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军
毕业种田 or回炉重生,来抛个硬币吧
2025-10-26 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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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西红校的秋天是从蝉鸣里钻出来的。那些黑黢黢的蝉趴在老柳树上,把嗓子都喊破了。我站在19819月的操场上,阳光像一把碎玻璃撒得满地都是。操场边的薄荷地已经荒了,枯黄的叶子卷着边,风一过就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

开学典礼上,我使劲踮起脚尖往教师堆里瞅。牛皮鞋没来。这个总是穿着双破鞋的老头子,往常都是站在吕校长身后,咧着嘴笑,露出被烟叶熏黄的牙。可现在,那个位置空着,空得叫人心里发慌。

前排的新生像刚出笼的馒头,冒着热气。他们规规矩矩坐着,手指头在膝盖上抠来抠去。我闻见一股子奶腥味,混着薄荷的凉气,在空气里打转。忽然想起去年这时候,我也是这般模样,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子,鞋帮子开了胶,娘用自行车内胎给我补的。

吕校长的声音洪亮得吓人。谁能想到,一个夏天前,他还咳得直不起腰?多面手的土方子真神了——薄荷叶、鱼腥草、芦苇根,在大铁锅里熬成墨绿色的汤水,吕校长光着膀子泡在里面,一天换三回水。现在他站在台上,脸红扑扑的,手指把讲桌敲得咚咚响。

"高中改!王冠军!"这两个词像石子一样,不断砸进我的耳朵里。

王冠军我是见过的。去年冬天,他穿着件破棉袄,袖口露出灰扑扑的棉絮,整天蹲在教室门口啃凉馍。可就是这么个人,愣是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整个湖西十八洼都轰动了,都说他是盐碱地里长出的金疙瘩。

可我更在意的是"高中改"。暑假里,我还在老鱼河光腚摸鱼呢,学校就悄悄变了天。红校不再是什么农业高级中学了,要改成普通的初中。苹果园留着,菜地留着,其余的地都还给了公社。这意味着什么,我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明白。

 

我爹在猪圈里忙活。秋阳打在他黝黑的脊梁上,汗珠子亮晶晶的。猪粪的气味扑面而来,熟悉得让人心安。

"咋回来了?"爹头也不抬,一锨一锨往外糊粪。

我吞吞吐吐说了回炉的事。

"回炉?"爹直起腰,眼睛瞪得牛铃大,"好好的高中不上,往回读?你这是要学做烧饼还是打铁?"

"校长说,退一步才能跳得更高......"

"放屁!"爹把铁锨往地上一杵,"人家无忌能考上大专,你缺胳膊少腿了?"

远处,老鱼河在阳光下泛着银光。我看见自己暑假里的影子,像条泥鳅在水里钻来钻去。可就在我摸鱼捉虾的时候,命运的齿轮已经悄悄转动了。

 

胡迷瞪拉我去南大沟时,太阳正往西斜。沟边的野薄荷长得疯疯癫癫,紫莹莹的花穗招来不少蜂子。迷瞪他爹死得早,娘是个软性子,什么事都让他自己拿主意。

"抛毛格吧。"我从兜里掏出五分钱硬币。

硬币在空中翻着跟头,划出一道银弧。我们屏住呼吸,看它落在土坷垃里。一次,两次,三次,带国徽的那面始终朝下。

"天意啊!"迷瞪一拍大腿,脸上的愁云散了大半。

我们躺在沟坡上,看憨来喜挎着粪筐拾粪。这个三十多岁的光棍,一边捡粪一边哼小调:"南大沟,北大堰,湖西红校破猪圈......"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却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突然,来喜像受了惊的兔子,撒腿就跑。原来是他发现我们在拿土坷垃丢他。我们哈哈大笑,心里却空落落的。

 

多面手要走了。这个苏来的汉子,在湖西红校待了整整五年。他的小屋里堆满了瓶瓶罐罐,空气里弥漫着薄荷油的香气。

"可惜了这些薄荷。"多面手叹着气,把最后一桶薄荷油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他的土枪斜挎在车把上,黑细狗子围着车子打转。

