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发表于《生命世界》杂志2025-2期，这里刊载的是未经删节过的全文——

    考察阿比斯库森林的时候，恰好是夏末秋初，晨起时分，天还是晴空万里，谁知，刚吃罢早饭，竟然下起了雨，这雨源自大西洋面的暖风，离地面不高，在它平流推移的时候，人们难以发现，但这里毕竟地处极圈深处，一旦遇到山，爬起坡来，瞬间就凝成云，再变成雨，为丛林无尽的葱绿增加了些许氤氲，我们就伴着濛濛细雨和蒸腾的云气向森林深处进发。

阿比斯库国家公园里的森林和沼泽 

    阿比斯库森林是瑞典北部的一处国家公园，以保护和利用亚寒带山地森林景观为主要职能。这里纬度大于68°，已进入北极圈有些距离，但由于受北大西洋暖流的影响，公园南部气候还十分温和，但自公园北部开始，地势和纬度都逐渐升高，才开始出现极地苔原景观。再向北，就是拉普人生活的地方了，这里被认为是瑞典拉普兰地区的“南大门”。拉普兰（Lapland），本意是“拉普人的生活的地方”。拉普人（也叫萨米人）是一群生活在欧洲北极地区（主要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一个古老民族，他们世代以放牧驯鹿、捕鱼和狩猎为生。阿比斯库公园的标志景观是拉普腾山谷（Lapporten），它是一个巨大的“U形谷”。U形谷是个地质学名词，本意是指那些由冰川侵蚀出来的峡谷。我们不要小看冰，它的硬度可以随温度的降低而增加，当温度降到-50℃时，其莫氏硬度值可以达到惊人的数字6，和翡翠的硬度差不多，一般的沉积岩放在它面前简直不堪一击。而在距今1.2万年以前的第四纪冰期，北极地区的冰川动辄几十甚至上百米厚，当这种又厚、又重、又硬的巨大冰体像河流一样在山谷中“流淌”，就像木匠用的大刨子，把自己行经的谷底和谷壁都“加工”成溜光水滑的模样，由于其横断面特别像一个大写英文字母“U”，因此得名“U形谷”或“U谷”。欧洲大陆上的北极冰川大部分都在近一万年内融化光了，现在的U谷不过是古冰川的遗迹，谷底早已没有了冰雪。在阿比斯库，拉普腾山谷所处的海拔位置比较高，在它四周，都是低矮的丘陵缓坡，远远望过去，宛如半轮明月悬挂在半空，又像连绵的群山忽然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撞开了一个豁口，“拉普兰之门”的美誉就由此诞生。还记得2011年上映的电影《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吗？片中大雁首领阿卡带领雁群飞越一处峡谷，她向同伴们大喊：“看！拉普兰之门”！对，就是这里。在公园里徒步，并不一定非要去穿越 “拉普兰之门”，公园里有许多条徒步的路线，可以带领旅行者前往各处风景优美的目的地。当向导得知我带来的队伍是来这里观察北极动植物的生境时，他冲我会心地一笑，随后三绕两绕，将我们引向了一处秘境——那是驼鹿栖息的地方。

有“拉普兰之门”美誉的拉普腾山谷

　　驼鹿是世界上最大的鹿科动物，仅肩高就能达到2.4米，人站它旁边，会有强烈的压迫感。它的肩峰高出脊背，有点儿像骆驼的驼峰 ，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雄鹿有一对手掌状撑开的巨角，看起来十分威武。很多人认为，驼鹿的脾气大约都不太好，因为它有不少伤人的劣迹。还有人传说它不怕汽车，北欧有不少驼鹿与汽车在道路上相撞而导致翻车的案例，而这样的案件你多半不会抓到肇事者，因为它们往往在作案后不久，就抖抖身上的尘土，不紧不慢地又踱回黑暗的森林里去了。因此，北欧的诸多道路上会有提示野生动物出没的标牌，至于这些标牌上的图案——如果是在苔原地区，那会是只奔跑的驯鹿；而在森林地区，正是一头昂首阔步的驼鹿。其实，这些所谓的不怕人也好，不怕车也好的印象，都是对它的误解。由于处在食物链的下层，鹿科动物大多是警觉而胆小的，之所以会出来肇事，大多情况是人类过度侵犯了它们传统的、赖以生存栖息地所致，并且驼鹿是夜行动物，它们甚至同猫咪一样，眼球后部有一个反光膜，实际上就是个“光线增强器”，有夜视功能，它们的作息时间与我们人类正好相反，因此晚上走上公路被车辆撞上也就不足为奇。我并不指望能在这场白昼间的旅行中会遇见它，而既然我们的目的是来看它的生存环境，那么所谓的“主角”出不出现，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驼鹿是北欧的象征，当地人很喜欢在商店里展示它的标本

