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窗台上落了层薄灰,我擦着那方青瓷笔洗时,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画室支起画架的夜晚。当时台灯把宣纸照得发黄,调色盘里的赭石、石青、藤黄挤成一团,像极了去年带学生做有机合成时打翻的试剂瓶——只不过一个是分子的狂欢,一个是颜料的舞蹈。
这幅《日照金山》挂在我书房最显眼的位置。画框是深栗色的,边角包着铜皮,摸上去有岁月沉淀的温度。展开画时,总有人驻足问:"老师,您这是去梅里雪山写生啦?"我摇头笑:"哪有那福气,不过是把实验室窗外的云,和心里的山,揉在一起罢了。"
一
我学画是近年的事。从前总觉得,理工科的脑子该装着分子轨道、反应机理,哪有闲情摆弄水墨?直到去年春天,在实验室配完最后一组抗癌药物中间体,抬头望向窗外——暮色里的教学楼被染成淡紫,梧桐叶筛下的光斑落在实验记录本上,忽然就想起二十年前读博时,在图书馆翻到的那本《中国山水画论》。书里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原来科学与艺术,本就是同一片土壤里长出的两棵树。
画《日照金山》的念头,起于前几年假期去玉龙雪山旅游。海拔五千多米的冰川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蓝,山脚的云杉林却绿得发亮,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两管颜料。同行的游伴们举着相机狂拍,我却盯着山尖那抹金光出了神——那不是简单的"红+黄",是晨雾过滤后的光,是雪粒反射的亮,是云层折射的柔,是所有关于"高"与"净"的想象在视网膜上的化学反应。
调色时我犯了难。传统国画里的"金山"多用朱砂铺底,可我总觉得那太灼目,少了些真实的呼吸感。后来想起做纳米材料表征时的拉曼光谱,不同波长的光在分子间跳跃,最终呈现的颜色是无数振动的叠加。于是我试着用藤黄混少量钛白,再以极淡的胭脂晕染边缘——第一笔下去,纸面竟泛起了类似雪面反光的温润感,像极了那天在雪山上,风停时阳光突然漫过冰面的刹那。
二
画到山腰时,我特意留了半尺空白。学生看了直摇头:"老师,这么好的位置不留景,多可惜。"我想起带研究生做晶体生长实验的日子。有次学生急着加料,晶体刚冒出芽就碎了。我指着废液槽说:"你看,太急了,反而没了生长的空间。"后来我们调整了降温速率,那些透明的针状晶体才终于舒展成花。
国画里的留白何尝不是如此?我在这幅画里留了三处空白:一处是山尖与天空的交界,那里藏着未画出的晨雾;一处是山坳里的溪涧,只用几笔淡墨勾了水痕;最妙的是山脚下的松树林,我故意让几枝松针"破"出纸边——就像实验室里那些没写进论文的意外数据,像学生时代那些没发表的"失败"实验,看似空白,实则藏着最鲜活的生命力。
上个月收拾旧物,翻出儿子小学时的画。他用蜡笔涂了满纸的太阳,边角还歪歪扭扭写着"爸爸加油"。我忽然明白,真正的"满"从来不在纸面上,而在看画人的心里。就像这幅《日照金山》,有人看见的是壮丽,有人看见的是坚持,有人看见的是"再高的山也挡不住阳光"的倔强——而这些,才是画里真正"有"的东西。
三
上周欢送实验室的研究生毕业生,小李同学抱着画框说:"老师,我要把这画挂在新实验室的墙上。"他眼里的光,像极了画里山尖的晨光。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我也抱着自己的第一幅画(虽然现在看简直是涂鸦)去实验室报道,当时的导师拍着我肩膀说:"做科研和画画一样,先别想着画出多漂亮的图,先把底色涂匀了。"
这些年带过十几个学生,最让我欣慰的不是谁发了顶刊,而是谁在实验失败后还能蹲在实验室哭完,擦干净桌子继续调试剂;是谁能从一堆杂乱的数据里,突然喊出"老师!这个峰形像不像雪山?"——那些藏在失败里的微光,那些把枯燥变成诗的能力,才是人生最珍贵的"颜料"。
《日照金山》里的"好运",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金子。它是雪山顶上等了整夜的阳光,是松针上挂着的第一滴融雪,是画坏第三张宣纸后终于调对的那一抹青。就像你们在实验室熬过的每个通宵,在论文里改了又改的每句话,在挫折里咬着牙挺过来的每个瞬间——这些看似"无用"的坚持,终会在某个清晨,变成照在你身上的光。
昨天整理画具,发现调色盘里还剩半块没用完的石青。忽然想起学生们常说的话:"老师,科研怎么这么难?"我总笑:"难是因为你在往上走啊。就像爬雪山,越接近山顶,风越大,路越陡,但你看到的风景,是山脚下的人永远想象不到的。"
此刻阳光正好,透过画框的玻璃,山尖的金光在书房地板上投下一片暖斑。我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所谓"见者好运",大概就是当你心里有了这样一座山,有了这样一片光,那么无论走到哪里,抬眼就能看见希望——就像此刻,我的毕业生们正带着他们的"调色盘"和"画笔",走向更辽阔的天地。
愿你们永远记得,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愿你们心中永远有座"日照金山",哪怕暂时被云雾遮住,也终会在某个清晨,绽放出最耀眼的金光。
是为记。
2025书画学习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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