我送他到校门口。试验田里,村民正在焚烧薄荷秧,浓烟滚滚,呛得人直流眼泪。可我知道,这些薄荷是烧不尽的,来年春天,它们又会从土里钻出来,绿汪汪地长成一片。

多面手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土路尽头。空气里的薄荷香好像淡了许多。

 

新学期的高中班成了杂牌军。有上一届回来复读的,有从外校转来的,甚至还有几个文革前的老高中生。最让我吃惊的是阿基米德老师——这个四十岁的民办教师,居然和我们坐在一起听课。

"我要考大学。"他推推眼镜,笑得有些腼腆。

教室后排坐着几个特殊的学生。他们是附近村里的农民,年纪比我爹还大,手指粗得像胡萝卜,却捧着课本念念有词。其中有个叫老蔫的,每天要走十几里路来上课,裤腿上永远沾着泥点子。

孙大军和牛娟还在一起。牛皮鞋走了之后,牛娟更黏孙大军了。两人常常躲在苹果园里,一个念诗,一个织毛衣。李木耳还是那副德行,追着娇滴滴献殷勤。不过最近,他迷上了抄《少女之心》,笔记本藏在裤腰里,宝贝似的。

 

金子美老师是从城里来的。她穿着白大褂,胸前印着"中师院"三个红字,像一只白蝴蝶在校园里飘来飘去。

她的化学课是全校最热闹的。每次做实验,教室里都挤得水泄不通。记得有一次,她把一块银白色的钠投进水里,那东西立刻在水面上打转,发出"吱吱"的响声,忽然""地燃起一团火苗,把每个人的脸都映亮了。

"这是化学的魅力。"金老师笑着说,眼睛弯成月牙。

从那以后,我迷上了化学。元素周期表背得滚瓜烂熟,做梦都梦见自己在做实验。现在想来,那或许是一种朦胧的恋师情结在作祟。

 

深秋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去收苹果。苹果园里香气扑鼻,红彤彤的果子压弯了枝头。我们一边摘苹果,一边偷偷往嘴里塞。

孙大军骑在树杈上,忽然压低声音:"快看!"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见高亮和娇滴滴站在果园深处。高亮是新转来的班长,长得白净,会弹吉他。此刻,他正把一朵野花别在娇滴滴的辫子上。

李木耳的脸一下子白了。他手里的苹果""地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那天晚上,李木耳一个人跑到南大沟,对着月亮念诗。他的声音在沟里回荡,惊起一群水鸟。

 

第一场霜下来的时候,吕校长宣布了一个消息:学校要组织数学竞赛,前十名可以去县里参加高考培训班

"黄鼠狼"老师像打了鸡血,天天逼着我们做题。教室里彻夜亮着汽灯,远远看去,像一只巨大的萤火虫。

我拼了命地学,眼睛熬得通红。有时候困极了,就跑到水龙头下冲头。冷水激得我直打哆嗦,可心里那团火却越烧越旺。

竞赛那天,题目难得出奇。我咬着笔杆,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交卷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结果出来,我考了第十一。差一名就能去县里。

我趴在桌子上,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涌。金子美老师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下次还有机会。"

可我知道,有些机会,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冬天来了。教室四处漏风,我们冻得直跺脚。"黄鼠狼"老师不知从哪弄来个大铁桶,改造成炉子。每天早晨,教室里都烟雾缭绕,呛得人直咳嗽。

有一天,阿基米德老师没来上课。下午传来消息,他媳妇要生孩子,他得回去照顾。

可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还是没回来。有人说他媳妇难产死了,有人说他回家种地去了。总之,这个四十岁还想考大学的人,就这样消失了。

教室后排的空位格外刺眼。我常常想起他推眼镜的样子,还有那句"我要考大学"

 

放寒假前一天,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把湖西洼染成白茫茫一片。

我收拾书包,准备回家过年。经过试验田时,意外发现雪地里有一抹绿色——是薄荷!这些顽强的植物,在冰雪覆盖下依然保持着生机。

忽然听见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胡迷瞪。他喘着粗气跑来,脸上红扑扑的。

"我决定了,"他大声说,"不去回炉了!我要读到高中毕业,考大学!"

雪越下越大。我们并肩走在雪地里,脚印深深浅浅,一直延伸到远方。

远处,村民又在烧薄荷秧了。青烟袅袅升起,混着雪花的清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一个时代烧焦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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