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军
我日年!那个穿布鞋的“牛皮鞋”老师
2025-10-19 0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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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那双手,糙得像老槐树的皮,可一抚上我的平头,却像通了电似的,叫我浑身一颤。那电流不像是从外头来的,倒像是从我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酥酥麻麻的,一路窜到脚底板。我低着脑袋,不敢抬眼看他,只觉得眼眶热烘烘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我爹站在一旁点头哈腰,像棵被风吹弯的稗草。我知道,眼前这老头,不简单。

后来我才晓得,牛老师的老家离我们吴桥村不远,就西北三里地的牛庄。虽不在一个管区,可乡里乡亲的,我爹跟他也算是“眼熟面花”的交情。

老师站在校门口眺望时雕像般的剪影,和其他几个劳动时的剪影一起,深深印在的脑海里。许多年后,仍然无法忘却老师最初传递给自己的那份温暖。当回忆自己十年代的中学时光老师的雕像剪影还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

听我爹说,老师解放前年轻时曾给本村大地主牛百岁当过大领,是个苦大仇深的人。解放后他被推选为牛庄管区的头头。遵照毛主席的指示,69年建湖西红校时,又被公社选派来学校担任老贫协代表,是湖西红校的建校元老。私下里,同学们喊他的谐音绰号皮鞋”。

两年苦涩高中生活的开端,并没有使他感到太多的新奇。湖西红校没有食堂餐厅,无风无雨的天气里,师生们都是端着饭碗在食堂门口吃饭。感觉在学校里,跟自家村里老少爷们的生活习惯差不多,都是蹲在院子里吃饭,都是夜里到院子里去撒尿,都是头头们领着人们下地干活。

看到花白头发,白粗布对襟上衣,一身老农民打扮的老师,领着一群老师,蹲在小伙房门口吃饭,感觉老师越发象邻居二老爷,领着村民,在牛屋场院里吃食堂,搞“三秋”会战。

老师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平日里,见面打招呼都喊他牛爷爷。老师每次都嘘寒问暖,询问几句,也不喊他的学名,亲切地唤他:“小哩,有事给爷爷说。”

每次见面,都下意识地看一眼老师脚下穿着的那双平底老布鞋,脑子里反复闪现一双油光闪亮的黑皮鞋的图象,和皮鞋” 三个汉字。

同桌胡大海说老师很像电影《青松岭》中的车把式万山大叔。教语文的班主任黄树良老师,像那位唠叨着"吃饭靠集体花钱靠自己"的落后分子钱广。仔细看老师的脸型,跟电影演员李仁堂倒是有几份相象。但在黄老师身上找不到钱广的影子,背地里同学都喊他“黄鼠狼”。

每逢学校集合开会传达上级文件,老师都端坐在主席台上,与校长吕步伟平起平坐。吕校长讲完话后,他都要再补充几句。老师的讲话也像万山大叔,声音洪亮,不像吕步伟,气管炎,说一句话喘三喘,像被人掐着脖子。听着校长的讲话,感觉像娘在厨房拉动被老鼠啃破的风箱,所发出的“呼嗒呼嗒”漏气的声音。老师的讲话,风格像村里人日常拉呱,总夹带着一句湖西地区庄稼人的口头语“我日年”。

“我日年,刚才吕校长讲啦,我再补充两句。这个这个北大洼挖抬田沟的活,我日年,任务很艰巨。”

讲到兴起时,他两只手还习惯性地撸衣服袖子。

“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啦,你们是早上89点钟的太阳,是有很潮气和干劲的,我日年,是能把咱红校的劳动课开好的……”

除了那句口头语,牛爷在讲话中引用的一些时髦词语,常常夹杂许多错别字。对于牛爷朴素的讲话,高二的老生们显然早已习以为常。当新生这边有人偷偷地发笑时,引得一些老生回头朝这边观望。在开过两次校会以后,发现班里再也没有人发笑了。

从体育委员兼劳动委员孙大军手里接过一把铁锨,感到就像战士接过一把钢枪。

坐在墓砖垒砌成的教室里上课,老是无精打采地想睡觉。只有劳动课上,他才慢慢恢复生龙活虎的灵气。同桌胡大海课堂上睡觉,劳动课上也是迷迷瞪瞪,似睡非睡,同学们喊他胡迷瞪。

