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军
薄荷花开时,正是青春过敏的季节
2025-10-23 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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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开学后的第三天,牛皮鞋就一个人赶着那三头黄牛,起早贪黑地在试验田里耙地了。天还没亮透,他就已经套好了木耙,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响声。那声音像一把刀子,划破了十八洼地区清晨的寂静。

春节前,试验田已经请干鱼头镇拖拉机站给耕了一遍。可牛皮鞋不放心,他说机器耕的地不够“活”,非得让黄牛拉着木耙再耙一遍不可。他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紧紧攥着缰绳,脚踩在木耙上,身子随着耙子的起伏轻轻晃动,远远看去,像是一个站在船头的老渔夫。

初春的阳光软绵绵地照在十八洼荒芜的盐碱滩上,暖洋洋的东南风挟带着微山湖的水汽,柔柔地吹拂着这片贫瘠的土地。校园里那几棵歪脖子柳树,刚刚吐出嫩绿的芽苞,像是一群羞涩的少女,悄悄换上了新装。其他杂树还光秃秃地立在那里,疏疏落落的枝桠伸向天空,像是大地伸出的无数只干枯的手掌。从天空往下看,湖西红校灰蒙蒙的一片,像是陈年老画上一个发霉的斑点,又像是谁不经意间滴在宣纸上的一滴墨。

 

我常常在下课的时候,偷偷溜到校园东北角的土墙豁口边,痴痴地望着牛皮鞋在田野里劳动的身影。那土墙年久失修,豁口越来越大,能容得下一个人钻过去。但我从没敢真的钻出去,只是把身子探出去一半,让初春的风吹乱我的头发。

偌大的试验田里只有牛皮鞋一个人。黄褐色的土地在阳光的照射下,蒸腾着袅袅青烟一样的雾氲。爷爷在世时说过,那是春天土地涌动的阳气,是大地在呼吸。在雾蒙蒙的烟气里,牛皮鞋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毛蓝色粗布对襟褂子,站在木耙上,大声吆喝着牲口。他那嘹亮的声音在田野上空回荡:“得得”、“驾驾”、“哟哟”……这些简单而有力的口令,指挥着黄牛们迈着统一的步伐前进。

牛皮鞋的吆喝声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二十年后,每当我站在空旷的原野上,耳边总会响起他那穿透时空的吆喝。在那个1981年的春天,牛皮鞋和黄牛们一起操纵着那盘木耙,在蓝灰色的天宇下,构成了一幅永恒的画面。多年后我才明白,他们已经融为一个天衣无缝的整体,像是大地生长出来的精灵。我从心底发出由衷地赞叹:“他真是一个好牲口把式啊。”

牲口休息的时候,牛皮鞋会坐在地头上,掏出他那杆铜烟袋锅,慢悠悠地抽上一袋烟。有时他会脱下那双破旧的解放鞋,舒舒服服地抠着脚丫子。他跟我说起过,多年种植水稻,已经形成了一种奇怪的习惯。每到这个放水灌田的季节,他的脚丫子就开始发热出汗,痒痒地挠心。只有泡在冰凉的水稻田里,他才感觉舒服。

“那滋味,比吃红烧肉还美。”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微山湖水面上的涟漪。

可是,没有人想到,回荡在1981年春天原野上牛皮鞋洪亮的吆喝声,竟会成为湖西红校农耕岁月的绝响。那个春天,一切都将改变。

新学期开学好长时间了,迟迟不见压碱造田的劳动课开工。师生们蹲在教室里,按部就班地进行文化课学习。每天听着“当当”的钟声,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日子过得像钟摆一样规律。

 

直到有一天,一群灰不溜秋的水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把学校平静的生活彻底打乱了。

我记得那是一个阴沉的早晨,天空低垂得像要塌下来。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鸟鸣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同学们都挤到窗户前向外张望。只见黑压压的鸟群像一片移动的乌云,向学校这边压过来。 

这种鸟比麻雀大一些,比野鹁鸪小一些,羽毛是灰褐色的,眼睛周围有一圈白,像是戴了一副眼镜。听高年级的同学说,这种鸟往年春天都要来此小住,但从来没见过像今年这么多的数量。它们成群结队,飞起来黑压压一片,像黑色的云彩,像刮过一阵黑色的旋风。它们落在树上,把树枝都能压弯。它们叽叽喳喳地吵闹着,叫声盖过教室里的朗读声。

