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的彩铅画《美少女》总让我想起实验室里的核磁共振仪。画布上的少女戴着雏菊花环,发梢的赭石色与背景的月白色在光影里流转,像极了H-NMR谱图上那些峰形各异的氢原子信号——前者是颜料在纸纤维间的温柔栖身,后者是电磁波与氢核的自旋共振,却同样藏着结构破译的密码。这或许就是科学与艺术最动人的相似处:都在看似无序的表象下,等待着懂得驻足的人。
一
三十年前读研时,实验室的窗台上总摆着我从琉璃厂淘来的廉价素描本。那时整日泡在旋转蒸发仪前,看乙醚在真空泵的嗡鸣中化作透明绸带,忽然有天发现同门小师妹的侧脸在蒸馏水瓶的反光里格外生动——眉弓的弧度像环己烷的椅式构象,睫毛投下的阴影恰如苯环上的取代基位阻。鬼使神差地,我从储物柜深处翻出本科时未用完的中华牌铅笔,在实验记录本的空白页上描下第一笔。
最初的笨拙令人发笑。画室老师的评语至今记得:"结构式画得工整,人脸却像未折叠好的蛋白质。"后来才明白,理工科人学画的最大障碍,恰是过度理性的观察方式。我们会不自觉地计算眉骨与鼻翼的角度,分析虹膜色素的分布概率,却忘了绘画首先要学会的是"凝视"——像盯着薄层色谱板上迟迟不显色的斑点那样,用数小时凝视一朵花开的姿态,直到花瓣边缘的锯齿在视网膜上生长出真实的触感。
二
真正让我沉迷彩铅的,是某次绘制萜类化合物结构式的午后。当彩色铅笔在草稿纸上叠出第一层群青时,突然发现颜料的透明度变化竟与核磁氢谱的积分面积异曲同工:浅灰蓝的铺垫如同化学位移δ1.2ppm的甲基信号,明黄的花瓣尖端恰似δ5.8ppm的烯氢跃迁,层层叠压的笔触不正是碳谱中裂分峰的自我对话?这种发现让我狂喜——原来科学思维从未桎梏艺术感知,反而为观察世界提供了独特的滤镜。
画人物时尤其如此。那位做抗衰老药物合成的硕士生模特,每次坐姿都带着实验室特有的端正:颈椎与胸椎的角度像精心设计的肽键构象,握笔的手指在画架旁保持着移液枪般的稳定。但我必须忘记这些职业惯性,去捕捉她睫毛颤动时眼睑投下的蝶翼阴影,留意她唇角梨涡里藏着的、只有连续观察三小时后才能发现的微妙光影变化。这种"去专业化"的凝视,恰似药物化学家从海量数据中剥离有效信息的本能——我们习惯在有序的混沌里寻找秩序,在重复的日常中发现惊喜。
三
这些年陆续完成十余幅彩铅肖像,最珍贵的收获却是学会接受"不完美"。就像合成新化合物时永远存在意料之外的副产物,绘画时也常被意外的笔触惊喜:某次试图用赭石色勾勒发梢,却因用力过猛留下粗粝的线条,却意外呈现出敦煌壁画般的斑驳质感;给少女眼瞳点染群青时,颜料晕染出的细微水痕,竟比刻意描绘的虹膜纹理更显生动。这些"失误"让我想起有机合成中的"错误产物",它们往往比预期结构更具启发性,提醒着我们科学探索从不是精准的方程式推导,而是充满偶然性的创造性过程。
实验室的弟子们总笑我把画室变成第二个通风橱,却不知两者都需要同样的耐心:合成反应需要等待TLC板上的斑点清晰,绘画需要等待多层颜料完全干透;柱层析分离化合物需要精确控制洗脱剂的流速,彩铅叠色需要掌控每层用笔的轻重缓急;更重要的是,两者都容不得半点投机取巧——想画出逼真的皮肤质感,就必须老老实实排线三百小时;想解析一个复杂分子的构效关系,就得在计算机前枯坐整月。这种对"慢"的敬畏,恰是当代科研人最珍贵的品质。
四
如今这幅《美少女》挂在书房,与满墙的科研证书、实验记录本比邻而居。某个深夜审阅学生论文时,忽然被画中少女唇角的浅笑触动——那抹若有若无的粉色,多像当年导师在我第一次发表SCI论文时眼里的欣慰。原来科学与艺术终究在情感层面达成和解:我们在实验室里追求的是分子结构的精确,却也在画布上寻找着人性的温度;前者教会我们用逻辑丈量世界,后者提醒我们用心灵感知存在。
有次带学生参观画室,看到他们面对空白画纸时的局促,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走进有机合成实验室的模样。那时我们都太急于证明什么,却忘了所有的成长都始于笨拙的第一步。就像画中少女头上的雏菊花环,每一片花瓣都需要单独勾勒,每一道叶脉都要耐心排线,科学之路与艺术之途,从来都是无数个"慢慢来"堆砌的长路。当我们学会在离心机的轰鸣中聆听颜料的絮语,在细胞培养箱的微光里捕捉笔触的呼吸,便会懂得:真正的成长,从不是单一维度的精进,而是在看似割裂的世界里,找到让灵魂共振的频率。
收拾画具时,发现彩铅盒里的肉色已经用到笔尖发亮,却依然舍不得换新。这让我想起实验室里那瓶用了十年的DMF,瓶壁上凝结的溶剂总是最先挥发,却始终坚守在合成台的角落。科学与艺术,原是人类文明长河里两条并行的支流,我们这些在岸边行走的人,何其有幸能同时触摸到它们的温度——当分子结构在画纸上舒展成优美的弧线,当笔触在科研日志里写下诗意的注脚,便忽然懂得:所谓成长,不过是学会在理性的刻度上,为感性留一道透光的缝隙,让那些在显微镜下看不见的温柔,都能在画布上绽放成永不凋零的雏菊。
2025书画学习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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