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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子之手(第二部分)

已有 3960 次阅读 2016-3-26 09:44 |个人分类:往事追忆|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大学, 高中, 现代诗, 初恋

(三)

 

我们通信时断时续。我写得又长又多,好似得了话痨,她的信稀疏简约,像份通知。到了北京之后,学业逐渐繁重,写信的时间少了。与高中同学的通信,全是虎头蛇尾,最终全部失联,留学美国之后与大学同学也是这样。每次长途迁徙,都是与原来的同学友人逐渐失联的过程,直到微信发明,那些化石标本一般的名字重又聚成那个班级,回望当年筚路蓝缕茅茨土阶的生涯,二十多年后他(她)们的用词与表情一如往昔,尽管都已成家立业,有的子女即将高考。

 

我和她也不例外。大学二年级下学期,我们只通过一、两次信。那年四月一个夜晚,未名湖水中天上双月辉映,波光点点远去,无数次相聚又分离,让我不由想起她,少年时代朦胧之爱,如今变作无处安放的思念,让我温暖又孤单,倍感亲切又如陷迷雾,当幽州渫雨隐去湖光塔影,江南烟柳生满整个燕园。中学时代我虽与她朝夕相处,彼此却不甚了解,高考之后我们再未见面,虽时有通信,但信中所言俱是细琐寻常无关要紧事,回不回信没有什么区别,我始终没有能够写出至关重要的那一句,以至于没有办法再给她写了。随着地理距离物理时间不断延展,我们不知不觉已经错过,就像两颗不同轨道的彗星,交错之后渐行渐远,再聚无期。

 

我坐在湖边思念江南江北皆春色,她也许正和男友在此月光下,在彼湖水前,蛾眉柳叶,人面桃花,长发如青春铺展,明眸灿灿如星。我写了封信,算是作别,今后我们大概不会继续书信往来,再见面时或将已是白发苍苍的暮年。

 

那封信却被退了回来——查无此人!我把楼号写错了。

 

大学三年级九月一个傍晚,秋细绵绵,校园路灯早早点亮,灯光饱蘸雨水。上完最后一堂课,我从食堂购得饭菜,背着书包捧着碗碟冒雨回到28楼宿舍,正想和同学一起聚在班上每人出资10元,寻遍半个海淀区才买着的黑白电视机前,观看意甲足球,却见床上躺着一封来自东大的信。匆匆打开薄若蝉翼的云笺,原来她想考清华大学研究生,让我弄些招生信息和复习资料。

 

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到清华电子系,讨得一堆纸本,然后飞车至学校南门外的图书城购了几册考研英语书籍,上午便给她寄去一个大包。但许久也未收着回信,直到蓟地深秋来临,天宇湛蓝木草金黄,她才发来数行文字,说因为可以免试就读本系研究生,不再打算考清华。我十分失望,望着窗外秋风明亮,远方无数云朵悄然聚来铺满天空,而林荫道上叶落缤纷,宛若那所中学里斑驳暗淡的旧梦,鲜活生动起来,从地面被风吹过树梢。

 

那时我们二班有将近40位男生和20位女生。由于男女生交往很少,全都整天埋在课本试卷里唯有夜晚回到宿舍才恢复一点少年人应有的顽劣天性,我对她们中的一些印象渐渐模糊,尤其少言寡语者,她属于例外。我从小学到高中,第一次在班上遇见一个在学习成绩上让我无法超越的对手,少年时代我争强好胜,暗下苦功却屡败屡战,只因她各门功课都好。

 

我学得最差最不喜欢的是班主任张老师的政治课。其次是英语,尤其高三,高老师常挨个儿拷问某个单词,抓耳挠腮不知道就电线杆一般立着,直到有人答出来。为避免这尴尬,最后一年我花了几乎一半时间背单词读课文,大学时才幸运地没被分到英语零级班。最喜欢的课是语文,赵老师乃饱学鸿儒,从来不屑让我们归纳中心思想、肢解文章划分段落,而是教给我们如何欣赏汉语文字之美。他朗诵散文抑扬顿挫,在黑板前面小小的空间里云中漫步,窗外春尽江南,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窗内书页飘飘洒满荷塘月色。他也给我们唱大江东去,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唯余溪亭日暮,杨柳岸晓风残月。他推崇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时老师已近暮年,于湖短发司马青衫,一生遭际尽入诗行。有一次作文,他竟给我写了整整两页评语,龙飞凤舞跌宕不羈的字里行间充满赞许与鼓励。