奇怪的是,这些鸟似乎很困惑。它们在校园上空盘旋着,鸣叫着,迟迟不肯降落。后来我们才明白,它们是在寻找那片熟悉的水田。当它们发现熟悉的水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干涸的盐碱地时,它们开始躁动不安。

傍晚时分,焦虑不安的鸟群终于失去了耐心。它们开始袭击去伙房打饭的师生们。这种鸟特别喜欢攻击服装鲜艳的女生。她们穿着红格子或者花布的上衣,成了鸟群重点攻击的对象。同学们给这种鸟起名“流氓鸟”。

它们像战斗机投弹一样,叽叽喳喳地叫着,猛地俯冲下来,对着人们的头上拉屎。女生的头上、衣服上,甚至饭碗里,到处都是它们屙的鸟屎。那鸟屎是白色的,粘稠稠的,带着一股腥臭味。女生们吓得嗷嗷叫唤,有的连饭盆都扔了,抱着头往宿舍跑。

校园里很快就布满了粘乎乎的白色鸟屎。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会踩到脚上。鸟屎粘在人们的鞋底上,被带到教室、宿舍的各个角落。这种鸟大概是以微山湖里的鱼虾为食物,校园里到处弥漫着臭鱼烂虾的鸟屎味道。

“流氓鸟”骚扰校园的第三天下午,去伙房打饭的吕校长也遭到了袭击。一泡白色的鸟屎正巧落在他光秃秃的额头上,气得他“哇哇”大叫。他当即命令多面手放土枪驱赶“流氓鸟”。

多面手是学校请来的农技员,一个精瘦的中年人,据说什么都会干,所以大家都叫他多面手。他拿来那杆老土枪,对着天空“咣咣”放了两枪。枪声响后,中弹的“流氓鸟”叭叭地雨点一般落下来,地上一片死鸟。

枪声一响,群鸟惊飞,但过不了多久又会返回校园。枪声再响,群鸟又飞,如此循环往复。

看到地上许多的死鸟,黑细狗兴奋得“汪汪”直叫唤。黑细狗是多面手带来的一条本地土狗,通体乌黑,只有四只脚是白色的,像是穿了四只白袜子。鸟的鸣叫声,狗的叫声,女生受攻击后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把整个校园搅得天翻地覆。深夜,稍有动静,鸟群便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把十八洼寂静的夜幕撕开一道口子。

“流氓鸟”在学校上空盘旋了整整七天后,突然神秘消失了。就像它们来时一样突然。牛皮鞋站在饲养场的门口,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忧郁地说:“我日年,别是这些吊毛玩意搬救兵去了吧。”

我和迷瞪两人,没事就逛游到苹果园,找多面手打听种薄荷的事。迷瞪是个急性子,见到多面手就问:“啥时候种薄荷啊。”多面手总是笑着说:“急啥,吃咪咪也得等着解开扣子啊。”

多面手的苹果园小屋很简陋,土坯墙,茅草顶,里面除了一张木板床、一个破桌子,就是满墙的农具。他常常坐在门槛上,一边抽烟,一边给我们讲他家乡种薄荷的事。他说薄荷这东西很神奇,闻着清香,实则霸道,种过薄荷的土地,别的作物就很难生长了。

在赶跑“流氓鸟”半个月后,我们发现苹果园小屋的门落了锁,多面手和黑细狗都不见了。

 

过了几天,牛皮鞋忽然敲响了那口挂在柳树下的破钟,兴冲冲地告诉大家,薄荷苗运到了,就停在干鱼头镇的码头上。

牛皮鞋领着全校师生去接薄荷苗。那是四月的一个清晨,空气中还带着凉意。我们排着队,沿着乡间土路向干鱼头镇走去。路两旁的杨树已经长出了嫩绿的叶子,在晨风中哗啦啦地响。

老远就看见多面手和黑细狗站在船头,朝我们挥手。那条木船不大,装满了绿油油的薄荷苗。多面手说,这些薄荷苗是他们从老家那边沿着京杭大运河、老鱼河,一路运到干鱼头镇码头的。黑细狗认得我俩,当看见迷瞪和我时,一下子窜过来,摇头摆尾地跟我俩亲热。

