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安年
第三单元第五节 艺术的开拓与酒及梦之关系【吕启祥编著《红楼梦专题》讲义(2004)】
2025-6-25 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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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单元第五节  艺术的开拓与酒及梦之关系【吕启祥编著《红楼梦专题》讲义(2004)】

黄安年辑 黄安年的博客/2025625日发布,第36781

  【个人所藏资料-学术手稿XSSG028 

第五节  艺术的开拓与酒及梦之关系

 

(一)

一个作家总是力求在有限的篇幅内概括尽可能多的生活内容,总是力求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使得自己的人物具有立体感,使得自己的作品具有历史感。二十世纪以来,小说这种表现力很强的艺术形式,在时空处理上有了很大的突破,往往在主人公活动的几个小时内,就能把外部的、内心的、过去的、未来的以至一生的经历都表现出来。这里,除去传统的常规时间,还有一种可以任意延伸和变异的所谓“心理时间”,两者交织,大大提高了作品的容量。实际上,为了艺术的开拓,历来的艺术家曾经作过许多有益的探索,取得了成功的经验。象《红楼梦》这样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品,基本上是按岁月时序的常规来写的,然而,为了向人物个性的深处开拓,为了向历史生活的深处开拓,有些描写看来是越出了常轨的,诸如写梦写醉等类。如果我们不是就事论事地拘限于这类情节本身,而是着眼于小说的艺术整体,就会看到“酒”和“梦”在作品的艺术概括中具有怎样独特的作用了。

在小说里,有关醉意和梦境的描写可以举出一大串。前者如贾雨村的醉后吟句,宝玉的醉后撵人,凤姐的醉后泼醋,更有焦大醉骂,刘妪醉卧,湘云醉眠,以至于怡红夜宴集体喝得酩酊大醉,等等。梦境则更为人们所熟知,有人统计过前八十回共有二十多处写到梦,有的文章对此作过详尽的归类爬梳,具体分析。这里仅拟从作品容量的角度谈谈它们的意义。

 

(二)

常言道,“醉生梦死”,是说醉后言行梦中经历,恍恍惚惚,扑逆迷离,不足凭信。相对于清醒时的“常态”,这往往是一种“失态”或“幻觉”。然而从心理学的观点看,它往往是现实的折光,是潜意识的流露。因此,对于艺术家来说,由描摹醉或梦,可以开拓出崭新的艺术天地,获得极大的抒写的自由,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突破时空常规的束缚而窥探心灵,回溯往昔,预示未来。

我们看到,《红楼梦》的人物个性都是有其“纵深”的。就是说,作家从不人为地堆砌一些表面的外在的性格特征,总是把笔触伸进人物感情世界的深层,显示出心灵的奥秘。而显示内心奥秘的时刻,往往就在醉后或梦中,当然,喝酒作梦本身都有它的“规定情景”,是严格现实主义的描写,一旦进入了醉乡或梦境,则为作家提供了最好的契机,得以更加深刻地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小说中出场最早的人物之一贾雨村,就是以酒为触媒吐露出他那心底夙愿的。此处写来很有层次,先是款酌慢饮,次渐谈至兴浓,飞觥限斝,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了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士隐听了大叫妙哉,认为飞腾之兆已见。这里看似酒后狂言,其实正是贾雨村内心的真实表白。如果说先前所吟“自顾风前影”一首及“玉在匵中”一联还有所含蓄的话,那么至此则按捺不住和盘托出了。一夕豪饮,使得这个淹蹇庙中的穷儒狂态毕露,深心洞见。对于刻划贾雨村其人,这节描写至关重要,成为他一系列行为的内在根据。小说合乎逻辑地写出他尽管知书识理而终于徇私枉法,固然有其客观的社会历史原因,同时也不能不是他本人欲望和野心驱使的结果。