 

其次是体育课。蒋余庆老师身材魁梧体格壮硕,国字面庞,不似江南人物,却像持铁绰板慷慨悲歌的关西大汉,他和夫人刘春凤同教体育,每年学校举办秋季田径运动会,总能望见他俩在操场上穿梭,为运动员们计量成绩。江南秋季蓝空万里,操场外面田野茂盛葱茏,各种植物欣欣向荣,我们却难得走进灿烂阳光中。农村高中唯一目标是高考,与此无关的科目全是摆设,因而上这些课师生都轻松惬意,特别是体育课,我们和蒋老师一起从库房搬运运动器械到操场,顺便听他聊些体坛赛事、竞技场的激烈残酷。那年适逢汉城奥运,中国队惨败而归,老师感慨李宁英雄迟暮,乒羽让球成瘾。我在读高中前对体育毫无兴趣,后来成了体育迷,看电视几乎只看体育节目。

 

那天我们先学了一会儿跳马,然后自由活动。我练习投篮,百发一中,正感无聊想去踢足球,一只排球滚过来,我下意识伸脚将它停稳,正想一脚回踢,抬头见她跑近前来。我略微迟疑,放下手里的篮球,却拾起排球递给她。她红着脸说一声连兔子耳朵也难分辨的谢,转身便回,头上两根麻花小辫上下翻飞像蝴蝶扇动翅膀。她和另外一个女生在那儿玩球,二人的球技都只怕比我的还要差些,大部分时间四下捡球,她动如脱兔矫若羚羊,比那晚从教学楼冲下来的速度还要快上三分,让我哑然失笑,但觉她是个稚气未脱眉清目秀的小妹妹,并非一台学习机器,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开始关心起她来。

 

妻说她高中时代除了学习什么都不想,害怕考不上大学抓紧一切时间拼命学习,从来不曾想过要争什么第一,许多题目已经做了无数遍她却还是机械地重复着。高三下学期听说可以免试就读江苏工学院,她便去找班主任。张老师惊讶地说:“你怎么会考不上?我这里有一份清华大学的推荐表,你想要可以给你。”

 

她想了一个星期,却报了东南大学。我的母亲老家在南京,父母竭力劝我考南大,我虽答应了他们,心中依然犹豫。我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说她要考清华,立刻改变主意也不和父母商量便改成了一直憧憬的北大,让母亲既担心我考不上又怕我在北方生活不习惯。

 

若非她忽然来信说要报考清华,使我欣喜然后悲伤,我并不知晓三年后她依然占据我心。当晚自习时,窗外秋风萧萧,飘来一阵细雨,仿佛来自那年江南,曾在教室窗玻璃上刻出一道越来越深的水痕。记忆被校园灯火照亮,又被雨水浸透,令我怀疑那只是我以文字虚拟的梦境,在梦里秋风凋零人去楼空,教室里只剩满地试卷课本笔记纸张,南来北往的列车擦亮冰冷坚固的铁轨,划出一条不知所终的闪亮弧线,此刻在玻璃窗上流着泪水。多想重回高考结束的夜晚,将那篇啰啰嗦嗦不知所云的词句简化为三个字!我提笔给她写了封长长长长的信,将笔尖都写坏了。

 

(四)

 