牛皮鞋指挥大家卸船装车,准备把薄荷苗运往试验田突击栽种。当他伸手接触那捆绿色的薄荷苗时,我看见他的脸色突然变了。他低声骂了一句:“这吊毛玩意的味,咋这么难闻啊。”

回到学校,牛皮鞋撸起袖子一看,胳膊上起满了红色木疙瘩。到了晚上,他浑身都奇痒难挨,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多面手连忙凑过来,看过牛皮鞋的症状后,拨浪鼓般摇着头说:“薄荷过敏,稀罕,稀罕啊。我种了这么多年薄荷,头一回见到对薄荷过敏的人。”

仿佛一夜之间,因多年栽种水稻而沉淀在湖西红校里发霉的气味,被薄荷清凉的气息驱散了。校园的空气被置换成风油精一样清凉的味道,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这种清凉的香气。

或许是十八洼地区的土壤肥力、pH值、水热条件,都非常适合薄荷的生长,当第一批薄荷苗栽种下去,生根发芽后,薄荷便疯狂地在试验田里蔓延开来,显示出强大的野性生命力。

像平静的水面泼上油滴,宣纸滴上浓墨,墨绿色的薄荷很快覆盖了红校周围的田野。那绿色浓得化不开,像是大地上铺了一张巨大的绿色魔毯。

多面手后来告诉我们,有天晚上,他听见薄荷乳白色的根在泥土里滋滋生长的声音。他说那声音像是春蚕吃桑叶,又像是春雨滋润干涸的土地。他梦见薄荷紫红色的茎蔓,匍匐着爬过田埂,越过沟渠,甚至爬到红校的土墙上。它们像一张绿色的魔毯,把湖西十八洼荒凉的盐碱滩都掩盖住了。远远望去,湖西红校像漂浮在长满绿色水藻湖泊里的一片枯叶,几乎消失在薄荷绿色的海洋里。

1981年的夏天,红校确实被薄荷疯狂的植物野性所统治。

“流氓鸟”飞走后,其它鸟们也绝迹了。不见了老鼠、蛇、刺猬,黄鼠狼,狗獾等小动物的踪迹。从来没有人在试验田看到过野兔子的影子,甚至苍蝇、蚊子都成了稀有动物。薄荷的芬芳庇护着师生们,很安逸地度过了那个夏天。

 

薄荷在十八洼疯狂地生长,在芬芳的气味里,迷瞪首先发现了薄荷叶遮掩异味的功能。他偷偷把薄荷叶塞进被窝里,来去除难闻的尿骚味。薄荷的芬芳滋润得人也显得比以前精神了。

一股利用薄荷装饰生活的臭美之风,在同学们中间流行开来。

“近视眼”把薄荷叶片揉搓软和后,贴在太阳穴上提神,缓解因研读《高等数学》造成的视觉疲劳。他胖胖的脸,两边贴满薄荷叶,小眼睛眯着,样子很古怪,活像庙里的罗汉。

薄荷的芬芳也激发了诗人李木耳的诗兴。连去伙房吃饭的路上,他还在构思诗歌。他写了很多首马雅可夫斯基式的阶梯情诗,送给“娇滴滴”鉴赏雅正。有一天傍晚,李木耳采来一束开着紫色小花的薄荷,连同他的诗稿放在“娇滴滴”课桌的抽屉里。他把这组诗歌取名《薄荷花开》。

我至今还记得那首诗的开头:

“薄荷开了花/紫色的梦在田野里奔跑/你的笑容是清凉的风/吹散我心中的燥热……”

教室里整日弥漫着薄荷的香气。同学们到干鱼头镇买东西,嗅着他们身上薄荷的气味,经常被供销社的营业员辨认出来,她们问,“你们是红校的学生吧。”那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几分羡慕。

黑细狗早已适应了这种浓烈的薄荷气味。但本地的土狗受不了,再也不敢来红校了。没有其它狗的骚扰,它整天懒洋洋地趴在苹果园的小屋前,显得无精打采。

试验田里薄荷的疯长,刺激得牛皮鞋过敏加重,他浑身起满了红疙瘩,奇痒无比,比脚气的痒痒更难以忍受。每天的抓挠,造成他全身伤痕累累,每天都必须服用一种名为“扑尔敏”的抗过敏药。他整天把自己关在饲养场的牛屋里,痛苦不堪。有一天,当我到饲养场来看他时,发现牛皮鞋面色浮肿,两眼无神,一下子变得苍老不堪了。

