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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之死》四 遗著题句

已有 2979 次阅读 2017-8-8 13:18 |个人分类:曹学|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曹雪芹之死》四    遗著题句

吴恩裕

四、遗著题句

        雪芹逝世后,他的《红楼梦》渐渐流传起来。不但熟人有抄本[138],在北京的很多庙会上,也有人抄一部放在摊子上卖,要的价钱很高。虽然当时钦佩这位作者的人不少,但对他的了解很深,而且还深致以同情之感的,则是王孙永忠。

       永忠的祖父允禵,由于和他的同母哥哥雍正的斗争,雍正三年就革了王爵,号称谪守陵园,等于过着幽囚的生活。

       乾隆虽把允禵释放,但经过了长期的幽锢以后,他的人生观变得极端消极,常和僧人道士们往还。永忠的父亲弘明终身得不到一个实职。当日允禵常常叫他的孙子与剩山和尚及雪田上人交游。所以永忠也知佛理,他既字臞仙,又号栟榈道人。他们这支贵族,由于体验到政治斗争的残酷可怕,从乾隆朝起,就过着远离名场,保全身家的消极生活。

       

       乾隆三十三年戊子,已是雪芹死后的第五年了。在北京西直门里靠近弘明贝勒府的附近,有一个两进三十多间房子的院落,那便是永忠的家。

       是夏天,永忠刚刚睡过午觉,起来在书房里画他昨天没画完的扇子,虽然它的五间书房高大,前后窗都通风,但天气还是闷热得很,不时流下汗水;他心里很不耐烦:“这些人也真奇怪,为什么偏求我画呢?我又不是画苑名手?而且刚刚画完了,又送一批来,接二连三,叫我如何应付得完?为了画这些扇子,把眼睛都弄坏了,真是岂有此理!”他很想写一个辞书画扇的告白,贴在客厅里,但又一想,“唉,得罪人,算了吧[139]!”

       他正对着窗外盛开的花丛出神,忽然家人掀帘子进来:

      “大爷,侍卫[140]派人送来一封信一包书。”

说着就递过来。永忠一看,封皮上写着“最要件,候回条”。永忠马上打开一看,有墨香还来的他以前送去的悼亡诗[141],另外还有一部抄本的书,却是《石头记》,不觉大喜。他拆开墨香的信,略看一过,随即草复一信,着来人带回。随即便把那些伤脑筋的扇子,丢在一边。

那墨香名额尔赫宜,今年二十六岁,现充三等侍卫;他是敦诚的叔父,却比敦诚小了九岁。他少年风流,爱读情诗。前些时永忠曾把他悼念原配夫人卞氏的诗,送给墨香读。当时并附一笺道:

“此予二十二岁悼卞氏原配作也。墨翁爱读情诗,予固情种,夫情岂有过此者耶?因检出奉阅。再无副本,人亦未见,幸速见还;若致遗失,性命所关也[142]。”

方才他看这次墨香给他的信中,也和他开玩笑说:“臞仙既不可望‘仙’,栟榈道人也得不了‘道’——谁听说过‘仙’、‘道’有大写其情诗,自称‘情种’,而且若丢失了这些信还严重到‘性命所关’的?墨香信里又说:“我看你还是走进尘世,来做一下红楼‘梦’罢!” 墨香告诉他:给他送来的这部《红楼梦》是他根据原稿抄录来的,平时不肯轻易示人;这次因永忠把自己的《悼亡诗》拿给他看,所以他也才把这个秘本送上的。末了,墨香又说曹雪芹这个人就是康熙时鼎鼎大名江南织造曹寅的孙子,曹家被雍正朝抄家后,家族零散,生活极其艰苦,雪芹贫居西郊,著书未完,就死在西郊了,等等。

永忠一面看信,看到了后面叙述雪芹情况的地方,面孔就严肃起来:“这个人也耳闻过,竟这样惨么?”——他想着就急忙把那抄本的《红楼梦》打开来读下去了。

谁想果然不出墨香所料,那臞“仙”的道行极浅,一下子就迷入红楼“梦”了。晚饭他都忘了吃;等到家人来喊,他才去胡乱吃了些,吃罢又回到卧室续红楼“梦”了。掌灯了,打一更、二更的梆子,小儿的喧闹声,这些他都听不到,一直关在平时自己那个卧室,继续看书。

两年前续娶的那拉氏夫人[143],知他平素时常深宵读书,也不来打扰他,只轻轻进来送一支蜡烛、一壶茶就走了——这些,永忠并未察觉到。大约到了三更时分,永忠看得很快,已看到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一回,“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服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子上。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便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了?’袭人定了一回(当作会儿),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呆子眼睛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在)那里放声大哭,恐怕这会子都死了。’黛玉一听……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144]

书里的情节本来就紧张,永忠又急着看下文,却觉得自己的眼前发黑,室内为之变色起来——他闭目定一定神,睁眼一看,原来那支蜡烛已经快烧到尽头处,;蜡泪都流到桌上了。自己觉得可笑,连忙接上一只蜡,心里还是盘旋着宝黛二人的痴恋,不禁顺口吟道: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145]

       他有些疲倦,眼睛有些干涩,头也有一点晕。他起来呷了口冷茶,便又躺下继续看下去了。

       四更过了,这位王孙看到有些地方竟然几度流下泪来——“余固情种”,他倒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到了天已破晓,永忠通宵不寐,一口气读完了这部《石头记》八十回抄稿。看到最后第七十八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他同情、忿恨、感伤,简直说不清是什么感情,一古脑儿涌上心头;及至看到下一回的《痴公子杜撰芙蓉诔》[146],心里反而释然了:从来人要拔尖儿就自然会“高标见嫉……直烈遭危[147]啊!

