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周易勇(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
上一篇谈到唐代许浑的《金陵怀古》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708326-1316529.html ,重点是内涵的丰富。当然,也有论其单纯的。清代朱三锡在《东岩草堂评订唐诗鼓吹》中说:“许公此篇,单论陈后主事,只一起‘王气终’三字,已括尽六朝”。此外,人和动物的纠缠亦可拆分。金圣叹针对后四句的“后解”说:“此又快悟而痛感之也。言当时英雄有英雄之事,今日石燕亦有石燕之事,江豚亦有江豚之事。当时英雄有事,而极一代之豪华;今日石燕、江豚有事,而成一日之风雨。前者固不知后,后者亦不知前也。”这些评论激起对江豚更客观描述的追索。
元代陶宗仪的《临海水土记》云:“海狶,豕头,身长九尺。”科学网博主尤明庆先生在博文《五千年尺度演变图》中指出:“秦尺23.1cm,为公元前350年商鞅变法所定,以先周尺为八寸;公元前221年全域使用,但韩国在公元前275年之前已改用秦尺。汉尺23.1cm,沿用秦尺,但社会用尺逐渐变长,新莽曾校核尺长回归23.1cm。汉末、三国的尺长达到24cm以上。晋尺24.6cm,东晋及南朝尺长大致恒定,而北朝或增加到30cm。隋统一之后回归晋尺24.6cm,另定大尺29.6cm,以协调北方用尺。唐初沿用隋大尺,公元721年制定唐尺30.8cm,以隋小尺为八寸。宋沿用唐尺,南渡后校核尺长回归30.8cm;南宋末年社会用尺或增大至32cm。中原地域金尺以及其后元尺为33.4cm,但北宋后期的社会用尺以鲁班之名沿用。明尺31.8cm,之外,另定裁衣尺34.0,以协调元代后期的社会用尺。”按元代标准计,江豚的体长约300.6cm,以其后期的社会用尺来量,则更长。三米大汉,威风凛凛!现代作家苏雪林的诗曰:“江豚吹浪勢排空”,没有这等体魄,哪堪如此豪雄?2009年,《上海海洋大学学报》上发表的《长江口两头江豚遗骸的年龄及死因分析》一文中有如下记载:“2008年4月29日,在长江口崇明岛附近水域发现2头死因不明的雄性江豚遗骸.江豚1体长138cm,上下颌齿整齐,齿冠完好,髓腔深凹.江豚2体长168cm”。[1] 显然,此文对“豕头”的剖析更细,体长的量度更精。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与现代科学这种定性和定量的描述方式相比,元人的思路和做法并不逊色。用通俗的话讲,二者在同一起跑线上。于是,一个问题浮现出来:“欧洲在16世纪以后就诞生出现代科学,这种科学已被证明是形成近代世界秩序的基本因素之一,而中国文明却没有能够在亚洲产生出与此相似的现代科学,其阻碍因素又是什么?”[2]这就是英国学者李约瑟提出的那个著名的难题的一部分。英雄气短,江豚体长,权且借此对这个难题做一点初步的探讨。客观的动物是一回事,人格化的象征是另一回事。理性和感性本该桥归桥,路归路。古人可能太注重生物的实际用途,特别是所谓无用中的大用,将其作为言志或载道的寄托物,在情感世界的两极(如英雄和奸雄)之间辗转腾挪,恰似历史上客观尺寸的随性收放。外在客体的样貌飘忽不定,其得以形成之因果关系的验证便显得多余,所需的思辨逻辑、数学工具、实验方法和相应的量度精确性与标准化自然失去了发展的动力,而上面这些要素正是现代科学的精髓。
江豚是动物,从理性分析的角度来讲,植物方面的材料可提供旁证。说来也巧,在扯出“奸雄”和“英雄”的两首诗里,松楸兼备。“山隅邱陇茂松楸,”,出自徐德英。“松楸远近千官冢”,出自许浑。在祖先崇拜的体系里,松楸多用于追思和缅怀情感的寄托,且逐渐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宋代徐经孙写过一首《北坑拜扫有感》:“手植松楸四十年,扶疏枝叶欲参天。四儿惟有衰翁在,时领孙曹拜墓前。”仙人俱往,同辈者,四余一,且垂垂老矣,但愿孙曹如参天的枝叶!平实的语言表达了平民社会集体性的向死而生的强大精神力量。