像贾雨村这样的人,只因眼下贫窘才羞言抱负,须借酒力道出,仿佛狂诞;其实,在封建社会里,读书应举,本为正途,没有什么不能出口的。倒是一班青年女子,拘禁闺中,囿于礼法,心中的苦闷烦怨才是说不出道不得的。比方怡红院丫鬟红玉的痴心,只有借助梦境才能被读者窥得。红玉年方十六,乖觉伶俐,有一次听老嬷嬷提起日前偶然相遇交接过的贾芸,不觉心有所动,情思缠绵,如果不是作者写了她的梦境,读者又何从得知这个丫鬟内心的隐曲呢!不单是丫鬟,就连主子也不能自由地爱其所爱,公开地宣示自己的意愿。于是作者只好让主人公贾宝玉在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醒着的贾宝玉是不会当着薛宝钗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他一向体贴女儿,敬重宝钗,即有亲疏,也顾全大体,不敢冒撞的。然而梦中所喊又决非胡言乱语,比之平常所说的话,还要来得真,来得深。不仅宝钗在旁为之一怔,就是读者听了也感到震动。因为这是作家的笔触伸入到人物心灵深处所迸发出来的声音。

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看,红玉和宝玉的这类内心活动,也许可以归入潜意识一类,潜意识是一个含义广泛的概念,包括一个人长期形成的内心愿望、情欲、创伤的回忆、感情的忏悔等细致复杂的心理活动。这种心理活动通常是隐藏在人的内心最深处的,而且被本能地掩饰着。但它的蛛丝马迹毕竟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时而表现为幻觉,表现为瞬间即逝的意念,表现为梦境等等。作家如果善于细致、敏锐地观察和捕捉人们的潜意识活动,并且把它和人的社会实践联系起来,就能够表现出人物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曹雪芹自然不见得懂得心理学,但无论如何他洞悉人物内心的幽微曲折,善于捕捉那些在通常情况被掩饰着,而在特定场合下犹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的心理活动。因而,小说的写梦便具有开拓内心世界的艺术功能。

 

(三)

《红楼梦》在展示人物心灵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它并非什么心理小说。它的写醉和写梦有时揭开了心灵的隐秘,向性格的深处开掘,如上文所述;有时则显示了性格的另一侧面,向矛盾的对立面探索,同样起到了丰富和深化人物的个性的作用。

第八回写贾宝玉去梨香院看望薛宝钗,被薛姨妈留住殷勤款待,三杯过去,心甜意洽,再吃几杯,便倦眼乜斜。回房后,酒力果然发作起来,朝着李嬷嬷大发雷霆,殃及茜雪,撵了出去。若不是酒,不会有如此反常的情态。对于宝玉来说确是失了常态,然而倒是合于一般纨绔子弟的常态。比方说,惯于弄性尚气的薛蟠,随时随地都可能说出类似的话,而向来没有气性的宝玉,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会如此表现,这却也是作为贵族公子的贾宝玉性格中不可忽略的一个方面。他和薛蟠、贾珍、贾琏、贾蓉等,还是有某种共同点的。作家借此一醉,把人物性格的某一侧面加以点染,使得艺术形象更为真实丰满,应当说这样的开拓是有意义的。

像生活当中人们喝醉了以后各各不同一样,作品中也不能把各种人的醉态都写成一个模式,都是反常,都是失态,而应当因人而异。宝玉不惯喝洒,可以这样地写他的醉,写他在醉后露出了贵族公子的某种劣性;但是嗜酒成性的人就未必都是因醉失态,相反,倒往往是廓大和强化了他的常态,使其主要的性格特征更加鲜明突出。比方浑名“醉金刚”的倪二,对他说来,醉是家常便饭,他不因醉而反常失态,倒是由此更见平日常存的侠义之心。他的资助贾芸并非醉中一时慷慨,而是真心实意打抱不平。我们还可以看一看小说中那个女中豪士史湘云,一醉之下竟眠于山后石凳之上,落花为裀,香梦沉酣,口中唧嘟,还说酒令。这样的形象和气质确乎颇具晋人风度,豁达洒脱,风雅隽逸。如果不是醉,闺阁弱女的言语举止总是有限度的,湘云的性格特征不可能象现在这样给人以鲜明强烈的感受。

