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 年元旦的晨雾裹着稻田湿气漫进窗缝时，牛向阳正用缝衣针挑台灯罩上的蛛网。灯泡忽明忽暗，映着《新概念英语》课本上用红笔圈出的重点句 —— 这是他在中学代课的第三个冬天，也是第二次考研冲刺的最后一夜。桌上的搪瓷杯里，隔夜的茶水结了层薄冰，他呵着白气搓手，听见远处传来学生晨跑的脚步声。​

 2004 年春末，牛向阳揣着皱巴巴的华东师大招生简章走过田埂。稻秧刚插满水洼，远处炊烟把天空染成淡青色。他在镇中学教初三英语，早读课上领读时，总盯着墙上 "走出大山" 的标语走神。招生简章里 "国际汉语教师" 的字眼，像投进死水潭的石子，让他想起大学时在语音室偷练口语的清晨 —— 那时他总把耳机音量开到最大，生怕别人听见他蹩脚的发音。​

租住的民房在操场角落，泥墙缝里渗着潮气。他把招生简章贴在掉漆的衣柜上，每天备课到深夜，就着月光看那行烫金小字。乡村中学没暖气，腊月里备课要裹着棉被，笔尖常常冻得流不出墨水。有次月考判完英语卷子，他发现红笔在作文本上晕开的墨迹，竟和招生简章上的校徽颜色相似。那天他对着衣柜发呆到后半夜，直到窗外的鸡叫惊飞了梁上的燕子。​

班上最调皮的王二小总在他看书时溜进屋子。那孩子有次打翻了墨水瓶，溅在招生简章的 "汉语国际教育" 字样上，他看着晕开的墨迹突然笑了 —— 那些墨点像极了田埂上的小蝌蚪，歪歪扭扭却充满生气。王二小吓得直搓手，他却摸了摸孩子的头："以后好好学英语，就能看懂外国的蝌蚪文了。"​

      第一次考研前的雪夜，牛向阳踩着没踝的积雪去考场。裤脚冻成硬壳，怀里揣着用塑料袋包好的复习资料。考场在县城中学，课桌抽屉里还留着往届考生刻的 "加油"，他用铅笔描了描那些划痕，忽然闻到远处村庄飘来的鞭炮味 —— 那天是小年。监考老师看他冻得发抖，特意倒了杯热水，水汽氤氲中，他看见玻璃上结的冰花像极了老家窗户上的图案。​

      成绩出来时他正在给学生分新年糖。校长办公室的座机响得突兀，电话那头的查分声混着电流杂音："总分 360 分。" 他捏着糖纸的手突然发抖，听见教导主任在走廊喊 "牛老师，该上早读了"，才发现眼泪滴在花名册上，把 "李娟" 的名字洇成了淡紫色。李娟是班里最用功的女生，总在晚自习后追着他问语法，此刻他盯着花名册上晕开的字迹，突然想起那孩子说过："牛老师要是走了，谁给我们讲定语从句啊？"​

       那晚他在操场走了很久，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路过教室时，看见王二小趴在窗台上画他 —— 画里的他戴着眼镜，手里举着招生简章，背后是火箭和星球。他敲了敲窗户，王二小吓得把画塞进抽屉，却不小心掉出半块冻硬的玉米面饼。"我娘说你考研费脑子，让我给你送饼。" 孩子的鼻尖冻得通红，他接过饼时，发现上面还留着牙印。​

       2004 年寒假，牛向阳在县城报刊亭看到文登培训班广告。从张集到合肥往返六十里，他骑着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后座绑着母亲烙的玉米面饼。路上要经过三道河沟，冬天水浅时能蹚过去，春天涨水就得绕远路。有次暴雨冲垮了木桥，他扛着自行车在泥水里走了两个小时，赶到培训班时，裤腿还在往下滴泥水。​

培训班教室在老城区，窗户漏风，他把围巾裹在头上记笔记，笔尖在冻僵的指节间打颤。教英语的王老师讲完阅读技巧，突然指着牛向阳磨破袖口的棉袄说："这位同学，你这衣服比我的教案还老。" 哄笑声里他红着脸低下头，却在笔记本里夹了张字条："等考上了，给娘买件新棉袄。" 母亲的棉袄是结婚时做的，补丁摞补丁，每次他回家，母亲都要把袖口翻过来，生怕他看见磨破的棉花。​

夏天培训时更难熬，教室没风扇，他把毛巾缠在手腕上降温，汗水滴在真题卷上，晕开的墨迹像极了稻田里的水洼。有次午休时，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梦见自己站在华东师大的讲台上，台下坐着王二小和李娟，他们都穿着干净的校服，手里拿着英语课本。突然惊醒时，发现口水把试卷上的阅读理解浸湿了一片，题目刚好是关于乡村教育的。​

      第二次考研成绩公布那天，牛向阳正在给学生发元宵。手机在棉袄口袋里震动，他躲进锅炉房打开短信：361 分。蒸汽管道嘶嘶作响，他盯着那个 "1" 字，突然想起去年此刻也是在这儿，用冷水敷着哭红的眼睛。锅炉工老陈递给他半块冻馒头："又没考上？" 他点点头，看见老陈围裙上沾着的面粉，突然想起母亲蒸馒头时，围裙上也总是这样的白花花一片。​

      复试线公布时他在镇上包子铺。老板舀着滚烫的豆浆问："牛老师还加蛋不？" 他摇摇头，看蒸笼的白雾漫过玻璃，映出自己胡子拉碴的脸。突然想起班上最调皮的王二小昨天交的作文："我的梦想是当英语老师，像牛老师那样会说外国话。" 作文本上还有他用红笔写的批注："加油，老师等你考上师范学院。" 他把没吃完的包子塞进衣兜，晨雾里的田埂泛着潮气，远处传来早读课的琅琅书声，其中隐约能听见王二小扯着嗓子喊单词的声音。​

     那天下午他去了稻田，看见去年插的稻秧早已收割，田埂上留着整齐的稻茬。他蹲下来摸了摸泥土，突然想起大学时老师说过："教育就像种田，撒下种子不一定立刻结果，但只要用心浇灌，总会有收成的。" 他从兜里掏出招生简章，那张纸已经被摸得发毛，边角卷了起来，上面的 "华东师范大学" 几个字却依然清晰。​

      去年教师节，他收到王二小从师范学院寄来的明信片，背面印着华东师大的图书馆。牛向阳把明信片贴在办公桌前，每天批改作业时，总能看见阳光透过玻璃，在 "华东师范大学" 几个字上，镀出一层像极了稻田麦穗的金光。有次李娟指着明信片说："牛老师，以后我也要考这里的研究生，回来教更多孩子说英语。" 他看着姑娘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雪夜，自己在考场外看见的烟花，虽然短暂，却照亮了整个夜空。​

       窗外的稻田又泛起金黄，牛向阳抱着英语课本走向教室，听见王二小在电话里兴奋地喊："老师，我选了汉语国际教育专业！" 他抬头看了看天，蓝得像块干净的玻璃，远处的白云正慢慢聚成招生简章的形状。教学楼里传来琅琅书声，他加快了脚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极了当年自行车铃铛的声音 —— 虽然破旧，却一直响在通往梦想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