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家庭农场模式适合中国吗?

蒋高明

本文应中国科学院《人与生物圈》杂志约稿而作，将于近期发表

一、美国家庭农场什么样？

“有个叫约翰斯顿的农民，祖祖辈辈以农为生，至今经营的农场面积达到3200英亩。一年下来，约翰斯顿自己经营的土地收获小麦3900吨，油菜2500吨，大麦1400吨。这样的农产品收获可以生产出1300万条面包，120万升菜籽油，4万桶啤酒。年产值超过200万美元，而利润也不薄。而经营这么大的农场需要多少人呢？一共只有三个人。只有忙时，才雇一些临时工”。

 “播种时，播种机通过计算机联网，可以了解到上一年哪一寸深度的土地种出的粮食收获是多少；播种机自己会决定在哪儿作深度播种和施肥料；现代化的联合收割机驾驶室犹如飞机的驾驶舱或是工厂的控制室；收割时，驾驶室中的屏幕可以告诉驾驶人一英亩土地可以收获多少蒲式耳的玉米，也可显示收割上来的粮食湿度，还能让收割者知道尚有多少英亩的粮食需要收割”。

上面是某媒体描述的美国家庭农场模式，农业科学家也津津乐道这种模式。一提到现代农业，很多人必然想到美国，想到上面描述的现代化的美国大型家庭农场：一个农民可以耕作上千亩土地;用飞机喷洒农药; 用卫星种地；用转基因技术解决病虫草害问题;在一个县乃至一个州都种植单一的作物，然后通过长途运输将所生产的农产品调往全国乃至世界各地。这种模式经常中国专家的反复宣传，即将成为中国农业的发展模式。

　　上述规模化、机械化、化学化、生物技术化的农业，被很多农业专家乃至决策者奉为农业的最高境界，被冠以现代农业的美称。殊不知，那种现代化的农业是不持续的短视农业。如果中国放弃了自身农业优势，一味学美国，长期下去是非常危险的。中国发展美国式家庭农场模式能够预见的后果必然是：农业生态环境持续出现退化，大量小农户破产倒闭; 越来越多的农民弃农经商、进城谋生; 吃饭问题要靠国际市场满足; 社会将在食物链供应环节出现动荡危机。

二、“懒人“农业造成的生态问题

自古到今，农业是最基础的产业，人类社会要想可持续发展下去，首先要满足食物需求。历史时期从事农业的人群，远高于经商或其他产业人群。现在之所以现在用很少的劳动力，就能够生产出许多人吃的食物，主要得益于科技进步。然而，由于一些基本原理严重违背了生态学规律，现代农业不可避免地导致农田生态系统退化，主要表现在地力下降，环境污染，超级杂草、超级害虫出现，蜜蜂消失，生物多样性降低，食物营养不均衡，食品受到污染等等。

　　为什么会出现上述农业生态问题呢?这是因为，农业的特点注定了人类要付出辛勤的劳动，农业生态系统的多样性才导致其稳定性。如用除草剂替代人工锄草，其后果就是促进杂草进化。为消灭杂草，就需要喷洒更多更毒的除草剂，这样，作物就会受到影响; 为保护作物搞转基因，作物保住了，但喷洒除草剂的数量和剂量都增加了，最终导致超级杂草出现。害虫防控也一样，在农业生态系统中，有害虫，也有益虫，还有益鸟。大量农药不仅灭杀了害虫，还误杀了益鸟益虫。更严重的是，害虫也对农药产生了顽强的抵抗力，这是因为物种繁衍是一切生物最根本的规律，害虫不会轻易放弃其生存权。为了继续替代昂贵的人工，就需要将抗虫基因转移到作物体内，继续喷洒农药，内外夹击害虫，导致超级害虫出现。为了获得更大的经济利益，让动植物提前发育、异速生长，但这样的代价是，食品中抗生素、重金属、激素含量升高，消费者为此要付出健康的代价。

　　现代农业与资本结合密切，最终绑架了农业，还绑架了政府。没有政府的高额补贴，现代农业是没有能力生存下去的。看看美国的例子就知道：美国用中国耕地面积的193%，才生产了相当于中国52%的粮食，而取得这样的“成绩”是动用了多于中国农民近十倍的政策补贴，美国农场主收入中的40%来自政府补贴。从这些数据来看，美国的现代农业还有哪些优势呢?