接下来一个多月,我紧张兮兮地盼着她的回复,常常心不在焉,中午踢球弄错了该朝哪个门进攻,下午上课忘记自行车放在哪里。28楼底下少说也有一千辆各种破车,好些早就锈迹斑斑,它们的主人已远涉重洋,在北美乡间大道上开着三手、四手车绝尘而去校园。待我找到自行车,恐怕课早上完了,于是步行至教室,有点迟到就从后门蹩进去。教室前排十来人,特别爱做笔记,大部队黑压压囤在后方,打瞌睡、学英语、都在白日做着自己的梦,并不理会教授汗流浃背辛辛苦苦写满半黑板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方程公式算符函数。正单调沉闷严肃认真时,教授切换黑板,现出墙上七个醒目的粉笔字:林赖赖爱左咪咪。不知二人何方神圣,如此豪放不羁,一时白日梦者全都醒来,连教授都扶了扶眼镜,沉吟哪个方程可以求解青春荷尔蒙的奥秘,唯独一人扒在桌上沉睡,旁若无人地打着惬意的鼾。他的女友最近要跟他一刀七八十断,昨天他去理论,却进不了戒备森严的女生宿舍。他于树丛中伏至深夜,攀着水管爬上去推窗而入,恶狠狠给她一点儿color看看,然后麻利地爬下来,夹着烟卷吹着口哨扬长而去。傍晚时分,她黑着熊猫眼圈跑来,见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却还没醒。

 

第二天晚间,文史楼阶梯教室举办诗歌朗诵会,纪念一个多月前持利斧杀妻后悬梁自尽的诗人顾城。大学四年我常去参加诗歌活动,结识了栖居圆明园附近的几个小有名气、有病胡乱呻吟的诗人。他们生活作风粗犷,诗句野蛮,颇似几年后轰动诗坛的下半身写作群。当晚诗歌界大腕云集,来了不少知识分子、学院精英,按照诗坛座次依次上台朗诵顾城、海子、戈麦、保罗·策兰、普拉斯、茨维塔耶娃六位自杀诗人的诗作。一个诗歌盛世在两年一度的自戕中最终悲情谢幕,与北大全然无用的象牙塔进化为功能齐备的水塔同步进行。

 

我初次接触到现代诗(不是五四时期的新诗),是由于高中时妹妹订阅的《诗歌报》,以及她不知从何处借来的几本现代诗选。父亲是中学语文教师,但我和妹妹在小学、初中期间能读到的文学书籍很有限。小时候家里仅有三两种文学书,包括一本仅有上册的《水浒》,我不知读过多少遍,从高俅发迹到花容梁山射雁,每段故事我都可以模仿单田方《隋唐演义》的腔调暑假里给夜晚纳凉的村人娓娓道来。父亲用节省的烟钱与酒钱,给我们兄妹订了《少年文艺》、《少年科学画报》、《萌芽》、《收获》、《参考消息》、《语文报》等诸多杂志报刊,每个星期每个月我都期盼那些天,父亲从学校带回来,全家人抱着书刊报纸阅读,跟过节一样。当大城市的同龄人开始啃后现代、魔幻现实,我从镇图书馆借来《鲁宾逊漂流记》、《简爱》、《青春之歌》、《烈火金刚》、《十万个为什么》挑灯夜读。高中时代我的业余时间大都花在了古典诗词上,用节省的生活费购得城砖一样厚实的唐诗宋词鉴赏辞典,却不知那三年新诗潮在全中国风起云涌,城头变换大王旗,单枪匹马也敢自立诗歌门派。大学时我才听说西川、海子、骆一禾,当时年轻的北大三剑客只剩西川还顽强地活着。

 

诗坛是个江湖,有着金庸也写不出的冲天剑气,英雄与魔头辈出,诗句和毒品烈酒争雄,无数好汉苦练一生,始终不能一剑封喉,却有人莆一出手便技惊四座,成为某一流派的掌门,九十年代以来诗人们结成无数团伙组成几大阵线,互相诋毁攻讦,其贴身肉搏的惨烈程度超过六大门派围剿明教。八十年代诗歌所代表的青春、热血、泪水、信仰、自由、金灿灿的理想主义,以及甘愿为纯粹理念而自我牺牲之精神,被那个年代末一个晚上的枪声与大火销毁,失去这些,一个国家即使强大到称霸全球仍然只是一头灵魂被阉割掉的怪兽。现代诗本来就有太多的焦虑和疯狂,是饮鸩止渴的致幻剂,再加上后现代的堕落、颓废、萎靡,仿佛不玩世不恭不歇斯底里不嬉皮油滑不流氓痞气便是矫情,我心中梦想的诗意和远方早已成为笑柄。和我结交最深的一位年轻诗人,是一个身居京师隐身江湖衣冠似雪的孤独者,我是这个江湖的看客。

 