可见,有时候,写醉态可以使侠者益侠,豪者益豪,人物的性格特征仿佛映在了放大镜下,线条更清晰,色彩更浓烈了。

有时候,小说的写醉对于丰富人物性格兼有上述两方面的作用。第四十四回的中心情节是凤姐喝醉。应该说贾琏偷情乃家常便饭,只是当凤姐生日之时酒醉之际被撞见,这才演出了那有声有色的闹剧。凤姐的“泼醋”至于连平儿都打了,自然同喝醉酒直接相关。这样的行事可以说是正常的,又是反常的。说是正常的,因凤姐素性醋妒,人所共知,借用兴儿的话,“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平时拘于妇道,有所敛忍;如今醉中,气盛酒涌,不顾脸面,恰似缸翻醋泼,倾泻无阻。说反常,那是因为凤、平之间向来关系密切,凤姐视平儿犹心腹臂膀,有瞒着贾琏的隐私,却事事与平儿一气,如今竟不问青红皂白,动手打了平儿,这不是意外之事吗?而这意外之举,却揭示了凤、平关系的一个重要侧面:主奴名分,不可逾越。凤姐此时向平儿耍主子奶奶的威风,同宝玉醉后大发少爷脾气,倒是有些类似的。因此,小说写凤姐的醉,既使“醋者益醋”,又使易被人们忽略的她欺压平儿这一侧面突现出来。凤姐的性格描绘由此显得更加富于色彩和层次了。

冲破常规,因醉而任情率性,家教礼数都不管不顾,主仆上下全无拘无束,这正是“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集体醉酒的一幕所勾画的群象。不仅行酒令占花名寓意深长,隐括了各人的性格命运;而“夜宴”场面本身在全书中亦属绝无仅有。试想在这诗书翰墨之家,深宅大园之中,公子小姐主子丫头竟然深更半夜聚会豪饮,大钟喝酒,猜拳唱曲,羞也忘了,臊也丢了,“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顽也不及昨儿这一顽”呢!这真是一个天真烂漫的世界,不借酒力,何臻此境?

上举种种情形都表明,《红楼梦》的写醉,对丰富人物性格有不可忽视的作用。这种普通的生活现象,当它进入艺术作品之后,竟可以演成如此多采多姿的场面情节。它尽管象生活一样真实自然,却没有一处是只写了醉态本身,而总是和人物的性格发生某种内在的联系,从某个新的角度,开拓出一层新的艺术天地。

 

(四)

借助醉乡和梦境进行艺术上的开拓,《红楼梦》中还有更其气魄宏大令人惊叹的篇章。它不仅能够揭示某个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且往往概括了特定时代的历史内容。作家的笔锋即使触及到某些疮疤和禁忌,也被看作是合情合理的。

焦大醉骂是人所熟知的《红楼梦》里的著名情节。而且由于鲁迅先生精辟而幽默的分析,焦大这个“贾府的屈原”,早已在人们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艺术概括的角度看,这段情节也是很值得玩味的。此处不仅有双关之妙,而且具史笔之威。我们看到,焦大尽管忠贞不贰,理直气壮,然而毕竟是奴才,故此也得仗着酒力,才能恣情任意地洒落东家。他骂出来的那些令人惊心动魄的话,在要体面的主子听来,才可以说是有天没日,而在焦大却是无韵离骚,是他心底长久积压的怨愤,激射喷发。正是:既沉醉,又清醒;无不合于醉汉口吻,又无不传出忠仆心声。可见,“醉”给了焦大以痛骂主子的胆量,也给了作家以放笔刻划人物内心的自由。

