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拯救睡眠就是拯救创新与科研生态环境
李侠 胡一
(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
人在什么状况下创造力最好?这似乎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然而越是这种看似熟悉的问题,也往往是我们最为陌生的,因为觉得熟悉反而让我们失去了进一步深究的动力,结果就出现了吊诡式的怪现象:拯救熟悉。回到本文话题,每个人都有自己觉得状态最好的时刻,退回到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需求层面,具有共性的时刻就是:睡了一个好觉,感觉精力充沛,大脑动力强劲,思如泉涌,此刻应该就是一个人创造力最佳的时刻。这个想法有根据吗?恰好最近著名学术期刊《研究政策》(Research Policy)2025年第三期上发表了一篇《员工睡眠与企业创新》的文章,该文验证了笔者的猜想:睡眠有助于创新。
为了弄清楚睡眠与创新之间的关系,我们不妨看看这篇文章的主要观点。这篇文章的两位作者是来自美国南卡罗来纳大学的吉安尼·布鲁恩与保罗·弗里德,文章以扎实的证据表明,员工、工程师和科学家的睡眠不足与企业专利产出下降有关。研究结果进一步表明,对于新颖性、突破性专利,产出下降更为显著。此外,员工睡眠减少还与高研发导向型企业的全要素生产率下降有关。他们的研究结果表明,劳动力平均睡眠时间适度下降约半小时,会显著影响公司的专利产出。后续测试表明,这种影响对创造性、不稳定的专利更为明显。此外,睡眠不足对生产力的负面影响在专注于研究和创新的公司中最为明显。这与睡眠不足对复杂的和创造性的任务的影响大于常规任务的观点相一致。由此看来,那些生活中的常识都是有道理的,那么,造成种现象的内在机制是什么呢?
两位作者认为:睡眠剥夺会导致生成的想法数量减少。此外,细化初始想法是一个严格而漫长的过程,需要员工投入大量时间,这一过程增加了将想法成功转化为创新的可能性。因此,睡眠减少与个人创造力和生产力下降相关,睡眠不足会显著影响想法细化过程。想法生成和细化能力的双重下降最终导致企业创新减少。具体而言,第一步是在人的头脑中产生一种想法(generation),第二步对该想法进行细化(elaboration),然后产生新想法,再对新想法进行细化。两个步骤无限循环,直到第三步,想法完成(implementation)。笔者喜欢把这个过程称为“培育想法”,即睡眠是创新想法的孵化器。有科学研究显示,大脑在睡眠状态下会修剪掉白天清醒时形成的神经突触,重新连接神经回路,使大脑不至于过度拥挤。在此过程中,睡眠减少作为一个负面因素出现,睡眠减少将制约创新过程中的第一步和第二步的循环,从而最终影响想法的完成。从宏观来看,睡眠的减少损害了工作人员的创新效率。如何缩短“创新活动时长”以促进创新?这就需要利用“最高效的创新时间分配”原则,只要使科研人员的“想法产出”与“想法细化”两个步骤以最快的速度循环,便可以实现科研人员创新效率提高的目标,这也是创新活动总时长最小的状态。遗憾的是,这两个步骤都是在睡眠中完成的,如果睡眠时间被严重压缩,不但创新效率会降低,而且还会危害到科研人员的健康。
英国学者罗伯特•科尔维尔曾指出:长期睡眠不足是造成阿尔茨海默症的一个风险因素。睡眠匮乏会对认知功能产生和醉酒等同甚至更严重的破坏作用,因此许多研究睡眠的科学家不会在午夜后乘出租车,他们害怕司机犯困造成灾难性后果。回到当下,笔者曾在2021年统计2019-2021年6月这段时间内媒体曝光的12名去世科学家的平均年龄为44.8岁,而最近,笔者再次统计从去年至今(2024年1月至2025年2月底)25名50岁以下科研人员去世的消息,发现平均年龄下降到41岁(如果把这期间超过50岁的人加上,平均年龄会略有提升),短短近四年时间,科研人员去世的平均年龄下降了3岁多,科学家早夭现象早已不再是空谈而是触目惊心的事实,这其中不乏很多过劳死的科学家,至少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大部分去世的科学家的睡眠时间严重不足。毕竟死亡是极端事件,为了防止结论不客观,我们不妨回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层面,从工作时长的角度来看看普通中国人的时间分布,据国家统计局统计的数据显示,2023年周平均工时为49小时,达到近年来的最高,2025年4月16日国家统计局负责人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全国企业就业人员周平均工作时间为48.5小时。再对比同期国际工作时长可以发现,德国周工作时长最短为28小时,大多发达国家维持在30-39小时之间,由此可以看出,我们的工作时长全球第一。一天的时间是确定的,用于工作的多了,那么留给生活与睡眠的时间自然会减少,因此,这个数据直接证明了中国人可用于睡眠的时间全球最短。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项研究对于当下的中国很有警示意义,保卫科学共同体拥有充足睡眠已经成为当下的紧迫任务。到底是什么在无情地吞噬科技共同体的睡眠呢?
