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婆事件”说文化与科学的一个重大差别

最近一些天，上海的小学语文教科书上把外婆改成了姥姥，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首先是自媒体的反应，接着像新华社、中央电视台等国家媒体也加入了进来，有说历史的，说外婆的历史要比姥姥悠久；有说法律的，认为应当尊重原作者的著作权；有说政治的，认为应当有利于两岸文化交流，不能让“台独”钻了空子；记者们还请来语言专家，证明两者都不是“方言”，都是通用语词汇，如此等等，总的意见是没有必要把外婆改为姥姥。修改教科书的出版社方面也说这只是教学中识字的需要（其实这个解释有点勉强，如果真是识字需要就不用把所有课文中的外婆都改掉）。最后，上海市教委决定，让出版社将姥姥改回原作的外婆，并致歉。“外婆事件”似乎画上了句号。

本文不想再叙说外婆与姥姥的历史由来、使用人群等这些问题，而是想说由此想到的文化与科学的差别。

科学与文化有许多不同，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差别就是科学讲究统一，而文化讲究多样性。

首先，在处理对象的名称上，科学讲究统一，同一个对象，最好有统一的名称。对于由于历史的原因，产生了不同名称的，人们也要商量争取统一称呼。我们有个全国科技名词审定委员会，就管这件事情。

例如，化学元素硅，历史上曾经翻译为矽，二氧化硅过去曾经称二氧化矽。后来,我们就统一规定称为硅，不称为矽。过去的矽钢，改称硅钢。做变压器的矽钢片，现在都称硅钢片了。当然也有一些改得较慢，像医学上由于吸入二氧化硅尘末引起了肺部疾病，过去称矽肺病，现在按理应当称硅肺病，但是仍然有不少人称旧称。

又如，甘油，这是一个商品名，化学上称丙三醇。最大的一类油脂过去称三脂肪酸甘油酯，或脂肪酸甘油三酯，现在统称三酰基丙三醇。至少在化学上基本上统一了。

科学技术在计量单位上也需要统一。例如，度量衡单位中，过去有市制、英制、公制的不同单位制，不同的单位制之间需要换算，很不方便。像质量（商品的“重量”）单位，过去比较乱，有市制的斤、两等；有英制的磅、英两等；有公制的公斤、克等。现在统一用公制的千克、克。

科学追求理论上的统一，希望同一个理论解释更多的自然现象。例如，化学现象、生物现象中很多都是在原子分子这一层次上发生的，人们便企图用处理这一层次的物理规律去解释这些现象，并企图预测一些未知的可能现象。又如，强相互作用、弱相互作用、电磁相互作用、引力相互作用都是自然界物质之间的作用，人们总是期望用统一的理论来解释这些相互作用。

与科学的希望统一不同，文化是各地的人们在不同的生活条件下产生出来的，因而生来就有着多样性。欣赏文化对于人们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所以，很不喜欢单一，而喜欢多样性。多样性才是对于脑部有关部位的不同刺激，才能够不断引起人们新的兴趣，从而得到新的兴奋。

例如，人们喜欢喝酒，又喜欢写诗，如果诗句里提到酒，都只说一个酒字，那将是很单调乏味的，于是，我们的祖先想出来许许多多酒的代称，至少有好几十种。如琼浆、玉液、琼液、绿蚁、浮蚁、杜康、欢伯、壶觞、圣人、贤人、杯中物、壶中物、般若汤、青州从事、平原督邮等等，在古人的诗文中，说到这些代称，有的觉得夸张、有的觉得幽默，用得好就能够给人以艺术享受。假定有一天，我们的什么委员会做出一个规定，说以后出版物上这些代称都一律改为酒，那将是多么荒谬的事情。

即使是对人的称呼，实际上也无法要求一致。拿对父母亲的称呼来说，也是有许许多多，设想一下，如果规定全国老百姓对母亲统一称目前最通行的称呼“妈妈”，不再使用娘、阿娘、阿母、姆妈、额娘等称呼，将是多么荒谬的事情。

中国历史上出现过许多地方戏曲，但是，也出现过最高当局也就是皇帝下圣旨禁止这些地方戏曲的事情。例如嘉庆三年，就下旨取缔乱弹、梆子、弦索、秦腔这些地方戏曲。我们抄一段“圣旨”看看：

“乃近日倡有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声音既属淫靡，其所扮演者，非挟邪媟亵即怪诞悖乱之事，于风俗人心殊有关系。此等腔调，虽起自秦、皖，而各处辗转流传竞相仿效。即苏州、扬州向习昆腔，近有厌旧喜新，皆以乱弹等腔为新奇可喜，转将素习昆腔抛弃。流风日下，不可不严行禁止。嗣后除昆弋两腔仍照旧准其演唱，其外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概不准再行唱演。所有京城地方，着交和珅严查饬禁，并着传谕江苏、安徽巡抚、苏州织造、两淮盐政一体严行查禁。如再有仍前唱演者，惟该巡抚、盐政、织造是问。钦此。”

如果真的严格按照所谓“圣旨”执行，对于文化的摧残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发生在前五十多年前，那场严重摧残文化事业的“革命”也是如此。那时候，全国就允许演出这可数的几个所谓革命样板戏，其他剧种要演，都必须以此为样板。所有的创作都必须符合所谓三突出的原则（“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不能再有个人的流派唱腔特色，如此等等。这也是严重地束缚和限制了文化艺术的发展。

我们总是希望文化艺术多样化，即人们喜欢的百花齐放。拿戏曲曲艺来说，京剧和各地方戏曲、曲艺中具有个人特色的流派就不计其数，演员们有自己的特色，才能得到观众的喜欢和欣赏。

又如，某一个歌手唱得很好听，让人一天到晚只听他的歌，人们也受不了。文化艺术总需要多样化，才是正道。

应当看到，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技术的力量也逐渐深入到文化和艺术的领域。人们特别是管理者希望技术的力量来进行管理。他们希望把什么都“标准化”。拿文字语言来说，他们希望一字一音，字与音一一对应，一字一形，字与形一一对应，一词一义，词与义一一对应。这样机械的对应，在管理上当然毫无疑问是方便了。但是，他们不懂得，文字语言是文化，文化需要多样性，不能什么都规定得死死的，不能对文化进行标准化。太多的框框，对于文化的繁荣和兴旺是一个大大的伤害。我们的语言、词汇等，也都需要多样化，这样我们的文化、艺术，才能够丰富多彩。这是科学与文化很大的不同之处。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我们也要特别防止这种用一刀切的机械的方法来管理文化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