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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启祥忆1990年版《红楼梦大词典》【2021年夏学术生涯口述初稿待补】
黄安年辑黄安年的博客/2025年7月24日发布,第37059篇
【个人所藏资料-学术手稿XSSG088】
组织编撰一部《红楼梦大词典》是红楼梦研究所的另一项重要的学术基础工程。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的《红楼梦大词典》由文化艺术出版社于1990年1月于正式出版,这部大辞典“从我们设想编写一本比较大型的《红楼梦大词典》到编成出书,期间经过了五、六年。”【1】冯其庸先生1988年底在《红楼梦大词典》《序》中谈到“十分迫切”地着手编著一部《红楼梦》辞典的诸多理由,特别提及“近三十年来,‘红学’大盛,除研《红》本书之外,兼及作者身世时代及抄本、刻本之研究,‘红学’亦遂有内外学之别。而可资检索研阅之书,亦复更相迭出,治‘红学’者殆有目迷心眩之劳。而红楼梦辞典之作更不可缓矣。” 在由我执笔起草署名红楼梦大词典编写组在《后记》中提到“从我们设想编写一本比较大型的‘红楼梦辞典’,到编成出书,其间经过了五、六年。由于各种原因,这项工作有间断、有反复、有变迁,但一直在坚持着,原先的设想也在实践中有所补充、发展和修正。如果同数年前草拟打印的那一份辞目相比,恐怕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既是一部辞典,应力求确切详备,使之具有工具书的品格,又是‘红楼梦’的特点而区别于其他辞书。由于《红楼梦》是一部文化内涵极其丰富的小说作品,‘红学’也是一门具备了学科特征的专门学问,因此便要求辞典包容与之相应的文化内涵和学术信息,辞目亦就品类繁复、涉及面广。编写的指导思想亦不能拘泥而应开放,即不论体例或是释文,尽可能量体裁衣、兼容并包、不拘一格。与之相应,编写人员的构成也是红学所内外相结合、红学界内外相结合。这不仅是因为力量有限,更因为《红楼梦》保罗的学问广博,各方面学有专长的研究者参加,有益于充实辞典内容、提高学术质量。在年龄结构上,老中青兼有,可收取长补短之益。”冯其庸先生在他的口述自传中有一子目专门谈及《红楼梦大辞典》的,他说:“这件事也搞了好几年,主要工作事吕启祥负责,她其实是实际主编。她对《红楼梦》研究也很深,也研究得很有成果。委托她来负责,她是尽心尽力,也非常认真。前后搞了五年多,稿子都经她看过修改过了,基本定稿了,我再看最后一遍。” 【2】
1987年6月,我受主编委托撰写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大辞典》重点项目议定书,项目写明了承担者主编冯其庸、李希凡,编委陶建基、邓庆佑、胡文彬、顾平旦、吕启祥。课题论证道:一,《红楼梦》这部作品本身,反映生活规模宏大,描写深微,素有中国封建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之誉。它以一部作品构成一门独立的学科,称为“红学”,二百年多年来研究成果不断积累,蔚为大观,将这些成果加以集中概括,筛选整理、通过辞典的形成扼要地、客观地给以介绍,则不仅为红学入门所需要,也是为红学研究进一步发展所不可忽视的一项基础工程。
二,辞典包括以下各项内容:1小说人物(指“红”本身),2史传人物,3服饰器用,4饮馔医药,5建筑地理,6称谓典制,7礼俗时序,8哲学宗教,9词语典故,10诗词韵文,11戏剧音乐,12书画游艺(以上辞语均属小说正文)13版本续书,14作者家世,15,脂砚评语,16红学研究(包括红学辞语、红学人物、红学书目。红学活动),17,附录(包括红楼梦人物表,曹家世系表,大观园图,红学大事系年)上述各项总计约一万个辞条,二百万字。其确切的字数、条数、各部分的标目、编次在通审、修改、调整、定稿后才能最后确定。