进一层看,醉骂一节还大大开拓了作品反映生活的幅度,不仅令读者洞观诗礼大族的肮脏内幕,而且窥见了贾府祖上军功起家的历史场景。焦大是贾府祖先九死一生挣下这分家业的目击者和见证人,连他本人都还有富于传奇色彩的功勋劳绩。作家借尤氏之口补出:“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细察起来,《红楼梦》全书中,似乎还没有哪一处这样明确具体地描述过贾府的发家史,而这一点,对于提高小说的典型意义是至关重要的。它表明《红楼梦》所描写的,不是一般的贵族家庭,而是创业开国的世勋望族;也表明,不惜舍命开创的一代和他们遗下的功勋,行将被自己的儿孙否定。这段描写也可以同“除夕祭宗祀”一回里悬挂着的“肝脑涂地”、“功名贯天”一类匾对相呼应。如果没有焦大醉骂的补出的历史场景,则祭宗祀的描写不免显得空疏。

总之,醉骂的情节不仅塑造了焦大的形象,也是塑造贾府形象的十分重要的环节。如果不是这一通醉骂的惊扰,尤氏不会平白说出那一番回溯往昔的话。祖上的功业,久已被儿孙淡忘了,除了这样的特殊场合,从来没有谁提起来。现在,小说不仅写了焦大今日受罚,被迫嘴里填马粪,还写了焦大当年救主,自愿喝马溺。这样,不仅人物性格有了“纵深”,贾府这个贵族之家的形象也有了“纵深”。这样跨越时空,向生活的广度和深度开拓的可能性,应当说同“醉”的契机是分不开的。而能够抓住这一契机开掘得这样深广,又实在不是平庸的作家所能做到的。

相类的还可以举出第七十二回王熙凤的一个梦。这个梦,对于刻划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已尽上来了”的窘境很有意义。王熙凤梦见一个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姓名的人找来,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问他是那一位娘娘,又说不是咱家的娘娘。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正如旺儿家的所说:“这是奶奶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话刚落音,果真宫里夏太监打发人来索取二百两银子,名曰借,实为夺。还说上回欠贾家的一千二百两,到年底一并还。这类描写是有充分的生活根据的。据史料记载,内务府总管凌普(允礽乳母之夫),于康熙四十四、四十六年从曹寅那里先后索取过银四万两。这是有账可查的(见《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6061页)。内廷无限止的需索,正是曹家经济亏空、终于败落的重要原因。小说的有关情节当是此类生活素材的艺术概括。以贾府所处的地位,对皇家不能有丝毫怠慢。这一起没完没了的外祟,正是贾府作为皇亲国戚的难言之隐,亦即所谓“大有大的难处”之一斑吧!五十三回里贾蓉不是说过,荣府里这两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盖花园子那一注就花了多少,再一回省亲,只怕就净穷了。王熙凤的梦境把皇帝家的巧取豪夺形象地直截地显现出来,富于象征的意义,作家如果缺少识见和气魄,是不可能借助梦境进行这样高度的艺术概括的。

 

(五)

上面论及的关于醉酒和梦境的种种描写,在扩展和加深作品的生活容量方面虽然有其各自的意义,但总的说来,都还是局部的。对小说的整个立意构思都发生影响,以至起某种总摄全书的作用的,是第五回的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这一梦,即就篇幅而言,几占整整一回,在全书各梦之中居于首位。这个梦境,历来为人们所注目,研究也较多,它的重要性和独创性的确是不容忽视的。现在试从作家进行艺术开拓的角度来看,至少有几点值得注意。

首先,惟其是梦中幻境,故可以将过去、现在、未来交会于一时。梦中出现了“荣宁二公之灵”,缕述贾府自国朝定鼎,功名奕世,富贵传流,已历百年,今特来向警幻剖腹深嘱,冀其规正宝玉。这是“过去”的缩影。梦中又出现了金陵十二钗的图画和判词,更有十二支红楼梦曲,无异展现了众女子以及整个贾府的结局,昭示了未来之事。倘使不是写梦,是无法将这一切“浓缩”在一起的。

