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
遇见郑声爷爷那天，是2797年的11月，火星刚刚结束了一场漫长的沙尘暴。“冬眠”中的民众与这座城市一同苏醒，唤起这个已有几千年历史的国家的脉搏与心跳。
睁开眼是陌生又熟悉的天花板，一片刺目的白映入我的眼帘。尽管已经见过很多次，但每当我面对这天花板时，总是感到不安。就像不管经历多少次的“冬眠”，我都无法像别人一样接受那种被冰冷一瞬间冲入四肢百骸，思维一下被控制封冻的感觉。
我们家的户口在政府系统登记填报的苏醒时间是沙尘暴结束后20分钟。原本我爸妈填的不是这个时间，是我要求更改了时间。那繁杂漫长的申请流程是这个时代罕有的，至今想想都令我胆寒。
更改成这个时间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我想在苏醒后见证我们的城邦重新开始运转的那一刻。此刻我们已经处理完了苏醒后的一切事宜，乘车来到苏醒人员分流中转站，等待城市重新启动，回到我们的房子。
中转站有地面部分，此时那里的天空已经抖干净了沙尘，能看见那黑到深邃的宇宙与繁星，这个地方被称为天空大厅。我每次回到中转站一定会来这个地方，在这方狭小的天空边缘远眺，能看见远在地平线上的，我们的家。
那一天是城市苏醒的日子，比平时多很多的人涌入天空大厅，挤在天空边缘。在中午时分，远处的城市外壳开始剧烈颤抖，铁锈色的土灰如同瀑布般倾泻滑落，像一只巨龟，从几十年的沉睡中苏醒，抖去身上的岁月沉积物，光看着这景象，我就能想想出那巨大的轰鸣声。
我就是在这时看见郑声爷爷的。他头发花白如枯草，脸上的褶皱很深。穿着冬眠局为苏醒人员发放的免费衣物，佝偻着身子，看上去没有什么生机。但那双眼睛看上去却宁静而年轻。此刻他望着远方的景象，怔怔出神。
我当时心里想：这位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身边没有陪同人员吗？便上前问道：“爷爷您好，请问您有没有陪同人员？需要我帮忙吗？”
那老人家似乎没反应过来，我喊了好几声才回神，扭过头来问我：“你是在问我吗？”
我点点头。他便从他的衣兜里摸出了一个白色圆球，笑道：“那你帮我看看这个怎么用？”
我一看，是冬眠局发放的最基础生活组件。心中一边纳闷：“为什么会有人不会用这个？”一边为他讲解。
“这个地方你用指纹解锁一下，再在这个光屏上操作。点这个弹出眼镜，这个出手表，这个出健康监测仪，用身份证注册一下，到时候连到离你家最近的医疗点就行了。这个接口可以把它们收起来。”
老人生疏地拿出了眼镜和手表戴上，小声嘀咕：“科技这么发达了，为什么不放个指示教程呢？”
“因为这都是生活中最基本的东西了，你不会用才很奇怪。就像几百年前的地球时代，我在课本上看到有一个叫牙膏的东西。我们不会给生活组件配说明，就像几百年前的人不会给那个牙膏上配说明。”我解释着。
老人沉默了。远处的城市已经重新被注入了电能血液，开始缓慢运转了。人民纷纷离开大厅，我也跟着起身，招呼道：“老人家，快跟上，要回城了。回城以后我陪您去申请个陪同机器人，独居老人有优惠的。”
老人缓缓站起身，他没有拐杖，对于他这衰老破败的身躯来说这也是个大工程。但他就是执拗地靠着自己，一点点站了起来。天空外的宇宙还是那么深邃，他苍老的身形映在玻璃上，几乎被黑暗隐没。他缓缓跟上人群的尾巴，与他们一同前往了地下，坐上快车。
在出站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又一眼望见了他。他站在出站口边边上，又在发呆。我跟父母说了一声，挤开人群跑到他身边，问：“您没事吧？需要我陪同吗？”
他又笑了。对我说：“我自己可以的，谢谢你啊小朋友。直接叫我郑声吧。”
我回道：“那可使不得，您是长辈，直呼名字没有礼貌。我叫您郑声爷爷吧。”
他笑眯眯地点点头：“那我们有缘再见吧。”转身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了。独留我一个人思考：“有缘再见……是什么意思？”