三,目前,已经和将要出版的“红楼梦辞典”有下列数种: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10月版,该书出得最早,比较简略粗糙;广东人民出版社的一种,将出,大约也属中小型;上海古籍出版社将出,以“赏鉴”为其特色;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基本上属语言科学范围;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红学辞典,重在红学研究成果的概括,不收本书正文辞语。鉴于以上情况,我们这部辞典应吸收各家之长,具备自己的特色,力求做到详备,丰富,客观,准确,具有较高的学术性和较大的普及性,其规模和质量应当超过上述任何一种,以期获得相对的稳定性。
关于对完成本项目现有条件的分析,论证道:一,经过了相当长期的酝酿和准备。红楼梦新校本问世后,就已经有在注释基础上搞部辞典的想法,虽因人力单薄,资料欠缺及其它种种限制,不能很快上马,但准备工作陆续在做。近两年来进度所有加快,目前“内学”初稿基本收齐,正在修改,“外学”正在加紧编写整理中。二, 编写人员采取红学界内外和所内外结合的办法,由于辞典涉及面广,尽可能将编写人员的专业特长及平素积累体现在辞条之中。参加编写初稿的还有不少中青年同志,包括前数年大研究生和青年教师,他们精力充沛,完稿较快,请老专家把关,使之各得其所,发挥优势。三,主编人在红学界内外的学术声望和社会联系,得以组织起同辞典的规模和质量相适应的编写队伍和最终担负起这部大书的学术责任。
关于主要研究阶段:第一阶段,准备阶段 84年调查研究草拟辞目,摸索体例;第二阶段,编写初稿 85,86年 积累材料,组织人力,分工包乾,试写条目,先后分批陆续落实;第三阶段修改定稿, 87年。
参加者分工情况 :一,有关正文条目,由陶建基、吕启祥负责分工如下:陶建基(称谓典制,礼俗时序),吕启祥(词语典故,小说人物),顾平旦(史传人物),马书田(哲学宗教)由周绍良审定,徐匋(诗词韵文),杨乃济(建筑),周岭(服饰器用)由朱家溍审定,陶文台(饮馔),张曼诚(医药)由巫君玉审定,卜鍵(戏曲,音乐),沈茹松(美术),聂红音(游艺)。二, 有关作家家世及版本续书,由胡文彬向主编负责,分工如下,胡绍棠(曹学芹生平,家世条目),冯其庸,林冠夫(版本),胡文彬(读本,续书,程高条目)。三,有关脂砚条目由顾平旦负责,约曾保泉编写;四,有关红学研究条目,由邓庆佑负责,邓庆佑(红学人物,红学活动,红学辞语),顾平旦,张庆善(红学书目提要)。五,附录部分由顾平旦负责。
关于对研究成果的质量要求,一,详备性和丰富性。较大覆盖面,尽量避免空白和遗漏;辞文容许较宽的征引和说明,以增加知识和趣味;附必要插图,增加直观性。二,准确性和客观性。对不同意见兼收并蓄客观介绍,供读者独立判断。三,较高的学术性和较大普及性。力求反映新成果、新知识、新信息。四,相对的稳定性和一定的权威性。
关于经费预算,总额 五千元;开支项目:1,通过全稿及修改、讨论、定稿,须集中有关部人员5-10人,时间约为一个月至50天,住宿及伙食补助3000元;2,资料费,包括最后誊清稿子,抄写,复印,制图等1000元。3,部分稿子请所外专家审看,修定,需1000元(集中修定书稿时间分段使用),年度预算(今年内定稿之用。)
项目负责人签字冯其庸、李希凡 87年6月23日,所长签字冯其庸 78年6月25日;院领导意见刘颖南 87年6月24日 【3】
这份议定书,见证了前辈学人对于红学基础性工程的敬业和虔诚。
在编写过程中逐步完善了大辞典的凡例。其中最重要的包括:
第一,“本书为百科性质的专书辞典,兼顾知识性、学术性和工具性。”“收词范围包括《红楼梦》小说正文和红学研究的各个方面”,提供最基本知识和参考资料。