        他放下了书之后,丝毫不想睡下去;却把双手放在脑后在枕上沉思。他想,“从前就听说《红楼梦》这书,为什么不早想法子看看呢?最可惜的是,我和作者生在同时,竟和他没有会过!我要是早和敬亭[148]他们见了面,也许早结识了他吧。我是多么想起作者于地下一醉啊!”

        想着,天色越发亮了。屋内靠门那十二扇画屏,画的是十二钗,他又想起那年自己题这屏的诗句“十二吴姬簇锦屏,临风玉貌各娉婷”[149],不禁一方面觉得自己这诗与雪芹比起来庸俗得多。另方面也想到:雪芹苦忆精搜,把家事、见闻中的事迹、想象的创造……组织在一起,成为一篇这样大规模的故事,丝毫不落前人窠臼,真是难为了他。特别是他那支传神的笔,真是注彼写此,目送手挥[150]。“雪芹,雪芹,文章作到你这样,也算尽了!而且我虽然粗粗读了一过,我总觉得你的书有弦外之音:尽管我还不能窥测你的内心是什么,但从你偶尔只字片言的吐露看来,你总有不满现状的情绪的。结合你们曹家的遭遇,你这种对政治的态度,倒还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但是,雪芹,你的思想深处,当然还不止此。你的书里那‘不通时务’,‘僻性乖张’,‘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151]的宝玉,在今天这个社会里不是绝大多数人都要鄙视、咒骂、讥抨的人物么?而你却歌颂他!雪芹,你总得照顾一下允许你做的,不能一味拿出你要做的啊!再说‘明察秋毫者不祥’,你对《庄子》那么熟悉,为什么不服赝一点他的看法呀?难怪你穷困著书,郁郁而终!”

        “不过,”——他又转念,“雪芹,你这部书思想独特,将来影响之大,是可以十分肯定的。人们读你的书将永远不会忘记你的,你已经有遗爱在人间了。”想到这里,他便起来走到窗前的桌上,提笔写了三首诗:

       

        传神文笔足千秋,

        不是情人不泪流。

        可恨同时不相识,

        几回掩卷哭曹侯。

       

        颦颦宝玉两情痴,

        儿女闺房笑语私。

        三寸柔毫能写尽,

        欲呼才鬼一中之。

       

        都来眼底复心头,

        辛苦才人用意搜。

        混沌一时七窍凿,

        争教天不赋穷愁?[152]


        写完,又加上《因墨香得观小说红楼梦吊雪芹》一个题目。心里还不免凄怆:真的,《庄子》上的混沌,本来是糊涂的;为了使他明白、聪明些,每天给他凿开一窍,凿到第七天,七窍都开了,他明白了。他却还要死掉哩!何况你,雪芹,你聪明得等于同时凿开七窍,你哪里会不穷愁以终啊![153]                                        

                                           

                                              插图    范曾


[138]如敦诚、明义、墨香这些人可能直接借抄。

[139]永忠在乾隆三十四年写了一篇《拟辞书画扇告白》,其中有云:“愚不知何缘,以书画受知于诸君子……夫论书莫过于翰林,画莫过于画苑,即有高出者,贵介至于布衣,均不少也。而亟亟烦愚,何谓也哉?……”见《延芬室集》。读此可知永忠为人一般。

[140]指墨香。

[141]见下文永忠给墨香的信。墨香为人,由敦敏、敦诚及嵩山等人诗集中亦可见。

[142]见《延芬室集残稿》。

[143]永忠于乾隆二十年奉旨续娶正蓝旗满洲员外郎逻庚之女那拉氏为妻。

[144]据庚辰本《石头记》。

[145]见李商隐《无题》诗。

[146]据庚辰本《石头记》。

[147]见庚辰本《石头记》中《芙蓉女儿诔》。

[148]永忠虽耳熟敦诚(敬亭)有年,但直到乾隆三十一年丙戌,他才认识敦诚。

[149]永忠于乾隆五十年乙巳始写《戏题十二钗画障为伴月赋》一诗,此处移用,借表十二钗之说是当时流传很多的事迹。这是诗中的句子。

[150]借用戚本《石头记》前戚蓼生序中语。

[151]见甲戌本《石头记》第三回。

[152]《延芬室集》乾隆三十三年戊子诗。

[153]“混沌一时七窍凿”典出《庄子》,这里是解这句诗。




      后记  吴恩裕


本篇是《曹雪芹传记故事》一书中的几篇,原来都各有专题,现经编者建议改为今题。意图是根据已知材料,结合近十几年来发现的实物、文字和传说,写《红楼梦》作者逝世前后的情况。我不想在写他实际上平淡的生活时,加上任何耸人听闻的虚构;但对他的思想却有一些推测性质的描绘——有的通过对话,有的通过叙述。对后者,我力求既描述他的进步思想,又不逾越他的时代局限。我做得很不够,希望批评指正。

                                   一九七八年六月末一日  作者于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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