众所周知,当下的中国科技界正在各种越来越高的KPI指标所捆绑,日益提升的考核栅栏已经迫使科技共同体必须通过侵占必要生理时间来延长工作时间才能完成任务,这就导致科技界陷入整体疲惫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基本没有多余的生成想法与细化想法的时间,上面提到的研究结果已经证明这是极不利于创新与创造力的酝酿,而且这种涸泽而渔的做法也是不可持续的。更有甚者,日益严重的形式主义与官僚主义又加剧了对科研人员时间的侵占,日益增多的繁文缛节以及没完没了的会议,没完没了的检查,没完没了的填表等,已经把科研人员的睡眠时间几乎被压缩到极限。这一现象管理层早已发现,科技管理部门在不同场合多次提到要为科研人员减负,然而实际运行效果并不理想,笔者曾探究过其背后的原因,之所以减负效果不佳,是因为建议环节与操作环节是两套完全不同的系统,指令无法兼容,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作为一线教师对此深有感触,最近几年感觉事情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累,但是产出却越来越少,身边的同事也大体如此,这已是普遍现象。那么如何解释自2022年以来中国科研论文总产出持续增加并保持世界第一的原因呢?其实道理很简单,中国科研人员数量世界第一,总有大量新人的持续加入,并以接力的方式所有的人以跑百米的模式应对科研的马拉松,这才是维持持续高产出的根本原因,其可怕的后果就是这种运作模式会缩短科研人员的科研生命,耗尽对科研的热情,这才是危及未来的最可怕事情,笔者常用国外体育运动员的运动生命比我国运动员长来说明这个现象。人才作为资源不能只开发而不保护,这种管理与运行模式是不道德的、也是不人道的。因此,拯救睡眠时间对于当下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快速肤浅与慢速高雅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笔者多年前曾撰文指出,对于中国这样的超大科技体,一旦运转起来,就会越来越快,内部竞争也会随之加剧,如同荡秋千一般越荡越高,此时不需要再通过政策从外部加以刺激了(如各种帽子、奖项等),反而是应该在社会治理层面设置一个减速阀,这样才能让科技共同体慢下来、安静下来,并在相对悠闲的状态下做出好的工作,让花是花树是树,毕竟我们已经越过了单纯追求数量的阶段,我们需要的是多元化的高质量的工作。所谓的科技治理,无非就是利用好现有的资源,使整个科技建制结构最优,状态最佳,营造一种可持续的科研生态环境。从这个意义上说,从微观处入手,拯救科技共同体的睡眠就是建设良好科研生态环境的最接地气的切入点。
( 李侠、 胡一,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教授与研究生)
【博主跋】这篇小文章是我和胡一同学合作的小文章,现发在《中国科学报》2025-6-5的A1版,这是原稿,与崔老师合作愉快,是为记!
说明:文中图片来自网络,没有任何商业目的,仅供欣赏,特此致谢!
2025-6-6于南方临屏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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