第二,“本书采取分类编排,上编包括小说正文各类辞条,下编包括正文以外各类辞条,附录包括表、图及大事系年。全书另作两种索引(笔划索引及正文回次索引),以备检阅。”“凡属正文辞条均依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订、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每个辞目后以阿拉伯数字标明其在正文中的回页行。各词条编排依在书中出现的顺序先后。正文以外词目编排以方便查找为原则。归属不明或兼容词目,可交叉详略互见或各有侧重。
第三,释文体例力求平实简明,紧扣“红”书,某些释文为有助了解文化背景,增加阅读兴趣可略多征引。“凡属学术问题,尤其是真伪是非未有定论者,均循客观叙述的原则,或诸说并存,或介绍基本事实。”
第四,对“红楼梦人物”、“诗词韵文”、“作家世交游”、“版本”、“红学书目”、“红学人物”等类分别作出撰写词目说明。少量插图和书影增加辞典的直观效果。
冯其庸口述自传《红楼梦大辞典》子目中说“《红楼梦大辞典》的许多专业条目,是请院外的著名专家来写的,如医学条目,是请名医巫君玉写的,服饰是请黄能馥写的,家具是请陈增弼写的,如此等等。所以这部《红楼梦大辞典》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在谈到大辞典主编时,他写道:“主编是两人,我和李希凡”,“我在原稿商写着副主编是吕启祥,但她谦虚,不愿意署副主编,她在发稿时把自己副主编的名字删掉了。” 【4】记得冯其庸和李希凡在12月21日联名写了一封短信:“请按此改动后的名单排列,此时经商量后由组织的决定,其余人无权改变。” 【5】如今,我们看到90年版《红楼梦大辞典》编撰人员名单中的而主编和编委会名单明确记载的是:主编:冯其庸、李希凡。编委(依姓氏笔画)邓庆佑、吕启祥、胡文彬、顾平旦、陶建基。令人悲哀的是我竟然是硕果仅存者,深感压力空前陡增。
1990年2月,我的《红楼梦大辞典》编纂旨趣述要一文发表在《红楼梦学刊》,1990年第3辑上【6】,其基本内容是:
一,“大辞典”,更多地是从规模、格局、收词范围和编写体例来考虑的,力求内外并收、上下汇通、普及与提高兼顾。所谓内外并收是指《红楼梦》正文本身以及红学研究各个方面的辞条均予收列;上下汇通是自《红楼梦》问世以至当代的种种红学现象、研究成果都有所反映;普及与提高兼顾是希望对《红楼梦》的一般爱好者和专门研究者都有一定的适用性。希望这部辞典能够勾勒出一个红学的历史和现状的轮廓。
下编是本书区别于已出各种红楼梦辞典的重要特点之一。下编各类辞条是依据红学研究的已有成果作出的。如“红学书目”类,收录了自《红楼梦》问世以来的研究著作321种,标出书名、作者、版本及作出简单的内容提要,依出书年月顺序排列,由此可以大致看出红学演进的轨迹。本类并附移植改编作品86种,可约略窥见《红楼梦》对其它艺术门类的影响。再如“红学人物”收录274人,其中建国以前126人,当代148人,包括港台海外39人。对于老一辈红学家介绍稍详,中青年研究者只列简况。囿于体例,只收入研究者,著名书画家及艺术家未能收人,是个遗憾。虽则如此,也可提供一个红学研究队伍的概貌,作为查阅和沟通的凭借。“脂砚斋评”独立成类,不仅对评者和评点内容作出解析,佚稿线索亦列条备查。“版本”类亦将抄本、刻本、评本、译本依次列入。总之,为了省却读者搜寻之苦和检阅之劳,力求在有限的篇幅内提供较多的红学信息。
上编内容亦经过几番扩充、调整、增补。对于释文的要求,自以平实切要为上。但由于辞目品类复杂,在体例上难以强求一律,只能从实际出发,以方便读者为原则。某些释文中较多地征引材料,意在提供文化背景、增加阅读兴趣。从全书看,释文的作法可大别为两个类型,一种属于“提要引得型”,一种属于“诠释参证型”。总之,释文的规范应当在实践中形成,具有一定的包容性和适应性。