让越来越少的人养活大多数城市人，且农场主还要自身享受，没有政府补贴他们就不种地，要吃饭就必须看农场主的脸色。在以资本驱动的现代农业模式下，粮食安全越来越被少数人控制，甚至波及到粮食曾自给自足的中国。美国发展现代农业，除了要依靠政府补贴，还将环境代价转移到他国，如化肥、农药、农膜等高污染的农业生产资料是在中国生产的。

三、来自蒋家庄的报告

将土地集中起来，利用现代化技术，尤其是大型农业设备，投入少量的人力，发展美国式的家庭农场，满足更多中国人口的粮食需求。这样的办法，在中国可行吗？为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和农民合作做了一个试验。

这个试验是在山东省平邑县蒋家庄进行的。我们承包了村里的60亩土地，加上某种粮大户的40亩，共100亩，我将这些土地交给村里机械化水平最高的本家兄弟来经营。作为试验条件，我们提供10万元的费用，并将我们承包的60亩土地无偿给他家使用，前提条件是需要还回我们9万斤粮食（玉米或小麦或两者之和）。其中20亩要求按照有机方式种植，即不能打药和喷洒除草剂也不能使用化肥，有机肥我们无偿提供，如果多付出的人工另外支付；80亩的耕地从事普通农作物生产，种植用工较少的小麦和玉米。对于本家兄弟而言，他需要付出的主要是劳动力和少量生产资料，我们提供了10万元流动资金，不需要支付任何利息，还有2万元的有机肥，这样的条件在农村是有相当有诱惑力的。

为了使试验顺利进行下去，我们一次支付了5万元，其余的费用分成12个月，以工资的形式拨付过去。

我的本家兄弟是周围十几个村最大的种粮户，他不仅有播种机、收割机、大型拖拉机等大型设备，还有配套齐全的灌溉设施。他们想从这个实验中多赚些钱，就只有多投入劳动，尽量少雇人，用一季土地生产的粮食偿还我们的试验费，另一季的收入，加上我们支付的流动资金剩余的部分归自己。这样，可以净赚14-15万元。要获得上述效益，前提条件是：一是天公作美，不能太旱也不能太涝；二是管理尽量跟上，及时除草、施肥和除虫（对于80亩的普通农田，可以打农药）；三玉米产量不能少于1000斤/亩，小麦不能低于700斤/亩。

实验开始就遇到了难题，小麦季节和玉米季节均遇到了多年不遇的干旱。小麦浇了三遍水，玉米浇了两遍。在山东农区，种植玉米一般是不需要浇灌的，这样的干旱天气也让他们赶上了。为了节省成本（结余归己），他们一家四口人全部上阵。最忙的时候，该本家兄弟告诉我，几乎十天内没有睡好觉，最终累到了，到医院去打吊瓶。经过他们全家人的努力，小麦季获得了丰收。按照合同，他们已偿还了50%多的试验费，且在小麦季节，还有一些产量是归自己的。眼看玉米丰收在望了，该农民的成就感是明显的，他们基本可以实现原定的目标了。

又要到承包土地的季节了（收完小麦就要交下年度的土地承包费），我问他们还要不要继续按照原来的合同干，本家兄弟摇摇头，说不干了了。我说不是能净赚十几万元吗？他叹口气说：“太累了”。

“太累了”。经营100亩土地，如果连村里最能干的农民都喊出这样的话，就说明搞所谓大家庭农场，可能在中国是难以行得通的。在试验中，有60亩土地该农民是免费种植的，每亩600元租地费是我们承担的，总计3.6万元。如果有10万元是纯收入的话，36%的费用是来自我们的试验费，相当于政府补助给他们的，这个比例略低于40% 的美国政府资助。

本家兄弟经营100亩土地喊累，美国农民经营1000亩为什么不喊累？是不是美国的现代化水平更高？有这样的原因。另外的原因是，100亩土地分散到近10个地块，影响了机械化水平发挥。其实，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国内专家在宣传美国家庭农场的时候，有意回避了这样的基本事实：美国农民充当的其实是管理者的角色，耕地、打药、收获、仓储、运输等都是专业公司干的，美国农民只不过是打打电话而已。虽然美国农民也很辛苦，但比中国农民还是舒服得多。

那么，能不能继续讲土地集中，提高机械化水平，让农民不喊累还挣钱呢？当然能，但前提代价是产量下降、种植季节减少，作物多样性降低、加大农药化肥用量，环境污染加剧。且政府必须支付农民更多的费用，或免费让种粮大户使用耕地。要知道，两口人进城去打工，辛苦一年挣十几万也是很轻松的。

