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暮春闲居，案头青瓷盆中蓄蟹数只。观其甲胄铿锵之态，忽起写生之兴。狼毫落处，墨痕纵横，然连作三稿皆失其神。夜阑翻检石涛、八大诸贤册页，方悟绘事不在追形，而在写心。遂将所思所惑录于素笺，聊作砚边呓语。
一
今人习画多奉《芥子园》为圭臬，然白石翁"似与不似"之论尤当深味。余置活蟹于龙泉冰裂纹瓷盆，细察其螯足开合如青铜钺斧，双目凸起似商周雷纹。忽忆沈括《梦溪笔谈》"蟹八跪而二螯"之载，对照实物，方见其步足参差、螯钳大小殊异——古人观物之精微，今人未可轻慢。
尤奇者，此物虽具八足，行必横行。昔毕卓"一手持螯，一手举杯"之态，竟暗合魏晋名士风骨。故运笔时须存铮铮气韵：螯钳如铁画银钩，步足若断金裂帛，万不可效媚世之笔作屈曲逢迎状。
二
濡墨效八大写荷之法：先以清水晕甲壳为底，趁湿注浓墨于背脊，观其自然渗化，顿现甲片重叠之趣。此法实得自午后光影——蟹背受光处墨色如漆，腹下阴影氤氲似云，恰合"墨分五色"之要。
点睛尤费经营：前人或涂黑成块，或留白如雪，皆失灵动。忽见案头开元通宝铜绿斑驳，遂以焦墨勾眶，中间虚白，竟得精光内敛之妙。《考工记》云"天圆地方"，蟹目方圆相济，岂非造物示人以虚实之道？
三
构图之难，在题款印章与主体的呼吸相应。初稿"万事亨通"直书左上，气滞神枯；后取法吴昌硕"石鼓文"章法，令题跋斜倚右上，与左下闲章成对角之势。忽悟少时临《九成宫》，"计白当黑"四字真言，于画理竟全然相通。
通幅以蟹体为太极中宫，左侧跋语若群山逶迤，右侧朱印似旭日初升。其间留白处，恍见米氏云山气象。正如东坡所言"空故纳万境"，虚实相生之妙，原在有意无意之间。
四
"招财进宝"本市井吉语，然见螯钳古钱铜绿与墨色交融，竟成金石古意。忆及冬心先生题梅"冷香飞上诗句"，俗雅之辨，原在胸次。昔年齐白石绘算盘题"发财图"，不亦寓庄于谐乎？文人画之妙，正在以俗为雅，化朽成奇。
五
余半生从事理工科，惯以数理化析万物。今观蟹足关节角度、墨色浓淡层次、题款分寸拿捏，皆非三维坐标可框定。恰如海森堡测不准原理：笔墨愈求工谨，气韵愈失本真。
坊间画蟹者，多缀以红蓼残荷。余独取八大"墨荷无染"之境，全幅不设背景，任水墨晕染作混沌初开状。庄周云"北冥有鱼"，天地之大美，原在无羁无碍处。
六
搁笔时，暮色染窗，茶烟绕案。忽觉满纸墨痕皆成生命：八大孤鹤之影、石涛野梅之姿、昌硕金石之气，俱在氤氲间流转。所谓写意者，非摹形造境，实乃以笔问道——蟹之横行本是天道，何须强作人礼？纸上墨团点点，不过窥见造化运行之痕。
【后记】
更深漏残，忽闻案头窸窣声。启灯视之，唯见墨蟹昂首于宣纸，螯钳所指，竟是未干茶渍蜿蜒如江。噫！此物果通灵耶？且待明朝再看，这横行者可曾踏破虚空。
2025书画学习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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