二,任何辞典都应当给读者以准确切实的知识。对曾经作过的条目,不能草率从事而应从新作起,力避望文生义、人云亦云,使某些谬误或不切之处得到了订正。比如服饰之中的“披风”一词看似易懂,其实常被误解。凤姐穿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宝玉穿的“青肷披风”,人们往往在注意力放在披风的质料花纹上而忽略了披风的形制本身。现行注释曰“披风即斗篷”,有的辞典亦云“披风即斗篷,秦汉时称褙子”。指出“褙子”这一名称是进了一步,但褙子何谓?似乎仍即为斗篷,对“褙子”形制的解释仍付阙如。实际上褙子是披风的古称,但并非斗篷。据明·王圻《三才图会》:“褙子,即今之披风。《实录》曰:‘秦二世诏,朝服上加褙子,其制袖短于衫,身与衫齐而大袖。’宋又与裙齐而袖才宽于衫。”宋代用作妇女常服,两腋下开长衩,多为直领。明代用作妇女礼服,演变为大袖宽身式样。又称四 袄子。《明史·舆服志》:“四 袄子即褙子。” 褙子去半袖则成半臂,去全袖则成背心。与后世所谓无袖披肩外衣之披风迥非一物。清代妇女礼服外套多用披风,作用与男褂相似。其制,对襟大袖,长可及膝,上有短领。辞典编写者对“披风”即褙子的源流变迁、形制用途作了这样的解释并附一图,读者就不致误解了。 易于望文生义的原因常常是因为缺少各方面的专门知识。 还有一种情况是由于粗疏大意、习焉不察而出的差错,在辞典编写中也注意纠正。对《红楼梦》原著仔细、反复的研读和各方面知识的探寻、积累,是使释文做到“准确切实”的前提。
三,在编写过程中,除充分吸收已有成果、注意订正舛误外,主要的气力放在了新增出的条目上。就上编而言,读者可从分类辞目同《红楼梦》正文的对照,看到力求详备的总体面貌。如“建筑”一类,其中许多条目是人们熟悉的和重要的,如“兽头大门”、“垂花门”、“抄手游廊”、“碧纱厨”、“桶瓦泥鳅脊”等等。弄懂这些词语的确切含义,对认识贾府宅第的规格、了解小说人物居住的环境十分必要。而有的词语,则不被注意、未加收录,如“地炕”一词,便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地炕为古建筑中最考究的采暖方式。最早见于《水经注》,至今已有一千五、六百年的历史。地炕的构造是在房屋的檐廊上设烧火炕,炕内砌灶。据清宫档案记载,地炕以煤为燃料,用柴或炭引火。燃烧后,灼热的烟气在地面下的排烟道内往复盘旋,将砖砌地面烘热,从而使热气流自地面上升,为室内供暖。北京故宫、颐和园、恭主府等处,现仍保有地炕的实物。《红楼梦》四十九回中写到“李纨打发人去芦雪广笼地炕”,可见大观园中冬日是用地炕取暖的,由这种考究的采暖方式可窥荣宁府第的建筑规格属宫廷王府一流。“地炕”与“垂花门”之类一样,明暸它的涵义,既可增长古建筑方面的知识,又可了解小说人物的生活环境,在辞目中增入十分必要。
条目的择定除了如上文所述同词语本身的意义和局部文意的疏通有关而外,往往还从人物性格和情节发展的角度考虑。词语之中如“藏愚守拙”、“杂学旁收”、“槁木死灰”、“花解语”、“玉生香”等自是显例,早为大家着意解释,在此不必赘说。其他各类中如果着眼于人物和情节,也可以体现出《红楼梦》辞典的特色来。即如“饮食”条目,从总体上自然力求反映出红楼梦饮食文化的水准,以具体条目而论,亦多有不单从饮食角度考虑而关乎人物和情节的。如“烧鹿肉”一条即关系到大观园中“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重要节目,关系到史湘云豪迈脱俗的性格丰采。这一美味古称“鹿炙”,把生肉直接放在火上烧烤,用具是铁炉、铁叉、铁丝 。《宋氏养生部·兽属制·鹿炙》:“用肉批二三寸长微薄轩(大肉片),以地椒、花椒、莳萝、盐少腌,置铁床上傅炼火(无烟焰的火)中炙,再浥汁,再炙之,俟香透彻为度。”因为要用刀批大片,所以李执关照说“仔细割了手,不许哭!”此肉特香,所以探春说:“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鹿是草食动物,《吕氏春秋·本味》云“草食者膻”,所以湘云自诩“是真名士自风流”,“我们这回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綉口”。当然,经调味烧熟后,膻味可基本除去。小说中烧鹿肉之举在大观园的诗酒雅集中别开生面,引发了大家雪天联句的兴致,构成了极富野趣的一幕,故这一美味不可不列条明之。
