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灯，又熬过了一季。几个跟数据、分子打了几年交道的年轻人，行将远行。临别赠言，纸短情长，思来想去，不如研墨提笔，画一幅《鲲鹏展翅》，再絮叨几句书画与烧瓶间那点相通的心事，权作践行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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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未晞，砚池已凝了一汪深墨。笔锋探入，轻旋慢吮，仿佛在与这沉潜的夜色低语。旋即提腕落笔，一道浓墨如刀，自纸端横贯而下。刹那间，墨团奔涌，卷动不息。这哪里是墨？分明是北溟深处那蓄积了万古幽暗的洪流，竟自笔尖倾泻于方寸素宣之上。

窗外楼影渐晰，尚是睡眼惺忪的城；斗室之内，却唯有这纸上的北冥在奔涌咆哮。此情此景，倒映着那些曾在此间搏击长夜的年轻身影——他们伏案的身影，便是这画中未显的鲲形。

实验室是他们的道场。常看他们弓身操作台前，一熬便是几个时辰，眼珠被显微镜的光灼得通红，如困兽囚于光笼。想起旧时熬鹰，熬的亦是人的筋骨精神。曾有个后生，凝立五个钟点纹丝不动，待到最后一笔数据落定，胸中那口浊气呼出，人竟似抽了筋骨，几欲委顿于地。事后他形容，彼时天旋地转，足下虚浮，如坠深海无声之境。这般苦熬，不正是那鲲沉潜于北冥，积蓄千钧之力的写照么？

笔下蓝黑氤氲开来，是钴蓝调了钛白。心念忽地一动，这颜色，竟与实验台上某瓶待验溶液惊人地相似！化学之道，点石成金，穷究物性之变；水墨丹青，则洇染心绪，托寄灵魂之舞。分子结构图中那些精准优美的线条，与鹏鸟舒展羽翼的弧线，冥冥中竟似同谱一曲？科学的精微与艺术的磅礴，原是一体两面。

笔锋捻转，浓墨渐次渗化，勾勒出鹏翼层叠的轮廓。庄子叹其“翼若垂天之云”，此语一出，眼前却浮现实验室架上那些晶莹的瓶瓶罐罐。它们静默伫立，在灯光下剔透如冰，不染尘埃，恍惚间也似垂天之云般纯净。那光晕里，映着的是年轻人彻夜未眠后，疲惫却澄澈的面庞。他们伏案如痴的身影，岂非正是鲲于幽暗水底，不为人知的奋力潜行？烧杯里无声翻腾的气泡，便是鲲鹏深沉的吐纳，亦是它积蓄的伟力。

笔尖陡然纵情上挑，墨色凝成的巨翼豁然铺展，一股直上九霄的雄浑之气破纸而出！鲲，化而为鹏！此刻，我仿佛看见那些走出实验室的年轻人——褪下白袍，眼神里昔日的懵懂困顿已然消散，沉淀下磐石般的沉静与清冽的光华。庄子说鹏飞是“水击三千里”，实验室中离心机低沉而持续的轰鸣，不正是这巨翅拍击沧溟的声响？那低吟，是能量在深处无尽地奔涌、蓄积，终将化作扶摇直上时撼动天地的一声长啸。

我们这群被分子式拴住一生的人，在试剂与数据的方寸间摸爬滚打，谁又不是庄周寓言中人？试剂瓶上磨花的指痕，灯下专注而疲惫的剪影，最终都在试管中析出的完美晶体里，折射着鲲鹏高远的志向。这些在寂静数据中沉潜的身影，于无数次跌倒与爬起间默默锤炼的筋骨意志，终如深海巨鲲凝聚的能量，终有一日，裂海而出，直薄云天。化学的求索之路，何尝不是一次生命由鲲化鹏的艰难蜕变？

晨星隐去，曦光微露。桌上墨迹已干的画卷旁，几只被遗忘的烧瓶兀自闪着清冷的光，折射出点点跳跃的光斑。看着这光，心下释然：纵使这群鹏鸟明日便乘风远去，也飞不出这“前程似锦”的深长寄望。前程似锦四字，岂独为师者之私愿？那更是无数个焚膏继晷的日夜所积蓄的力量，终将回馈于世的庄严允诺。

前程之路，绵延无极。鲲蓄千顷之力振翅凌霄，非仅为拥抱苍穹，亦是向那曾经滋养它的深邃幽暗，投去深情而无悔的一瞥。

愿那些初闻九天风啸的年轻人，纵使扶摇直上，遨游八荒，偶一回首，耳畔仍能听见烧瓶轻轻碰撞的叮咚脆响，如故乡檐角的风铃。那声音来自你们第一次学会托起沉重翅膀的地方——那沉静如北冥的起点，亦是凝望星辰、蓄势待飞的港湾。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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