四、美国式家庭农场不适合中国

要在百亩土地上得到17万斤粮食，中国农民是能够实现的，但是他们付出了比美国农民多得多的劳动。如果少投入劳动，或者雇人来干，产量和效益还有这么多吗？如果雇人来干，两季得到1000斤/亩就是不错的了。在内蒙古呼伦贝尔农垦区域，机械化水平已经超过美国，每亩净收入200-300元，亩产量只有500斤左由(国营土地种植不要交钱)。美国人动用29亿亩耕地产生3亿多吨粮食，无论总产和单产都低于劳动密集型的中国（18亿耕地产6亿吨粮）。

在单位土地面积上投入的人工越多，精耕细作，产量和质量以及食物多样性就越多，且从满足国家粮食安全的角度，压力就越小。农民满足了自身的粮食安全就在很大程度上满足国家粮食安全，因为种地的农民是不用买粮吃的。反之，像美国那样，让极少量人养活多数人，且食物构成也向美国看齐，中国需要更多的优质耕地。中国人多地少，我们的18亿农田根本不可能像美国的29亿亩农田那样平坦，能够连成片，那些位于高山峡谷、黄土高原、丘陵上的低产农田根本不能实现大型机械化。这样的土地在我国有6亿亩，占我国耕地的三分之一。

上面提到的蒋家庄，有人口936人，土地1020亩，生产出来97种食物，包括主粮3种，杂粮13种；水果8种，坚果2种；蔬菜38种；菌类5种；野菜5种；肉类14种，禽蛋5种；昆虫类食物3种；调料1种。这些食物本村村民根本吃不完，大部分通过市场渠道进入了城镇人的餐桌。尽管目前城市对农业有巨大的冲击，因为该村依旧有一半多的人（主要是老人和妇女）从事农业，食物多样性非常丰富。

如果一味搞大规模的城镇化，按照美国模式进行，留1-2个人经营上述土地，首先下降的就是食物多样性，他们利用再先进的农机具也无法与500多人从事的农业品种相抗衡，估计能够留下的只有1种食物可以提供到市场出售，要么是小麦要么是玉米，合理的轮作、间作套种将永远告别农业；其次是产量将严重下降，土地利用效率将不可逆转地下降。由于无法精耕细作，有机肥还田也成为奢望，土地质量下降，产量重新回到四五百斤的水平。

而在精耕细作模式下，该村1亩耕地生产出来的粮食够一家6口人吃(两个老人，两个孩子还有年轻的父母)。目前模式下，该村土地如果全部用来种玉米小麦和小麦，能够满足6000人的吃饭问题。食物多样性与产量直接可以互相转化。而美国家庭大农场模式将不能转化，只有牺牲食物多样性和产量，该村庄能够供养的人口将由6000人急剧下降到1500人。试想一下，如果全国土地都搞美国式大农场，我们的土地够用吗？谁来养活中国人呢？

蒋家庄的家庭农场试验，有力地证明了有人推崇的美国农业模式在中国是行不通的，美国农业梦是破产的。要做家庭农场，粮食单产和总产下降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中国18亿亩耕地生产的粮食低于5亿吨，那么社会是会出现动荡危险的。中国人口的零头都比美国多，指望美国人供应粮食根本是不靠谱的。美国用小于2%的人口从事农业生产，是满足了大于98%的国内需求，还有约1亿吨粮食供应国际市场，但他们的人口连中国的零头都不到，而种粮面积为中国的2倍。如果中国也跟美国一样，让2%的人养活98%的人口，也以消费动物蛋白为主，我们需要多少好耕地呢？至少125亿亩！可我们只有18亿耕地，其质量与美国无法相比。

全国各地进行的土地流转，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提高粮食供应，基本是失败的，大户们要赚的是政府的补贴，或者将土地用于搞蔬菜、苗木、变相房地产等更加挣钱的东西；管理粗放或者雇人经营，不顾粮食实际产量；或者流转土地后不动，任其撂荒，减少种粮风险，仅要国家补贴。长期下去，无论对中国的粮食数量安全还是质量安全都是没有好处的。建议国家有关部门，认真研究一下我们的农业模式，慎搞大规模的城镇化，适当发展家庭农场，科学解决13亿中国人的吃饭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