辞典的规模能否同小说的文化涵量相适应,很大程度取决于收辞的范围和条目的择取。我们体会,愈是具备各相关门类的丰富知识,愈是对原著研读深入细致,选目就愈能做到详备、恰当。相反,限于知识见闻和对原著的理解,选目的遗漏和不当又是难以避免的。
四,为了给读者提供有关的文化背景、增加阅读兴趣,在某些释文中较多地征引了各种材料。也就是说,在要求准确、详备的同时,还希望丰富一些,使得辞典不致成为只剩几条筋骨的干巴巴的东西,这也是编写过程中的一种自觉的追求。这方面的例子很多,各类均有。比如十六回的“会票”一词,可简释为“即‘汇票’,唐时号‘飞钱’,明清始有会票之称”。现在释文中迸一步引述了清·陆世仪《论钱币》:“今人家多有移赀至京师者,以道路不便,委钱于京师富商之家,取票至京师取值,谓之会票,此即飞钱之遗意。”并举出清代张集馨在其自订年谱中述及其叔父进京捐官,借款以“会票来家兑还”。可见会票不仅用于汇款,且用作清债偿务的凭证。小说中贾府的人说“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这里就兼有汇兑和结算之意,正反映了清初会票流通于京师和江南之间的历史情况。以上围绕“会票”一词所引的材料和所作的说明,不仅对这一经济术语解释较为透彻,而且可以窥见小说中这一经济细节所包含的社会历史内容。清初西洋文化的传入在《红楼梦》的涉“洋”物品中透露出某些消息,编写者在有关条目中也提供了必要的历史文化背景。各种笔记、杂著、诗文、小说以至人们口碑中包含着的社会知识、生活知识、语言知识、民俗知识等等,只要同《红楼梦》相关,能起到铨释、佐证、参照作用的,编写者都锐意搜求,就闻见所及、引入释文之中。小至一个字、一个口语,亦因借助某种参证材料而变得恰切易懂。个别条目释文中甚至据引实例或数据,只要材料翔实、说服力强,便也作为特例保留。 还有一种情况也得在本节交代,那就是引入释文的某些材料与辞条本旨虽距离稍远,但因该项材料形象可感、或富有情趣、或可资参证联想触类旁通,总之既有助于释义又可增加阅读兴味,便予以保留。
由于《红楼梦》涵量丰富,因而辞条品类复杂,涉及面广,释文体例难以强求一律,只能因词制宜、量体裁衣。释文内容只须在阐明条目本旨、结合作品内容这一前提下求得大同,至于文字长短、引例多寡、材料类型等等则是较为宽容和灵活的。在辞书专家看来,也许不够规范;但对扩大涵量、求得同百科全书式的作品相应这一初衷而言,或者倒是适宜的。
五,《红楼梦》中有不少特殊词语是作家的独创,应当着意发掘、恰当解释。这是为《红楼梦》编写辞典所必定遇到的难题和必须缴出的答卷。粗略说来,大致有以下几种情形。
一是由于作家独特的人生感受和文化修养,赋某些词语以多重涵义,除去字面义或曰表层义外,尚有象征义、双关义、特指义等深层含义。另一种词语则是从字面到意义都是新创的,最典型的莫过于“意淫”一词。这是书中警幻仙姑对贾宝玉的一个评语,下有脂批:“二字新雅”。“意淫”一词不能望文生义。先从词义本身分析, “淫”的本义为浸淫、过多,指洪水、久雨危害人的正常生活,平地出水为淫水,秦汉典籍中引申出邪、恶、过、乱等多种意义。可知“意淫”指情意泛滥、情痴,也含有越礼、乖张的意思。因而贾宝玉在闺阁中可为良友,于世道中则未免迂阔。脂评谓“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体贴二字,故曰意淫。”此外,在地名、官制、医药、食品、用物各个万面,往往半今半古、亦虚亦实,既符合人情物理,又出自随心漫拟。在辞典中,既应指出它的虚构成分,又应提供它的生活依据。有的则以谐音、寓意、变形、假借种种方式出现。地名之中,“大荒山”、“无稽崖”、“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智通寺”、“平安州”等均有谐音寓意,“清虚观”、“兴隆街”、“小花枝巷”等则为实有地名的借用。