高一新生的劳动课,被安排在每星期一、三、五的下午。初秋,试验田里的稻子还没有成熟。劳动课的内容,除了拾棉花、割荆条这样的小活,绝大部分时间是到北大洼盐碱滩上,挖抬田沟造田。

出了校门,越过上几届学生开垦出来成块成方的一大片试验田,站在试验田的边沿,往南看远处的红校像浮在黄绿色水面上的一座岛屿。

从东南微山湖方向吹来的风,掠过大片大片的稻田,款款地拂在脸上,隐隐约约地能品味出所携带着的水草和鱼虾混合的湖腥气味。围绕着学校周围的绿色稻田,泛滥着点点金黄色。在的眼前,远处稻田纯正的黄绿色渐渐过渡成湖滩荒地的黄褐色。越过西边的果园,那是一条通往老家吴桥村的小路,也是学校与干鱼头镇联系的唯一的一条路。往北是一眼望不到边白花花的盐碱滩。除了在一些沟壑、低洼的地方,生长着一些低矮的黄色芦草外,其余一片白茫茫。同学们跟在老师的身后,听他讲解红校过去战天斗地的辉煌历史。

劳动课的内容就是在盐碱滩上,开挖出一条条排水沟,排碱造田。红校挖抬田沟造田的劳动课,跟村里生产队大呼咙班干活一个模式。男女生搭配,几十号人一线排开。男生在沟里掘土,女生在抬田面上整平。老师身先士卒,拿着铁锨亲自下到沟里掘土。班主任黄鼠狼也不是电影中的落后分子,也亲自披挂上阵,指挥作战。跑前跑后指挥干活的还有班里的劳动委员孙大军。

孙大军体格健壮,体内旺盛的雄性荷尔蒙,不断从脸上拱出来,发育成一脸糟疙瘩。糟疙瘩层出不穷,他一天到晚地用手挤,仿佛跟它们有仇似的,常常弄得满脸血糊淋啦,像战场上挂彩的伤兵。他的口袋里揣着一块小圆镜子,有空就掏出来照自己的脸,检查是否又长出新的糟疙瘩子。

孙大军的爹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役。他吹嘘说电影《上甘岭》里面的孙连长就是他爹。当年他爹用一泡尿救活的小班长,现在是西北军区的师长,答应他高中毕业后接他去当兵。

孙大军不愧为行伍世家出身,把高一新生当作预备役新兵连,喊口令,带队伍有板有眼。走在一旁的老师和黄鼠狼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投去赞许的目光。

一个星期后,同学们就发现孙大军对班里一个叫牛娟的女同学眉来眼去的,有一些小动作。劳动课上两人经常成双成对地搭班干活。来回路上,孙大军主动抢着帮牛娟扛铁锨。

晚上,胡迷瞪把自己的褥子尿湿后,靠到这边来睡。本来睡不着,两人就偷偷说话。迷瞪贴着的脸,小声说:“孙大军跟牛娟俩人那个来,你看出来了吗?”

“哪个来?”。

“你真没看出来?”

“没有。”

“俩人谈恋爱来。”

唬了一跳,说:“可别瞎胡说啊。”

“谁瞎胡说来?大家都看见了,就你是母狗眼。”

我那时对班里的女同学还认不全,也没把这话放心上。直到有一天中午,一个胖乎乎的女同学在教室门口拦住我,说:“那个谁来,俺爷爷让我喊你。”

我跟着她走到学校西院的饲养场,看见牛老师伫立在牛舍旁,守着一头病牛,神情忧郁。我才知道,她就是牛娟,牛老师的孙女。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牛老师不像万山大叔,也不像李仁堂,他就是一个守着病牛、担心孙女的老头。他脚下的布鞋沾着泥,他的手里攥着草,他的眼里装着整个湖西的盐碱滩,也装着一个老农民的忧虑。

我站在那儿,没说话。风从微山湖吹来,带着水草和鱼虾的腥气,掠过稻田,拂过盐碱地,吹进红校的每一个角落。我知道,这段日子,这些人,这些事,会像牛老师的剪影一样,刻在我心里,一辈子也抹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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