第二次见面是在我们学校的社会实践，是组织我们去贫民区进行组装屋内物联网硬件的实践课。我在我负责的那一家里又见到了他。
他还是穿着那一身冬眠局的衣服，蜷在沙发上，笑眯眯地指使我帮他检查那个二手机器人的指令窗口。
“可以可以，现在的小孩真是有实力，这都能修。”他检查着那个破旧机器人，夸赞道。这次他检查的动作熟练了很多。
我开始打开他家那个小桌子的系统，输入代码，使他能与我带来的组件连接：“为什么你一定要抓我这个苦力帮你修这么原始的陪护机器人？”被他指使了一个小时，我也不客气了许多，连“您”都不喊了。
“因为我不会啊。”他窝在沙发里一摊手，理直气壮地回答。
“什么？你这都不会？”我十分震惊，这个时代，小学都要学会怎么维护人工智能，来保证正常生活。现在见着一个维修都不会的人，我就跟见了活文物一样新奇。“您是冬眠了至少几十年吧，和时代脱轨太严重了吧！”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移了话题：“今天我们又再见了，说明我俩有缘。今天放学了你再来一趟，我给你看点新奇玩意。”
我无奈道：“什么放学，那是几十年前才有的东西了。现在城市每一层都寸土寸金哪有空间建集体学校。现在我们把教育系统的每日课程课业完成了就可以了。我现在就把活全干完了。”
“那感情好，现在就可以看了！”他兴冲冲准备起身，又因身体的衰老重新跌回去了。
我扶额：“老人家您还是顾惜点自己的身体吧。放在哪了？”
“在那个柜子上第二层，是一个壶和杯子。”
“小新小新，把电视旁柜子第二层上的壶和杯子拿过来。”
柜门应声而开，那个被我修好的二手机器人挪移过去，用托盘把那玩意托了回来。
郑声爷爷拿起那那个壶，又拿起桌上放着的一瓶水，打开壶盖倒了进去。又把壶身倾斜，往杯子里倒。我一瞧，倒出来的不是水，变成了浑浊的营养液。
“稀奇吧，这玩意可没有连接物联网，纯物理构造！”他得意洋洋。
“效果不能算稀奇，但这样的纯物理构造已经很古老了，用在一个壶上是头一次见。”我回答道。
“是吧，以后常来这坐坐，我还有很多可以和你讲的嘞！”他兴致勃勃。我从未见过这么有活力的老人。平时我去养老机构，那些老人们只是躺在休眠仓里，闭着眼睛，机器人来来往往，终端系统用冰冷的数字管控他们的生命体征。有时我恍惚会觉得，他们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但郑声爷爷不同，他有时活跃地不像老人，他的眼睛时刻透露着，他仍然年轻。
从那天起，我常常去他不足30平的小房子里拜访。他总是有一些新奇的想法会和我分享，也有许多古老的传说。我不知道它们保不保真，但我只是听着他讲那个巨人开天辟地，半人蛇捏塑生命的故事。它们怪异，荒谬，放到教育系统为我配的智能讲师那里一定会被严厉地纠错。但我感受到其中充斥的想象与生命力冲击着我的思想，像冬眠后城市苏醒的力量感，使我感到亲切与喜欢。
后来，郑声爷爷会叫我带他出去走走，我就带着他去这座城市的每一层看了一遍。城市分几层，交通网络里不管什么交通工具，只要是去别的层区都会顺着城市系统的疏导来到“交通电梯”。我带着他乘快车顺着电梯往别的层去时，他的情绪总会十分高昂。
巨大的机械结构横亘在远处的墙面，其上密布如血管般的管道。脚下高楼林立，空中地上的快车都顺着交通网络向这冲天的巨柱汇来，用我最近从郑声爷爷那里听来的神话来形容这“交通电梯”，就如同那支撑天地的不周山。
“这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不是吗？”郑声爷爷笑问。他脸上的褶皱有了弧度，活过来一样，被他的神情描上深深的笑意。
我点点头，他抬头，望向这层区的天空，今天天气被政府调成了晴，整块天幕投影着一望无际的蓝色，据说是来自曾经地球的模样。他叹息：“只可惜，这天，还是太狭小了。”
我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天，问：“这天，已经很大了啊！”这天空，已经广阔到能容下整座城市，容下里面的将近一亿人口，这还能算小吗？