无独有偶,和“松楸”正好相反,桑梓象征生机勃勃的家园,这种对比再需要工整对仗的七言律诗颔联和颈联中体现得尤为鲜明。明代刘大夏《赴广东过东平马上因简萧九鼎》的颔联云:“几家桑梓编新户,何处松楸蔽旧茔。”再说颈联,以宋代刘过的《谒江华曾百里》为例。“父祖松楸三世冢,弟兄桑梓百年居。”简单来说,“桑梓”庇荫的要么是新居,要么是充满兄弟之情的百年老屋,而松楸则常和茔冢相伴。上述反差还可用季节来烘托和渲染。宋代姜大民《洪遂良自京师东归赠以诗》的颈联曰:“春风桑梓欢娱极,秋雨松楸感慨深。”最后,用首联和尾联来贯通一下,这事明代黄仲昭的《送同年俞舜卿任南京刑科给事中》:“晓辞龙衮向南畿,带得天恩入琐闱。…便道悬知归故里,松楸桑梓尽光辉。”皇恩浩荡,荣归故里,光耀门楣,惠及祖宗。感恩之情,得意之色,借四种植物一言以蔽之。本为客观存在的植物,竟被人为贴上主观感情色彩如此浓烈的分类标签了!
对于植物的客观分类又当如何呢?“科学网”上刊发的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撰写的《植物双名命名法》对此有准确而生动的论述,特分段摘录下来。“随着认识的植物数目增多,原来用一个描述短语就能代表一种植物的情况越来越少见,植物学家不一定“理屈”,但已“词穷”了。于是需要的描述短语层层加码,越来越长……然而,当一个植物名字要用十几个单词来拼读的时候,这已经不是一个困难,而完全是一场灾难了!于是——‘救世主’出现了!他就是十八世纪伟大的瑞典植物学家林奈(Linnaeus)。1753年,林奈完整的提出了著名的问题解决方案——植物双名法。什么是植物双名法?如果我打个譬喻,您一定觉得简单的不得了。是的,双名法就好比一个人的姓和名,姓是一个词,名是一个词,因此叫作‘双名法’。……人可以有重名(这几乎无法避免),但林奈“强制性”要求植物不可以重名。于是植物命名学的第一条‘金科玉律’出现了:每一种植物只给予双名,已给予一个种的双名永远不能再给予另一种!说的有点拗口,但意思是清楚的:每种植物都必须用双名法来命名,且名称必须独一无二。”从此以后,每一种植物的分类地位就被确定,再也不能随着人的喜怒哀乐而调换。后续的问题出来了,位置是凭什么排的?“让我们再具体谈一谈植物的‘姓’和‘名’。每一群明显相同的植物称为一个种,而不同的种根据它们之间彼此密切的相似程度集合成属。因此,植物属名相当于人的‘姓’,每一个植物种都隶属于某一‘姓氏家族’(即植物属)中,而指称这个种的单词就是植物的‘名’,专业叫法是 ——‘种加词’。于是,属名+种加词就构成了一个完整植物‘双名’名称。举例来说,毛茛属Ranunculus包含很多个种,因此这个属内的每一个种的‘姓’(属名)都是Ranunculus,而这些种的‘名’(种加词)是什么呢?当然得单独起。它往往是一个形容词,且反映了这个种最显著的特征。如匍匐毛茛Ranunculus repens(repens拉丁语意为‘匍匐’),硬毛毛茛Ranunculus hirsutus(hirsutus拉丁语意为‘硬毛的’),鳞茎毛茛Ranunculus bulbosus(bulbosus拉丁语意为‘具鳞茎的’)等等。显然,每一个种都有自己的‘家族’和自身特有的名称,物种名称之间的混淆可以完全排除了。”需要补充说明一下,林奈与其他科学家还确立了生物分类阶梯式的等级制度和层次关系,通常包括七个主要级别,从大到小依次为界、门、纲、目、科、属、种,其中种是最基本的分类单位,而科是最常用的分类单位。