职官中“兰台寺大夫”、“金陵体仁院总裁”、“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卫”等皆属虚拟,然亦有所依凭。这里特别要举出人人都以为新奇罕见的“冷香丸”这种药名,虽未见载诸医书,纯系作者自拟,但其配方却颇合医学药理。方中的白牡丹花蕊、白荷花蕊、白芙蓉蕊、白梅花蕊分别有清热凉血、散热解毒、平喘止嗽之效,加入蜂蜜白糖调制,有润肺补中之功。诸药合用,有清有补,配方严谨。同时,按中医五行学说,白色恰与肺相合,针对宝钗由胎里热毒而致的“喘嗽”,采用白色的四季花蕊,加上甘平或甘寒的雨露霜雪,以泻火解毒的黄柏熬汤煎服,不仅对症,而且对因,切合医理。所用之水,分别要求取自雨水、白露、霜降、小雪节,这与李时珍所说“一年二十四节气,一节主半月,水之气味随之变迁,此乃天地之气候相感”同理。所以《本草纲目》中亦有春雨、秋露、冬霜、腊雪的要求,否则,违时之水,作用与气味便不尽相同了。如梅雨之沾物作霉,不可用于造酒醋,春雪易败,无解毒作用等。曹雪芹虽出诸小说家之笔,也是有一定依据的。再如《红楼梦》所代表的饮食文化已誉满中外,愈来愈引起人们的兴趣。但红楼中的饮馔毕竟是艺术化了的,最典型的例子是那极富特色的“茄鲞”,历来食单菜谱中不载,专家亦未经见过,由于王熙凤对其原料及炮制已作详细介绍,似乎没有必要再作注解。但为了帮助读者了解这一艺术描写的生活依据。辞典中仍列为条目,释文中指出这属于素菜荤做,并举出“鹌鹑茄”(见明·高濂《遵生八笺》)做法:“拣嫩茄切作细缕,沸汤焯过,控干,用盐、酱、花椒、莳萝、茴香、甘草、陈皮、杏仁、红豆研末拌匀,晒干蒸过,收之,用时以滚汤泡软,蘸香油炸之。”这似为早期茄鲞。元代食谱还有“造菜鲞法”,用料虽不同,但其主要烹制工艺程序很相近。可见凤姐所说的那一大套炮制程序并非全是信口编造的夸饰之辞,即便是出于小说家的游戏笔墨也无不合于烹调原理。“茄鲞”同“冷香丸”一样,亦应视为作家的独创。在辞典中,对于这类条目的参证和解释,不是为了坐实,而是为了说明任何创造都不能向壁虚构,不是无源之水,而必须有博大厚实的生活基础。
《红楼梦辞典》的特色自然并不都体现在《红楼梦》作者创造的特殊词语上。但这些词语在全书中的确至关重要,往往就是一些“文眼”,同全书的立意构思直接相关,是作家天才创造的“亮点”所在。捕捉这些闪光的词语,并开掘和阐释它的意义,是辞典编写者的自觉追求。不管作得水平如何,相信会得到读者的理解。
六,尊重读者,方便读者,这是在编写中始终应当记住得一条原则。大而言之,整部辞典都是为读者编写的,从内容取舍到形式编排都要为读者着想,上述各节其实都与此相关。就全书看,即使是一些技术性的问题也考虑到这一点。譬如索引,本书除笔画索引外,还加作了一个依小说正文顺序的回次索引。这样,有的词语如不明其分类又不详其笔划,可从回次索引查得。一般小说读者惯于从各回的注中求解,循此再翻辞典。另外还可从这一索引中看出每回共作了多少辞条,便于在各回之间和同他种注释之间作横向的参照比较。因此,不惜时间和篇幅,较一般辞典多作了“索引二”。虽则是一项索引,却也是关系全局的。
就局部而言,有时为了某一类别的体例、行文、版式,几经周折,诗词韵文类便是如此。当初曾考虑,若以“首”为单位则许多条目文字太长,以“句”为单位则又太碎,各有弊病。后来条目虽仍以“首”分,但释文中凡有子目,即提行另起,使眉目稍清、排版稍疏,不致令读者透不过气。同时,还作了一项重大改变,即补入全部诗词原文放在释文之前,低两格排,以资区别。这对读者是一种极大的方便,使得辞典在更大程度上可以独立阅读而不必时时处处翻检原书。在解析过程中凡遇到化用前人诗意的地方,尽可能引出全句以至全诗,供读者参考。同样,为读者查阅的方便,在“红楼梦人物”类中,考虑到同一人物在不同版本中有不同的名字,诸如珍珠、蕊珠,文龙、文起,菂官、药官,夏守忠、夏秉忠;或不同的名字其实就指同一个人,如大姐、巧姐,茗烟,焙茗,彩霞、彩云,多姑娘、灯姑娘,或同一名字指不同的人,如贾化既指雨村又指太师镇国公;诸如此类都分别列成条目,以免混淆。