车窗外飘过水雾状的云，是被全息出来的。郑声爷爷脸上的笑意褪去些许，他轻轻摇头：“确实很广阔了，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了。只是……罢了。”
“我们再如何发展，也始终做不出故乡的天空啊……”
时光飞逝，我与郑声爷爷已经认识三个多月了。城里也迎来了春节。
这个节日是属于我们中国人的，但说实话，我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就是每年这个时候政府在晚间天空全息几朵烟花，无聊地很。
临近过年时我也去拜访了郑声爷爷，老远就瞧见他把家里张罗地红红火火一片，那红纸上被歪歪扭扭写了黑色的字，分两张贴在他家门楣上。我敲门进去时，他正指挥着机器人摆放整理家中各种口味的营养液。我一瞧，都是新添置的。什么苹果橘子葡萄都整上了。
“哎呦喂，您老在家干啥呢？”我走过去问道。
“搞年货。贴春联。但在这里我搞到墨水都不容易，更别提传统的墨汁了，春联中国结那些现在又不怎么卖，就自己写几个字，献丑了。”他笑呵呵的。
“您现在还在搞这些，在这个年头也真是稀奇，现在这城里一个层区都不见得会像您这样大张旗鼓搞仪式，要搞这些给家门边墙上下个指令就有图像了。”我感慨一句。这几个月的相处下来，我发现他在这个科技时代一直很执着于一些古老的形式，结合之前的一些表现，我心中已经大概有了一个猜想，只不过没说。
“老人家，去看晚间天空的烟花吗？现在也没法像历史课本里记载的那样放真的火焰了。”我们现在在火星生活，城中庞杂的制氧系统容不得负荷，私自放烟花是违法的，会被狠狠落实惩处。
郑声爷爷诧异地看我一眼，没说话，点了点头。
晚上十二点，我带着郑声爷爷来到最上层区的中央天台。这里早早挤满了人。我们知道不管在哪个层区看，全息的烟火都是一样的，但或许是出于本能，我们都想站得高一点，离天空近一点。
天空中投影出跨年倒计时，在数字一落下的一刹，数百朵缤纷盛大的烟火在天空中盛开，又缓缓化作像素点，消逝在空中。
“我们那时的烟火与这个可大不一样，有巨大的声响，有火焰的光与热，一整片天空都是火树银花的。”身侧的郑声爷爷忽然开口了。
我没说话，静静聆听着。我知道他还有很多故事，准备在今晚讲出来。
“我见过最盛大的一次烟火，是在我们离开故乡，离开地球的时候。那时我们科学院组织了一场烟火会，我们院长在那时发表讲话，叫我们好好看，等去了没有空气的火星，就看不到了。”他笑了笑，流露出怀念的神情。
“我对地球，对故乡的最深刻印象，一是那次烟火，二是我家乡的天空。无边无际，笼着那旷野，蓝悠悠的，边缘泛着白，与地平线相接。再快再自由的风在那天空下都像一个孩童在奔跑，再努力跑都跑不到尽头。”
“你应该也猜到了吧。”他轻叹一声。“我出生在几百年前，人类刚离开地球的年代。我是这座城市‘交通电梯’和全息天空的设计工程师。”
我心下了然。在郑声爷爷的时代，人活几百年是天方夜谭。但在当下，冬眠技术的出现能让这一想象不再只是空话。
冬眠技术是现今人类生存的重要一环。火星气候恶劣，时常有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年的沙尘暴。人类的城市要防御极端天气，负荷是极重的。而且离开了地球，资源匮乏，人类若要存续，需尽可能节省资源。冬眠技术，是用特殊的科技手段让人身体消耗机能减到最低，陷入沉睡，像几百年前地球上的动物冬眠一样。在很长的时间里不会衰老，一直存活。
“冬眠技术，需要保持身体内外循环的装置。如果不是政府发起的集体冬眠，私人冬眠是要走私账的。我作为工程师，多年来存了很多钱，在几个层区的天空设计全部确认开工后全部交给了冬眠机构。几年的冬眠并不会造成问题，但长时间连续的冬眠会给身体带来极大负荷，我冬眠了几百年，机构都转了好几家，到现在钱花光了，身体也被负荷拖到现在垂垂老矣的样子。”他无奈道：“一开始让你直接叫我名字，你非要喊我爷爷。其实我冬眠前也才快30。”
我不由笑了出来：“但就算这样，管一个外表很老的老人家叫叔或哥还是很怪异啊。”
