,思考女儿为什么不愿意回家的问题,只好先按精神科的处理方法,给她服点抗焦虑和抗抑郁药物,帮她稳定一下情绪。他们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多数情况下,病人和家属不愿意接受“精神病”这个现实,对明显的精神失常也认为只是心理问题,要求做心理治疗,而不愿意看精神科医生。而张月华的父母似乎更愿意接受药物的干预,似乎在他们的心里更愿意接受女儿患了“精神病”的事实,也不愿意去认真思考女儿不愿意回家背后的原因。

三天后,张母来了。

“她服了药后情绪稳定些,但闹着要去上学。我想问一下,她能上学吗?”

“我说过她不能上学呀!我想这事最好和张月华一起商量决定,我们背着张月华做任何决定都会引起她的反感。

心理医生不是上帝,不能代替来访者作任何决定。不然,最后可能会落得个好心办坏事,自讨没趣的下场。

“她吵着要回学校,跟我们发脾气,您说我们该怎么办呢?”张母执着地问。

“我这事不和张月华商量,是解决不了的。”我一点也不让步。并开始意识到,张月华不愿意回家可能和父母的这种行为方式有关,父母总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女儿。

张母终于带着女儿再次来诊。我问她爸爸怎么没来,张母解释道:“他很忙,所以没有叫他来。”

“没必要叫他来,他根本就不了解我,来了也白搭。”张月华赌气地回答。停了一会她又说道:“我已经给父母添了很多的麻烦,真的不想再连累他们了。”前后两句话仿佛从两个人的嘴里说出,前一句任性撒娇的小女孩,后一句成熟知礼成年人。

交谈中我感到她们母女根本无法交流,谁都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我就象在两个不同的空间分别与两个人在对话。女儿告诉我:父母完全不理解她,就知道给她买东西,而从来不关心她心里在想什么。母亲告诉我:复习考试太紧张,担心女儿对现在的状况适应不了,无论如何,身体是最要紧的。如果不能让母女的谈话集中到一个焦点上,无法有效地讨论任何问题。于是我对张月华说道:“现在正是高考前的冲刺时期,大家的心理压力一定很大。这时候我们最需要亲人的理解和支持。你说是吗?”

张月华没回答,只是瞪大眼睛看着我。于是我进一步说道:“在这非常时刻,应该积极地利用一切有利因素帮自己闯过这一关。比如,父母的关心就是……”

“不行,没用!”没等我把话说完,张月华就打断我说:“跟他们根本就无法沟通。他们开口就是‘你要什么我们给你买,别的事你不要瞎操心’,根本不管我心里在想什么。”

“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有时是很困难的,尤其是对两代人来说更是如此。你认为父母没有真正关心你。而你父母可能很想关心你,只是不知道如何来关心你。让我们来试一试告诉他们应该怎样做才能帮助你好吗?”

“现在?”

“对,现在。”

张月华犹豫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坐在身边的母亲,欲言又止。我点头以示鼓励。张月华鼓足勇气,背台词一样对母亲说道:“妈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您们总是为我着想,为我好,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只是拿买东西来搪塞我。其实,我需要您们对我说真话,把您们真实的处世感受告诉我,这也许是一笔最好的财富。您们对顾客很客气,那是为了做生意,但不要把您们平时对付顾客的那种虚伪的方式来对我……”

张月华越说越激动。张月华的母亲努力表现出认真倾听的样子,但身体“语言”却明显在表示拒绝。我们三人呈三角围坐着。张母的脸和身体都对着我,完全看张月华,面部始终保持着她那特有的微笑表情,还不时地用目光向我示意,好像在说:“瞧,多幼稚!”

张月华终于受不了了,突然跳了起来,冲到墙角边哭边大声叫道:“我面对妈妈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演戏一样,太虚伪。跟她说话还不如对着墙说话痛快。

张月华的举动并不使我感到意外,换了我大概也会受不了。张母见此状,两手一摊,给我一个眼示:她就是这样,是不是神经有毛病了?我装着什么也没看见,继续全神贯注地听张月华诉说。她面对墙壁说了很多,渐渐情绪平静了许多。我鼓掌表示祝贺,使她们母女都感到十分困惑。张月华问:“我是不是很可笑?”

“不,我为你感到高兴。这些话以前对你母亲说过吗?”

“没有。”

“你把藏在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有什么感觉?”

“感到心里平静了一些。”张月华边答边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转向张母问道:“听了女儿的话,您有什么感受?”