那天晚上,我在阶梯教室里听花白头发的青年诗人西川朗诵茨维塔耶娃的《约会》:“我将迟到,为这我们已约好的 / 相会,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变灰……”我暗自心生不详的预感:或许我与她未曾开始就已结束。而讲台上时而春暖花开,人人面朝大海,时而秋风落叶,在松林中安放所有的愿望。

 

就在我以为她因为不知如何回信干脆不回算了的时候,收着她第一封颇有厚度可言的书柬。她说收到我的长信很惊讶,还以为我写错了地址发错了对象。大学三年来她像高中那样只顾学习,从未考虑过这些,遇到了就躲避或假装不知,这一回两种法子都不好使,不知怎地才好,为此专门从学校回家一趟。翻看以前的信,她才明白好些晦涩费解、从未深究的词句。那张明信片的墨迹褪色,一笔一划依然清晰,如砚笔凝干秋风春雨,还原当年的青涩,让她泪痕轻浥,提笔饱蘸湛蓝墨水,写下信的结尾:寒假我在学校等你回来。

 

(五)

 

我们约定寒假相聚,我去南京找她。我的母亲是六十年代末从南京下放到农村老家的知青,与因为高中毕业适逢文革爆发而在乡村中学教书一辈子的父亲结婚后,不能返城。父亲的祖上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唯有曾祖蛮勇强悍,从江南小村跑去大上海谋生,成为某帮派得力打手,一次他在街头械斗中过分卖力,砍死了另外一个帮派的老大,于是逃亡长沙变作一个账房先生,才积得一笔钱财便一病不起客死他乡。曾祖母不曾改嫁千辛万苦将三个儿子养大,因此父亲家族长期一贫如洗,绝对是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的无产阶级。母亲曾说要早知道父亲家这么穷,真不敢嫁过来,父亲却道,要知道你家那么多牛鬼蛇神,我哪敢娶你。

 

外婆祖上是金陵八旗副将,据说源自血洗江南的中国第一屠夫多尔衮那支,家世显赫,到外婆的祖辈没落得只剩些房产,一个个却嗜赌如命一掷千金,连祖上耀武扬威的画像也给当掉作赌资;她的父辈更是破落得几乎揭不开锅,却依然游手好闲提笼驾鸟,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连街头车夫也颇有不如。外公的祖上是农民,他的祖父开始做生意,店铺从江南开到苏北。外公的母亲是位苏北大脚婆姨,年轻时身段优美体格健壮,而丈夫的五短身材好似那三寸丁谷树皮,气得她在新婚之夜差点用一把锋利的剪刀自裁,不过曾外公面容英俊书生模样,擅于经营,后来他们举家搬到南京,无需办理暂住证就成了应天府的居民。青年外公是个超级赌徒,梳着潇洒的大奔头,有赌神的牌技、气魄和堂堂仪表,不同之处在于他老是输钱。外婆抱着大舅爱在旁边看斜头,直到外公输得再也不赌,那爿店铺关门大吉。大动乱的岁月来临,外婆外公因为复杂的海外关系以及右派舅公、现行反革命大舅整日担惊受怕,母亲是第一批下乡的知青,他们全家不久也被发配到苏北。比我仅小一岁的妹妹小时候在苏北长大,每天晚上非要揪着外婆耳朵才能睡着。

 

那时外公外婆先后谢世,三个舅舅家在南京,妹妹就读南大,每次寒暑假我都从北京坐火车到南京,在小舅舅家住上几日,然后与妹妹一起回乡。

 

那天上午,我从小舅那里借了一件羽绒服穿上,骑车赶往东南大学,沿路拥挤车水马龙,人潮熙熙攘攘,唯有校园安详宁静,学生大多已回家过年。我躬身启禀管楼大妈欲见同学,大妈打过传呼,让我楼下静候,不久便听见从上面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中不禁砰然,不知身在何处,或恐原是渺茫一梦。她从楼梯口荦然闪现,面容与三年前一般无二,还像个初中生,双眸湛然鬓畔云生,脑后一根马尾长辫,扎着深蓝发卡,却不见了额前稚气的刘海,身着一袭紫色呢大衣,冲我灿然一笑,全然不似从前那般羞涩。

 