 

那几头黄牛也因为缺少青饲料,整天饿得“牟牟”地叫唤。薄荷一次种植,多年收获,再也不用牛耕田耙地了。学校决定把牛卖了。黄牛被公社来人拉走的那天,牛们悲壮的合唱撕咬着牛皮鞋的心。他忍受着搔痒,一个人躲在牛屋里偷偷流泪。我从门缝里看见,这个平日里硬朗的汉子,肩膀在不停地抖动。

从春天到夏天,多面手脸上始终洋溢着异常的兴奋。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薄荷在十八洼地区生长得这么旺盛。进入六月,薄荷绿色的大网,已经把试验田遮盖地密不透风。多面手向吕校长报告说,“可以收割薄荷,提炼薄荷油啦。”

打谷场上,提炼薄荷油的大锅早已垒好,用白铁皮焊接起来的蒸馏设备,也从多面手的家乡运来了。那设备很是奇特,有一个巨大的铁锅,连着猪肠子一样弯弯曲曲的冷凝管,最后通到一个白色的塑料桶里。

收割来的薄荷秧,被运到打谷场上晒得半干,然后装锅提炼薄荷油。锅底炉膛里燃着熊熊大火,乳白色的水蒸汽陪伴着薄荷油,通过冷凝器,最后流进塑料桶里。那薄荷油是淡黄色的,散发着辛辣刺鼻的气味,熏得人直流眼泪。

我没事总喜欢来打谷场上,看多面手提炼薄荷油。他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在蒸汽中忙碌着,像一个正在施行法术的巫师。我每天抹着眼泪,好奇地观看薄荷油的提炼过程,觉得这简直是一种魔法——绿色的植物变成了金黄的液体。

傍晚,当把大锅里的薄荷秧捞出来后,多面手对前来视察的吕校长说,“提炼薄荷油剩下的水,可是好东西。”

他指着大锅里冒着热气、像中药汤一般的水说,“薄荷里精华的东西也一块萃取出来了,什么氨基酸啦、多糖啦、微量元素啦,好多种生物活性物质,相当于开肉锅的陈年老汤,对气管炎有很好的疗效啊。冬病夏治,你每天坚持用这药汤泡泡澡,保你的气管炎除根。”

敬爱的吕校长将信将疑,但还是决定试一试。于是每天傍晚,他都会躺在大锅里,泡药浴治疗气管炎。那口大锅能容得下一个人,吕校长躺在里面,只露出一个头,样子很是滑稽。

有一天傍晚,吕校长抓住我为他站岗放哨。夕阳西下,打谷场上静悄悄的,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鸟叫。突然,赤条条地躺在大锅里药浴的吕校长问我:

“小军,咱学校下学期就高中改初中了,你准备咋办?”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蒸汽缭绕中,吕校长的脸显得模糊不清。空气中弥漫着薄荷的清香,混合着薄荷油刺鼻的气味。远处,墨绿色的薄荷田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充满薄荷气味的夏天,这个属于湖西红校的最后一个夏天,即将永远地逝去了。

 

很多年后我重回母校湖西红校。试验田早就荒了,只有几株野薄荷还在砖缝里挣扎。当年的打谷场上建了养鸡场,空气里弥漫着饲料的味道。

一个放羊的老汉告诉我,薄荷疯长那几年,地下的盐碱都被逼到了更深处。后来薄荷没了,盐碱泛上来比从前更凶。“就像人饿狠了,突然给顿饱饭,再饿就受不住了。”

我蹲在地上挖土,挖到半米深时,指尖触到一丝凉意。是当年薄荷的根,已经枯成褐色,却还保持着钻土的姿势。

忽然明白,那种饥饿从来不是薄荷的,是我们的。是1981年春天,十八洼的土地对秩序的饥饿,是牛皮鞋对农耕文明的饥饿,是吕校长对药方的饥饿,甚至是我对校园墙外世界的饥饿。

薄荷只是恰好,成了所有饥饿的容器。

回城路上,我摇下车窗。风中似乎又传来牛皮鞋的吆喝,只是这一次,声音里长出了薄荷的锯齿状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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