他似乎也跟着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也笑了出来：“那确实，还是叫爷吧，反正我们相隔了几百年代沟也不是一般大。”
他正了正神色，继续讲述道：“你要问那时不管不顾，将自己往后余生全交给未来的理由是什么，其实就一个。想看看那时，我们中国人，我们人类的面貌。也能将我们过去的理念，我们的根本带到未来。那时这项技术刚出世的时候，大家都说，从今往后，历史真实的样貌有人可以述说，千年的功过也有人可以评说了。我就是这样一个带着历史真正样貌，顺着时间长河漂流到现在的人。”
“过去与我同时代的人，没有一个走得比我更远，现在世界上能见到的来自我那个时代的人可能就我一个了。还记得那时，地球的生态已被破坏殆尽，人类刚来到火星，望着那深渊般的宇宙和恶劣的火星与它铁锈色的沙漠荒野，许多人都感到迷茫恐惧，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但我们这些科研人员，捡起了当年研发原子弹的马兰精神，一口气撑着拼命干。人类离开了地球的土地与天空，来到宇宙的未知与混沌中。那我们就做神话里的盘古，女娲，去开辟我们的天。就算离开了地球，离开了家乡，中国依然在。我们走到哪里，中国就在哪里屹立不倒！”他此刻脸上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热切与自豪，我透过他的眼睛，再次看到了那个年轻的灵魂。
“只是……当我来到这个时代，我感受到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与这个时代彻底脱轨了。我发现，我们弄丢了很多东西。过去我们那一辈年轻人同样对传统的繁文缛节不感冒，但到现在反而开始怀念。这是我能抓住的，来自故乡最亲切的感觉。曾经我们说，要做我们自己的盘古，要不断前进。时至今日，我看见我和我的同事们的设计落成在这片土地上，我仍然自豪地这么认为。但与此同时，我也感受到了，我们刻在骨子里的思乡情节。”
“中国的古人，用月亮做意象来委婉抒发思想的情怀，但到如今，我已经见不到月亮了啊……”
我看见，这个走过了六百年的年轻人，眼里流露出的哀伤与疲惫。曾经我觉得，他是一个内里仍然年轻的老人。现在我却觉得，就算他从未切身经历这六百年光阴，当他站在天空大厅，遥望那座苏醒的城市时，他已经老了。
“故事说完了，烟花也看完了。那就，再见吧。”他缓缓起身，仰望那片他亲自参与构想的天空。
我张了张口：“您……”
我隐隐预感到了什么，而他只是笑了笑，转身，像我们初见时那样，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没去拜访他了。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政府系统给我发的信息。
“郑声，男，于2798年3月3号逝世，享年629岁，根据他的遗嘱，我们将他唯一的遗物邮寄给您，预计在7个工作日内送达。附上他为您留下的话，请注意查收。”
当我收到那个包裹时，我小心郑重地拆开了它。里面是那把陈旧的回心壶，与一封信。
“小同学，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去世了。”
“还记得我为你讲述的，我们祖先的故事与神话吗？”
“请让它传承下去吧，那是我们的根。是我们不管走多远都要铭记的东西。”
“不用为我感到难过，我在时间的长河里流浪了六百年，现在，我有的只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希望在那个遥远的未来，当你们重新踏上那片土地，我们的地球，见到那轮月亮时，没有像我们来到火星时的迷茫恐惧，而是重回故乡的欣慰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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