还有“玛瑙”、“珊瑚”这两个人物,前者只见于戚本、列本,后者各本均无,载寿芝《红楼梦人物谱》,在辞典中也都收录,以备查考。具体到每一个辞条,编写者都尽可能作一番爬梳整理的工作,使读者能清其眉目、得其要领,尽管不去代替读者分析,但都提供了一个分析的基础。除人物类外,其它类别中亦有这种“引得”型的条目,如建筑类的“荣国府”,指出小说对荣国府的描写,集中在三、六、七等回,其建筑分左、中、右三路。中路依次为大门、外仪门、向南大厅、内仪门、荣禧堂;西路依次为垂花门、穿堂、花厅、贾母上房、倒厅、凤姐院;东路为贾赦院等等。这就把分散在小说中的各处描写加以整理、集中,给读者以一个较完整的印象。
尊重读者、方便读者的一个重要方面,是把学术上的不同意见客观地介绍出来,留待读者自已思考和判断。在红学领域内,有争论的问题是很多的,从曹雪芹的生卒年、籍贯、旗籍、家族败落的原因,到成书的过程、评批的情况,后四十回是续是补?脂砚斋是谁?……到处充满了矛盾和问题。正文中单是“一从二令三人木”这句判词,就有三十余种解释之多。在辞典编写过程中,尽可能地将各种见解包括所据的材料和事实叙述出来,必要时还须进行一定的整理和归纳,为读者提供判断的根据或进一步研究的线索。
客观叙述并不等于抹煞编者的识见和眼光,材料的取舍概括寓含着一定的倾向,学术界多数人的意见也理应得到反映。特别是在具体辞条的解释上,编写者的学术见解应当给予尊重和容纳。一般说来,各编写者对自己承担的该类辞条总是比较熟悉并且经过钻研的,主编和编委从全局出发,可以增删调整、某些部分也作了很大的加工和修改。但对学术上的独特见解只要言之有据均予保留。由于读者对象的不同,因而普及与提高的“兼顾”是有限度的。尤其因为辞典的基本品格是工具书,可以带有学术性而并非学术著作,只要能够提供咨询和参考,也就是对读者的最大方便了。
2015年3月29日,我在一次学术会议上,----以《红楼梦大辞典》为例,谈到了当年《红楼梦大辞典》的草创不易。【7】我说:
1,课题论证和质量要求
回顾三十年前的1984年,那是《红楼梦大辞典》的准备阶段,包括调查研究、草拟辞目、摸索体例,拟出了一份相当详细辞目的征求意见稿,打印后装订成册,分发讨论。85、86年进入第二阶段即试写条目、分工落实,分批交稿的阶段。到了1987年进入修改定稿阶段,就在这一年,我受命填写了中国艺术研究院重点项目《红楼梦大辞典》的科研项目议定书。申请和批准的经费为5000元。
这一项目即《大辞典》的主编人是冯其庸、李希凡二位,议定书上有他们的亲笔签名,时间为1987年6月23日。
项目论证的第一条写道:“《红楼梦》这部作品本身,反映生活规模宏大,描写深微,素有中国封建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之誉。它以一部作品构成一门独立的学科,称为“红学”,二百年多年来研究成果不断积累,蔚为大观,将这些成果加以集中概括,筛选整理、通过辞典的形式扼要地、客观地给以介绍,则不仅为红学入门所需要,也是为红学研究进一步发展所不可忽视的一项基础工程。”论证第三条则列举了已经和将要出版的各类红楼梦辞典五种及各自特点,并说“鉴于以上情况,我们这部辞典应吸收各家之长,具备自己的特色,力求做到详备、丰富,客观、准确,具有较高的学术性和较大的普及性。”以上可以见出当年对这一项目意义的认识和质量的要求。
2,组织队伍和凝聚力量
上表也申报了辞典包括的内容“各项总计约一万个辞条”,涉及面广,清醒地意识到仅靠本所“人力单薄、资料欠缺”诸多局限,因而“编写人员需采取红学界内外和所内外结合的办法”,“尽可能将编写人员的专业特长及平素积累体现在辞条之中”,参加编写初稿的还有不少中青年同志,“他们精力充沛,完稿较快,请老专家把关,使之各得其所,发挥优势”。在叙述完成本项目的有利条件时,还特别提到了“主编人在红学界内外的学术声望和社会联系,得以组织起同辞典的规模和质量相适应的编写队伍和最终担负起这部大书的学术责任。”
