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在逼仄青春里,试图用文字凿出一线光的我们
一九八七年的中原师院,是被两样东西撕裂的:一样是迪斯科,一样是诗。
迪斯科属于老七阿峻。每个周末的清晨,西北红砖楼110宿舍必然会被他那台日本三洋牌收录机轰醒。“阿里,阿里巴巴——”的电子节奏像一场不由分说的洪水,把还在梦里挣扎的我冲得七零八落。阿峻用红绸子勒着额头,对着镜子抽搐般地走太空步,像中了邪的民间艺人。他那辆本田摩托车在校园里呼啸而过,后座上永远坐着不一样的姑娘,裙摆飞扬,像一面面不驯服的旗。
诗,属于我。更准确地说,属于一厢情愿赋予意义的吴女神同学,以及那个蜷缩在老工字楼楼梯底下、散发着霉味的“泥土文学社”。
我是在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下被文学“绑架”的。那天他被尤大海——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眼神总在谋划“大事”的本科班师兄——拉到“蓝房子”快餐店。几扎颜色像隔夜尿液的啤酒下肚,尤大海慢条斯理地谈着文学、理想和即将诞生的伟大社团。周围几个低年级的“文学青年”眼睛发光,像仰望先知。我酒量浅,胆子却在酒精里发酵,糊里糊涂就点了头。于是,他们像一支散兵游勇,去拜访了中文系那位以“看不懂”著称的朦胧诗人谷丽博士,又用近乎耍赖的虔诚,磨来了系里退休的老主任牛蹲教授当名誉社长。最后,他们得到了那间储藏室——就在楼梯底下,直不起腰,白天也需要开灯,灯光昏黄得像一场永不醒来的旧梦。
我最初的创作动机并不纯粹,甚至有些可笑。全是因为吴女神。一九八六年暮春,在校南门的农贸市场,他看见穿着浅蓝色横条如意衫的吴女神,宽松的领口几乎滑落,将那张“睡莲般的脸”推进他的视野。不算顶漂亮,但那种安静又疏离的气质,让我在当夜就用隐晦的诗句,在自己的破日记本上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献祭。为了接近她,我加入了系学生会的“晨风文学社”,像个笨拙的跟班。可惜,“晨风”的掌舵人,系学生会主席李特,早已将吴女神视为自己的“文艺缪斯”。我投去的稿子,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李特看我时那种混合着鄙夷和警惕的眼神,像一根细针,扎在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上。
“泥土文学社”就成了我被迫也好、自愿也好的反抗堡垒。
社长尤大海具有一种草莽式的领袖气质。他拍板社名,搜肠刮肚地草拟章程,分配任务时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骨干葛林写的诗索然无味,却自视甚高;夏雨国编的故事蹩脚得像地方小报的补白;华盛春的文章永远带着一股褪不去的学生腔。可就是这样一群人,在那间憋闷的储藏室里,为了《泥土》创刊号的版面位置争得面红耳赤,个个都觉得自己抱着个绝世珍品,必须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瞎妮子抱着个秃孩子,谁都觉得自己的是金疙瘩。”我后来想。
最终,还是尤大海一锤定音:第一版,必须留给牛蹲教授文绉绉的发刊词,以及其他几位系领导的贺词。“这叫政治,”尤大海吐着烟圈,老谋深算地说,“没有旗号,我们这艘破船,出港就得沉。”
刻钢板、推油印机、装订……我们像一群地下工作者,在煤油味和油墨香的混合气体里,捣鼓了两天一夜。当我夹着一摞刚刚装订好的、还带着体温的《泥土》创刊号,从储藏室里钻出来,重新站在阳光底下时,有一种缺氧般的眩晕。班长阿皮站在林荫道上,拖着长音喊他:“大编——郑大主编——”语气里的揶揄多于敬佩。我抽出一本递过去,脊梁却不自觉地挺直了。
我特意留了几本,把那张花了半年时间、六百块钱巨款换来的鲁迅文学院函授结业证书——红塑料皮,烫金字——小心翼翼地夹在里面。然后,我“偶遇”了正和李特坐在花坛边的吴女神。
李特的坦然自若像一面光滑的墙,我感觉自己撞了上去。吴女神接过杂志,发现那张证书时的惊呼,像一剂强心针。我看着她低头摩挲红色封皮的样子,感觉自己那点虚荣心像气球一样被吹胀,飘飘然几乎要脱离地面。我斜睨李特,享受着对方那故作大度实则不情愿的“讨要”杂志的姿态。
“就这一本。”我冷冷地说。看着李特讪讪离开的背影,我感觉赢得了一场小小的战役。
然而,《泥土》的首次亮相,并未赢得满堂彩。它散发的浓烈油墨味,像一枚气味炸弹,袭击了校园最早的一批读者。老七阿峻打着嘹亮的口哨走进教室,嚷着他那句经典名言:“好逼都让狗日了!”然后用力扇着鼻子,“真臭啊,真他妈臭啊!”