有了这把现代科学的尺子,便可认真量量在诗中和江豚共处的“松楸”和与之对立的“桑梓”了。为简约起见,以每对树种的后者为代表。楸的学名是Catalpa bungei,梓的学名是Catalpa ovata。仔细辨认一下,属名都是“Catalpa”!说得专业一点,二者均系紫葳科梓属植物。美哉楸梓,奇哉楸梓!若在情感的天地中游离,无异于阴阳两隔,而在现代科学的客观世界里,它们竟亲如一家,却也不乏个性。梓的种加词是“ovata”,拉丁语意为“卵形的”,表明树叶呈卵圆形。此外,古时雕版刻书的选材以梓木为上,故称书籍印行为付梓。简言之,现代科学的命名蕴含了生物相同类别的共性、个体的外在形态、内部结构和组分以及生命机能等方面的层层深意,据此可进一步了解其生存状况与环境条件相互应答的方式,进而明确它在大自然中不可替代的功用以及为人类提供的特殊福祉。回归江豚,亦复如此。窄脊江豚(Neophocaena asiaeorientalis)和印太江豚(Neophocaena phocaenoides)皆位列江豚属(Neophocaena),可在台湾海峡及其附近水域共存,但也各美其美,背脊在背部的前后位置和背沟的形状均明显有别(图1-2),其分类特征于2009年得到海洋哺乳动物学会的认定,他们代表了两个不同的生物物种,且彼此存在生殖隔离。在共存的水域中,正确识别这些物种对于深入理解其分类关系、生物学特征以及保护状态均至关重要。然而,要想在现场做出精准的物种鉴定,单靠刷 “豕头”上的脸肯定不行,上面那些细致精准的形态描述无疑为此提供了有力的判据。[3]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强调理性分析的重要意义。写到最后才突然发现,将理性分析进行到底也并不太容易。种加词原本是为描述生物的独特客观性状而设置的,此乃唯一的空间,却也能腾出来写人。楸的种加词为“bungei”,用于对德裔俄国植物学家亚历山大·冯·本格(Alexander von Bunge)的纪念。这位植物学家长期致力于亚洲和西伯利亚标本的采集和研究,北京的白皮松就是他命名的。好神奇的植物,一株是楸树,在情感的天地里,意在缅怀;还有一株也是楸树,在理性世界里,意在追思。这不一样吗?既有形又无形的理性和无形的感性之上似乎还有一层更抽象的东西,否则如何超越于涵盖?诚然,二者本该桥归桥,路归路,但桥和路最终也会交织起来,形成鲁迅在《过客》中描述的那种似路非路的痕迹,或如无言的桃李下踏出的蹊径,或如可道却非常道的道。不管是什么,它总能将人引向诗和远方。
图1. 体现新描述鉴定特征(背脊顶端的形状和位置)的新近死亡和自由生活的江豚照片。上面两张照片是印太江豚的侧面照;下面两张照片是窄脊江豚。箭头所指表示两种江豚背脊的顶点。中间两张照片由加拿大鲸类研究与保护小组的J.Y. Wang提供,上下两张照片由台湾鲸类研究与保护小组的S.C. Yang提供。
图2. 幼年印太江豚(上图)和窄脊江豚(下图)的背部表面照片,由加拿大鲸类研究与保护小组的J.Y. Wang提供。
参考文献
[1] 魏凯, 郭弘艺, 田芝清, 唐文乔,翁志毅,张敏,谢正丽. 长江口两头江豚遗骸的年龄及死因分析. 上海海洋大学学报, 2009, 18(1):111-114.
[2] 李约瑟著,《中国科学技术史》翻译小组译,科学出版社,1975年,第一卷,第一分册,第3页.
[3] Wang J Y , Yang S C , Wang B J , Wang L S. Distinguishing between two species of finless porpoises (Neophocaena phocaenoides and N. asiaeorientalis) in areas of sympatry. Mammalia, 2010, 74(3):305-310.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1-21 22:52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