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册里多了一页新雪。那日暮色将沉未沉时，我站在鹅卵石小径上，隔着锈蚀的铁艺围栏看它们。八瓣的、九瓣的，胭脂红褪成瓷青，在暮春的风里摇成层层叠叠的薄绸裙裾。取景框里的光斑游移不定，像谁欲言又止的叹息。
老式唱片机在唱针下沙沙地转着，唱到那句"你走吧不用再等我啦"，铜喇叭忽然失了声。窗台上那盏孔雀蓝琉璃镇纸投下冷艳的影，正正压住抽屉深处泛黄的明信片。邮戳是四十年前拉萨的日光，背面钢笔字洇开模糊的蓝："他们说格桑梅朵开过八瓣就能许愿。"
草籽在砖缝里发芽时，我总错觉听见马蹄声。那年纳木错湖边的经幡猎猎作响，酥油灯捻子爆出星子般的脆响。转经筒擦过掌心纹路的瞬间，藏袍姑娘递来一束野花，银镯子碰出铃铛似的清音。"格桑花最知道等字怎么写"，她笑起来的酒窝里盛着高原的月光。可风卷着玛尼堆的五色经幡，转眼就把尾音吹散在雪山脚下。
黄昏漫上来——漫过相机的取景框，漫过掐金丝绒旗袍的褶皱。花瓣在液晶屏上碎成像素点的雪，恍若那年拉萨河漂走的祈福纸船。我数着新洗的照片，第八张背面渗出淡淡的蓝，像被雨淋过的圆珠笔字迹。晾衣绳上的真丝方巾突然飘落，正巧盖住那句"等不及要出发"。
暗房里的显影液泛着冷光。底片上的花影渐渐浮现，却在边角处洇开大团墨渍，宛如谁仓促落下的泪痕。暗红色安全灯下，晾着的胶片突然簌簌颤动，像被月光惊动的蝶。暗格里那封未寄出的信，火漆印上的并蒂莲早裂成了两半。
梅雨时节，樟木箱里的织锦缎开始返潮。抖开时落下几片干枯的花瓣，夹在泛黄的《西藏风物志》第217页。油墨印着的藏文咒语旁，铅笔写着极小的"错那湖，海拔4800米"。书页间的格桑花标本突然簌簌作响，惊醒了沉睡四十多年的蝴蝶。
唱片针卡在凹槽里循环往复地唱："让花儿替我陪着你吧"。卫生间镜面蒙着水雾，指尖划开时现出蜿蜒的裂痕。藏族风格小挂件滚落在波斯地毯上，滴溜溜转着，映出千万个碎片里的格桑花。书箱最底层，玻璃纸包着的干花突然渗出露水，打湿了1984年终点到格尔木的老火车票的边角。
暴雨夜，老座钟敲了十三下。晾在阳台的照片被风卷走一张，打着旋儿落进涨水的阴沟。逆着霓虹灯的光，看见八瓣格桑花在污水里舒展，渐渐浮出藏青底洒金信笺的纹路。下水道口打着转的，还有半张被泡发的火车票，终点站墨迹晕成蓝色的湖。
晨起时，窗台上的琉璃镇纸裂了道细纹。阳光斜斜切进来，照见灰尘在光柱里跳着永不完结的圆舞曲。昨夜晾的照片已经干透，第九张背面渗出胭脂色，像雪山下开败的格桑梅朵。晾衣绳空荡荡地晃着，真丝方巾不知何时飘到了弄堂口的梧桐树上，裹着半片新绿的叶。
暗房里的显影液终于见了底。最后一张底片在定影剂里慢慢清晰，却是满目雪白。暗红色灯光下仔细端详，原是千万瓣格桑花叠成了连绵的雪岭。安全灯突然爆出个火星，胶片卷曲着蜷缩起来，焦糊味里浮起若有若无的藏香。
樟木箱底的织锦缎彻底霉变了。抖落的尘埃在斜阳里舞成经幡的形状，其中一片闪着金粉的光，原是当年夹在书页间的花瓣。书脊开裂处掉出张泛黄的拍立得，画面里穿藏袍的姑娘正转身，银镯子映着雪光，身后格桑花开成海，却有一瓣悬在相纸边缘将落未落。
暮色又爬上铁艺围栏时，新栽的格桑花突然全数凋零。萎谢的花瓣贴着鹅卵石小径，拼出个残缺的藏文字母。晚风卷着最后一片绯红掠过取景框，液晶屏上闪过0.01秒的雪山顶。我蹲下身去捡，指尖触到的刹那，花瓣化作水汽消散，只在青石板上留下淡蓝的痕，像某年某月未写完的信笺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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