我们先在校园闲逛,而后漫步到不远处的玄武湖,从湖畔走进湖心的岛屿。冬季公园木落草枯人迹罕至,天空灰暗笼盖穹庐,萧萧北风吹度,不远处鸡鸣寺的香烟与钟声,散入台城下面一湖寒碧。

 

我惊讶于她的健谈。她不再是那个一说话脸就红、声音细若蚊吟的小姑娘。后来方知大学时代她依然十分害羞总是缄默不语,更不与男生谈笑,那天不知为何话却多。从此她爱上讲话,婚后我从巧舌如簧滔滔不绝的说客,逐渐退化成妥首帖耳心不在焉的听众,常常她说了半日,我嗯嗯啊啊地不知其所云。过了两日她问起交代我答应要办的事情,我一头雾水想不起她何时何地却曾说过。

 

我们登上台城,一起举目金陵城外江流浩荡,日夜东去不曾止息。其时朔风强劲,吹乱她的长发,冻红她的面庞,而微雨飘零,间杂着洁白的细雪,落在她的头发与脸颊上,用以衬托黑发红颜。记忆无声地燃烧起来,使清晰的晶粒逐渐模糊,融成一条条雪山脚下的溪河,在黑暗的时间深处、纷繁的彤云表面蜿蜒流淌,一起汇入我们眼中的玄武湖水,静静的好似一个朝代的历史,又如一个人心中填满的话语。

 

我们说起各自的家庭,同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时光,三年多的大学经历,以及高中时代的人和事,唯独不谈与爱情相关的任何主题。二人迎着北风踏雪同行,听任雨雪交加俱不在意。她头顶的雪越积越厚,我停下脚步给她拂去,那乌云似的长发已经散乱,她解下发卡整理,我看见中间有一根白发,不禁涟漪心生,轻轻伸手揽住她的头发,将那一根拔除。她嘎巴一声合上发卡,转身轻快地对我说道:“前面有所亭子,我们到那里坐一坐吧。”

 

我们相对而坐闲谈,直到雨雪渐止。我送她回宿舍楼,已是午后三点,我们都未感饥饿,忘记找个地方午饭或晚餐。分别之时,我想问她家地址,年后前去谒见她的家人,却不好意思开口。我推着自行车横过马路,回头望见她还站在楼下若有所思,四目遥遥相对,她笑靥轻生宛若雪中红梅。

 

寒假结束后,我和妹妹回到南京,再去东南大学寻她,大妈说我来得太早,整座宿舍楼尚无人返校。妹妹送我到暮色四合的冬日站台,挥手作别。我使出浑身气力,方才挤进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厢。

 

列车呼啸着迎风踏雪苍茫北上,向前徐徐展开黑夜,旷野树林向后飞驰如电,车站因灯火而短暂停顿,随后消逝忽又重现。车厢越发拥挤,每个无名小站,都蚁聚着背井离乡面无表情的人群,不等火车停稳便蜂拥而上,强大的经典力场差点将火车当场掀翻,那些维持秩序的警察只得逃命,到处都是杂乱的哭喊声、叫骂声、厮打声,以及拳头砸在车窗玻璃上的钝响。车门早被堵死,连厕所都站满了人,车窗也成为上下乘客的通道。当火车口吐黑烟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赶路,人群被迫靠后,站台边缘铺满挤掉的各式鞋帽,以及眼镜碎片。车厢内谁也没法移动分毫,唯独列车售货员依旧娴熟地推着长形小车,奇迹般将一节节车厢走遍。

 

乘客除去学生,便是背井离乡的民工,都去往仅容暂居的巨大城市。夜深了,他们千姿百态昏昏睡去,随着车轮轰击铁轨的周期震响,一步步深入梦境。那里榆柳麦苗青青,三月长河烟雨,年迈的父母躬耕田亩,幼子弱女日夜思念,泪水流溢。

 

而天色微明。熹光长河般奔流,推着火车越跑越快,长啸一声撞入河北沧州地界。车窗外雪花飞扬漫无目的,落入片片白桦。桦林头顶雪痕整齐列队,睁着长满树身的美丽眼睛,默送旅人远去。茫茫雪原除了树林,只有两条始终保持平行的铁轨,跟随远去的列车越来越靠近,在雪地尽头执手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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