挪威森林地区的公路旁，有这种画有驼鹿标志的交通标识牌，以警示此地常有野生动物出没

    夏季的瑞典北部山区，地上的表层冻土早已在春末夏初时融化，低洼的地方成为沼泽，而坡地上幸有厚厚的苔藓与地衣覆盖，不至于混成泥泞；头上是桦木科、杨柳科以及云杉等树木形成的森林，说是森林，只是形容植株多而繁密，实际上都不太高，大多是3到5米高的灌木或矮乔木。这种森林透光，人走在里面，晴天的时候曝晒，下雨的时候挨淋。我们就这样就这样一路淋着雨，翻过一道道湿滑不堪的山岗，来到一处丘陵间的盆地中。与四下葱茏的林木相比，这里的树木一下矮了不少，平均株高只有1.5-2米，顶部圆秃秃的，就如同谁为它们修剪了一番似的。这使我想到了我国南方的茶园。向导在一株树木顶部摘了片树叶——一片只剩下半张的叶片。“瞧，我们这儿的驼鹿最爱吃它，这里有很多，它们经常过来吃，就成了这样”，说着，他耸了耸肩，指了指四周。

    我知道，驼鹿有一张宽大且肉质感强烈的大嘴，就如同一台高效的收割机，能切断坚韧的枝叶。由于阳光充足，为获取阳光，植物顶端的枝叶营养最为丰富，于是聪明的驼鹿就把树丛“修剪”成了“茶园”。

    被“修剪”过的树木，老干呈青褐色，嫩枝呈黄绿色，叶子呈长枣核形，正面有蜡质，在雨水中闪着光，背面呈蓝灰色，这无疑是种杨柳科柳属的灌木。对于柳属植物，这里有很多，在你没有进行确切的分类之前，通常都可以将它们称为“柳树”。目前，整个欧亚大陆北部都分布着500多种的柳树，而充足的化石证据表明，欧亚大陆东侧包括我国华东、华南大部分地区是柳树的起源地，我国的柳树就有两、三百种之多，是名副其实的“柳故乡”，而欧洲的柳树种类也不少，尤其是靠近北极地区，从低矮的灌木到高耸的乔木，俯首抬头间，到处都有它们的身影。

低矮的柳树丛

    正是由于常见的原因，两大洲的先民都重视到了其药用价值。我曾在《采药去：在博物王国遇见中药》一书中写过一篇叫做“柳芽做的口香糖”的文章，介绍了柳属植物的药用价值——主要是解热镇痛，并且我还在里面介绍了一则京津地区老百姓用的一则小验方——咀嚼柳树的嫩枝来清除胃热以达到去除口臭的方法。但那滋味你只有实践过才能知道，所谓“口香糖”只不过是说形容其嚼服方式和功效相似而已，那汁水的滋味是真的苦。现在，中西方都明确知道，柳树的树皮、枝、叶之所以能够解热、镇痛，其有效成分主要是水杨酸，也就是阿司匹林药片的前身。我们小时候吃的阿司匹林是不带包衣的“大白片”，那味道，是种“由衷的苦”！而绝大多数柳属植物枝叶咀嚼起来，都是苦的。我曾跨越了欧亚大陆咀嚼过不同纬度的数十种柳枝，而眼前这种“驼鹿的最爱”会不会好吃一点儿呢？我折下一段还带着几片残叶的嫩稍（但愿这不住的雨水能够冲干净那些驼鹿的口水），认真咀嚼起来（普通游客在户外对于不认识的植物千万不要这样做），当我感到那些黄绿色的汁液到达我的舌尖时，我品尝到了苦，而当它到达我的舌根时（人类的苦味感受器主要集中在那里），我干哕起来，苦，特别的苦，乃至是那种“由衷的苦”！超过了此前嚼过的所有柳枝......

    当我返回驻地后，翻开当地的植物志，根据所采集的植物特征资料，将其鉴定为贝氏柳（salix bebbiana），又称喙柳，是一种环北极生长的柳属植物。当我看到另一本由美国林务局（US Forest Service）编写的生态学专著时忍俊不禁起来，原来那书上说：该植物的“许多部分被动物食用，尤其是家畜，它们觉得树叶是一种美味的饲料”！我不禁又感慨起来，当温带的牛羊还在挑剔牧草口味和口感软硬的时候，寒风中的驼鹿却对苦不堪言的柳枝甘之如饴。它们的消化系统对于极地灌木中所富含的这些化学物质竟然如此耐受，正是这些适应性的改变，令它们在寒冷的北极生存并繁衍下来。

贝氏柳的枝叶

阿比斯库公园的森林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