其时,李希凡是常务副院长并主管科研,冯其庸是副院长兼所长,作为主编,绝非挂名,亲自出马请撰稿人和审定人,如建筑请杨乃济,器用请陈增弼,哲学宗教的编写者是中年同志马书田而请周绍良先生审定,服饰器用则请朱家溍先生审定,医药请巫君玉大夫审定等等。 我自己协助主编组织协调、奔走联络,虽难以周全,亦竭尽全力。编写人员二十余位所内仅占半数左右,除上述辞典涉及面广的原因外,还因所内另有项目,不可能悉数投入。总之,凝聚力量,共同坚持,洵非易事。
3,编写辞条需锐意穷搜、多方斟酌,并不比写学术文章省心省力。
笔者在《大辞典》的学术总结“《红楼梦大辞典》编纂旨趣述要”(载《红楼梦学刊》1990年第3辑)中坦承,自己的主要精力用在了筹措协调、看稿修改上,具体承担的条目不多。尽管如此,仍深知其中甘苦。仅举小例,以见一斑。
如词语,看似平常,却费力气。当年词典的编写在后,而新校本、北师大校本、启功先生主持的注释单行本均已出版,这些成果自然成为辞典可靠的基础,但决非参照拼凑可以了事。心中始终记着辞典有较灵活的体例和较宽松的篇幅,应尽可能给读者提供相关文化知识背景。其时我家住北师大,图书馆各类工具书齐全方便,还有教员阅览室可随时查阅,我楼下住着一位从事中国近代文化研究的历史系教授,家中有大量明末清初笔记杂书(如《听雨丛谈》、《燕京杂记》、《两般秋雨庵随笔》、《巾箱说》、《不下带编》、《香祖笔记》、《广阳杂记》,等等),都一一借来,逐本翻阅,有可资参照者即摘成卡片,最终取用不多,却得之艰辛。
不少有争议或歧见的词条,颇费斟酌。有把握者,从一说; 难确定者,则兼收。
总之,每类词条,都有各自的难点。
4,辞典出版后,海内外反响不错,以其较为详备,尤其是“红学人物”,收录比较客观公允。稍后,此书获得国家辞书奖,材料由我整理,责编获破格提升为编审。
回顾往昔,多位参与初创者已经故去,我心中唯存怀念和感恩。
注释:
【1】见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红楼梦大辞典》后记,以下未注明出处同1990年版《红楼梦大辞典》。
【2】冯其庸口述,宋本蓉记录整理《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第376页,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
【3】从28年前的《红楼梦大辞典》项目议定书说起,黄安年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5年2月28日发布
http://blog.sciencenet.cn/blog-415-870706.html, 附议定书复印件照片11张。
【4】冯其庸口述,宋本蓉记录整理《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第376页,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
【5】冯其庸、李希凡原件留存我处。参见:1990年版《红楼梦大辞典》编委会组成人员名单说明什么?
黄安年的博客/2015年3月12日发布http://blog.sciencenet.cn/blog-415-873835.html
【6】另载吕启祥著《红楼梦会心录》台北贯雅文化事业公司,1992年4月版。并载商务印书馆2015年12月增订版。又载吕启祥著《<红楼梦>校读文存》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6年版。
【7】红学基础工程的坚守、充实、更新与提高----以《红楼梦大辞典》为例[3月29日《纪念曹雪芹诞辰三百周年学术研讨会(2015)》发言],载《曹雪芹研究》2016年第2期。收入吕启祥著《<红楼梦>校读文存》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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