我坐在座位上,脸埋在臂弯里,假装没听见。那油墨的臭味,和我心里那点刚刚升腾起来的、混合着骄傲与爱恋的复杂情绪,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日子在迪斯科的轰鸣和油印机的吱嘎声中继续。阿峻依然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他的风流韵事和违纪通报像连载小说,定期更新。我则更深地陷进了“泥土”的泥沼。我开始真正琢磨怎么写东西,不再仅仅是为了吴女神。我发现,当把内心的混沌、青春的苦闷、还有对周遭一切的细微观察付诸文字时,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快感,类似于阿峻在摩托车引擎的轰鸣中获得的刺激。文学这剂“毒药”,我好像真的上了瘾。
我和吴女神的关系,也因这本刊物和那张证书,有了一丝微妙的进展。我们会在午后的阳光下讨论诗歌,吴女神偶尔会带来她写的新作,请我“指教”。她的诗清丽、婉约,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忧愁,和我们这群人追求的“力量”与“深刻”截然不同。我有时会觉得,我们像是在两个平行世界里写着同一个主题。
毕业的气氛一天天浓起来。宿舍里,老大鲍哥和老四孟波为分配工作奔波,常常不见人影。老八郭诗人依旧神出鬼没,在梦游中寻找他的灵感。猫子贾丰收还是乐此不疲地帮牛教授家提开水,试图用勤快换取一点前途的保障。班长阿皮则开始频繁地往系办公室跑,脸上带着一种即将掌握权力的、小心翼翼的兴奋。
只有阿峻,似乎完全不受毕业影响。他依然飙车、酗酒、更换女友,用他爹的财政腰力对抗着整个世界运行的规则。某个深夜,他醉醺醺地回到宿舍,看见我还在灯下改稿子,突然凑过来,满嘴酒气地说:“老郑,搞这破玩意儿,有啥劲?能当饭吃?能泡到真妮子?”
我没抬头,只是淡淡地说:“跟你的摩托车一样,就是个念想。”
阿峻愣了一下,随即嘎嘎地笑起来,用力拍着我的肩膀:“你他妈也是个怪人!”
初夏六月,一切都在加速,也在瓦解。《泥土》出了第二期,反响平平。尤大海忙着毕业分配,社里的事务大部分落在了我肩上。储藏室显得更加拥挤和压抑。我和吴女神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始终没有捅破。我感觉她像水里的月亮,看得见,捞不着。而李特,似乎已经拿到了留校的名额,身影愈发显得从容不迫。
在一个闷热的傍晚,我独自在储藏室整理稿件,吴女神突然来了。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朵突然开放的昙花。
“我要走了。”她说。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家里给我联系了老家县中的工作,让我提前回去报到。”她轻声说,眼睛看着油印机上那圈黑色的墨迹。
我张了张嘴,想问“那李特呢”,却最终没有问出口。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着。
吴女神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他:“送给你。上面……抄了一些我喜欢的诗。”
我接过笔记本,封皮是柔软的蓝色绒布,像她那条如意衫的颜色。
“谢谢你的《泥土》,”她笑了笑,笑容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淡淡的忧伤,“还有,那张证书,很厉害。”
她转身走了,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渐行渐远。我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个笔记本,很久都没有动。我最终也没有翻开它。我怕里面什么都没有,又怕里面有什么我无法承受的东西。
毕业离校前的最后几天,校园里弥漫着一种狂乱而又伤感的氛围。散伙饭一场接一场,酒瓶砸碎的声音此起彼伏,拥抱和哭声充斥着每一个角落。110宿舍也未能免俗。老大鲍哥做东,在校外的小馆子摆了一桌。连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八郭诗人都到场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从喧闹渐渐转向一种黏稠的沉默。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即将到来的分别。阿峻喝得最多,搂着我的脖子,反复说着:“大编,就你他妈像个真人……写那些破诗,像个真人……”
老七阿峻是在离校前一天晚上出的事。他骑着那辆本田摩托车,载着当时最新的一个女友,在古城的大街上飙车,为了躲避一辆突然拐弯的卡车,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女友摔断了腿,阿峻被甩出去,头撞在马路牙子上,当场就没气了。
消息传到110宿舍时,所有人都在收拾行李。喧闹的宿舍一下子静得可怕。我正在捆扎一摞《泥土》的合订本,手一抖,绳子松了,杂志散落一地。我蹲下去,一本一本地捡,手指触摸到粗糙的纸张和已经淡去的油墨字迹,忽然想起阿峻说“真臭啊,真他妈臭啊”时那张狂的样子。那浓烈的、属于《泥土》的油墨臭味,此刻仿佛再次弥漫开来,和阿峻身上的汽油味、酒精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那个夏天最后、也是最刺鼻的记忆。
阿峻的爹,那个古城酒厂的厂长,动用了所有关系,想把事故定性为意外。但最终,阿峻还是背着一个“严重违反校纪”的处分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葬礼,110宿舍没有人去参加。有人说,是不敢去;也有人说,是不想去。
我最终没有去成县中找吴女神。离校那天,我最后一个离开宿舍。我把那本蓝色绒布的笔记本,和剩下的几本《泥土》一起,塞进了行李袋的最底层。然后,我走到老工字楼,在那间楼梯下的储藏室门口站了一会儿。门锁着,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转身离开,走过阿峻曾经飙车而过的林荫道,走过和吴女神并肩站立过的花坛,走过张贴过无数“课桌文学”和“厕所文学”的布告栏。阳光依旧很好,像我们刚印出《泥土》创刊号的那个早晨。
很多年后,我还会偶尔想起那个夏天。想起迪斯科的轰鸣,想起油印机的吱嘎,想起阿峻那张狂而短暂的生命,想起吴女神那睡莲般的侧脸,想起尤大海、葛林、夏雨国那些曾经为几个版面位置争得面红耳赤的伙伴们。我们像一群闯入瓷器店的笨拙大象,试图用文字在坚硬的现实上刻下一点痕迹,最终留下的,只是一地狼藉和一份供自己凭吊的、带着煤油味的青春记忆。
我想,所谓文学,所谓理想,大概就是那间楼梯下的储藏室吧。逼仄,阴暗,不见天日,却曾经真实地容纳过我们所有滚烫的、无处安放的激情和梦。
而那个夏天,也终于在记忆里,从一堆杂乱无章的逸闻趣事,沉淀成了一首沉默的、没有被写出来的诗。
——写于1989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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