张母笑而不答。我暗示道:“她内心这么痛苦,您心里感到难受吗?”

“那当然难受。”张母随口答道。

“可我看见您一直在笑!”我开始进攻了。我也希望撕下她那张始终保持着微笑的面具脸。这一招果然奏效,张母立刻收起了她的笑容,也不再对我递眼色。于是我趁热打铁:“试想您如果对一个人动情地诉说自己内心的痛苦,而这人却一直无动于衷,这时您会怎么想?”张母被我问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于是我转向张月华问道:“还想继续说吗?”

张月华又开始了诉说,这次好像有了一些进展,两人能面对面地对话了。可时间不长,又变成了张月华一个人的独白。只见她长辈训小孩似的滔滔不绝地数落她的母亲,而张母却低着头,一声不吭。我听了一会,忍不住出面终止了这种母女角色完全颠倒的谈话。我对张月华说:“让我们听听你母亲的想法好吗?”

张月华点头表示同意,并问母亲:“您理解我的意思吗?”

“理解。”张母不以为然地回答。

“那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张月华进一步逼问。

“你是说不要我们再给你买东西了……”

未等张母说完,张月华就又跳了起来,大声吼叫道:“我就知道对您们说话等于白搭。您们根本就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不愿意跟您们说话。你们让我感到恶心,您们太虚伪。”

张母把头低得更下了。尽管我认为非这样不能触动张母,但这种扫尽母亲威信的方法毕竟负面效应太大,于是我开始把矛头转移。我说:“看得出来你现在的心情好多了。今天的谈话让我们切切实实地感受了一次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困难性。但经验表明,这样的对话往往只能让我们理解交流困难性的一半……”我故意停下来卖个关子

“是吗?”张月华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由于给了张月华一次痛痛快快发泄的机会,她对我的信任度明显提高。我试探着指出她的问题:“你充分体验了你与母亲交流的困难,我猜想你母亲可能存在和你一样的体验。比如当你母亲说话时,你不是把头扭过去,就是把头低得下下的,常常不等她把话说完就发起火来。”

“是吗?我怎么没感觉到?”

“你想体验一下吗?你来扮演你妈妈,我来学你刚才的样子,体验一下会有什么感觉。”

接着我们开始了角色替换表演。表演进行得很成功,使张月华看到了自己存在着与母亲一样的问题。

治疗结束前我总结道:“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困难今天我们只是看到了问题的存在,要想解决它,还需要做很大的努力。要说有什么诀窍的话,那就是学会听别人说话

最后,张母同意张月华明天就去上学,张月华也表示周末要回家多和妈妈谈谈心。她俩满意地离开了治疗室。

三个月后,张月华和母亲一同来看我。她告诉我她已被某重点大学录取,过几天就要开学了。这次来一是想表示感谢,二是想问一下以后她们需要注意些什么。

我又一次被推到了“上帝”的位置上。我对张月华说:“祝贺你!你不仅成功地度过了高考前的那段非常时期,考上了这么好的学校,可喜的是你愿意回家了。我很想知道这个弯你是怎样转过来的?

“我今年已满18岁了,可父母总是把我当小孩对待,什么事都瞒着我。最让我受不了的他们总是骗我。比如明明他们做生意亏了,还硬要骗我说赚了;有一次我回家时,在门外面还听见他们在吵架摔东西,一进门他们就马上装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妈妈还装模作样地对爸爸说:‘你这人做事就是这么粗手粗脚的。’爸爸也跟她一唱一和地说:‘不小心碰掉的,我来把这些玻璃渣扫掉。’让我感到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一样。”说到这里,张月华显得有些激动。

“现在他们还是这样吗?”我问。

“现在好些,不过我现在已经不那么在意这些了。”张月华说。

“自从上次您跟我们谈话以后,我回去跟她爸爸商量过,月华确实长大了,我们不能再把她当小孩看待了。只是有些习惯可能一下子还改不过来。”张母插话道。

张月华一家开始改变了,尽管还有不尽人意之处,但我相信,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他们一家会相互理解、沟通得越来越好。

随着年龄长大,孩子要求成长独立的愿望会越来越强烈。但在许多父母的眼里,自己的孩子好像永远长不大,永远不能把已经长大的孩子当成人看,仍是一唬二骗三耍威,尽管都是出于对孩子的爱,可结果是事与愿违。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不是胆小懦弱,缺乏独立,就是离经叛道,父母仇人。要想这样的故事不再重演,父母必须和孩子一起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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