其次,也惟其是梦中幻境,因而可以打破“仙凡隔路”的界限,使宝玉这样一个俗胎凡夫同仙境中各种包含着象征意义的人和物直接打交道。香名“群芳髓”,茶名“千红一窟”,酒名“万艳同杯”,曲名“红楼梦”,仙姬乳名“兼美”,最后濒临“迷津”……等等。隐括宝玉历尽声色饮馔之盛,熟玩过去未来之机,而终仍“执迷不悟”,不愧为一块“顽石”。

再次,作为这一梦境的核心部分的红楼梦曲和判词,既不是书中人物所作,也不是一般小说中作者直接插入的“诗曰”,而是随着梦中情节自然出现的,别开生面,自成格局。它是把“红楼梦”题旨和全书故事情节有机地沟连贯通起来的一种独创的形式,充满了对人生富于哲理的思考,虽然带有某种神秘的色彩,但因为作家言明是梦中幻境,故此并不使人感到妄诞,而能同全书现实主义的描写协调起来。

总之,太虚幻境这一梦,极大地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把过去未来、人间天上、主观客观熔合在一个艺术天地里。《红楼梦》之获得迥异于其他小说的独创性和表现力,同这样的梦大有关系。假设取消了这一梦,小说也就难乎其为“红楼梦”了。

 

(六)

在我国传统的文学艺术中,酒和梦历来是被作家反复咏写的对象,《红楼梦》的写醉写梦也是富有民族特征并且有所发展和创新的。它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国古典小说的现实主义朝着更加深刻细腻的方向发展了;或者说,到了《红楼梦》,同现代小说日益接近了。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酿酒的国家,酒同政治生活、文学创作结下了不解之缘。鲁迅曾经深刻地指出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酒同时代风貌相关,影响到了文章,直接进入到文章。“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是曹操的名句。晋人刘伶做过一篇《酒德颂》,描写一个惟酒是务,蔑视礼法的“大人先生”,“方捧甖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恍然而醒,……。”陶渊明更是无夕不饮,既醉辄题,有《饮酒》诗二十首。至于李白乃是人所共知的“酒中仙”。从文学史上看,酒,常常是作家文人不满现实、求得解脱的麻醉物,又是激发灵感、催促文思的触媒剂。前者是由于人们对污浊黑暗的现实世界不满,又找不到出路,只有借酒销愁,或托醉佯狂。苏轼有句云:“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红楼梦》中焦大醉里“狂言”不是令醒者惊心吗!他本人酒醒之后也未必说得出同样的话了。后者则因为酒又仿佛是文人创作灵感的源泉,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便描述了酒的神奇力量。所谓“一斗诗百篇”,所谓“挥毫落纸如云烟”,“高谈雄辩惊四筵”,都是生动的例证。其实,伟大作家曹雪芹也完全可以同“饮中八仙”相媲美。清人裕瑞《枣窗闲笔》记述雪芹尝作戏语云:”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惟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他的好友敦诚在《佩刀质酒歌》小序中记述“雪芹酒渴如狂”,身无长物,敦诚因解佩刀沽酒,与之共饮,“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同中国文学史上许多著名的文人高士一样,曹雪芹也具有嗜酒傲世这样的传统的气质。

看来,《红楼梦》中有关醉酒的描写如此出色不是偶然的。这此地方写来能够尽其声态,得其神理,同曹子本人嗜酒善饮很有关系。而此种描写,决非蹈袭前人,主要来源于生活。诗词可以不论,就以古典小说而言,有关这类描写比较起来,《红楼梦》更接近于生活。这里可以举大家熟悉的《水浒》中武松打虎的例子。武松须得在大醉之后才能搬演这出勇武雄壮的活剧。小说写他在景阳冈下那个号称“三碗不过冈”的酒店里连喝十五大碗,凭借酒后神力,赤手空拳,将冈上那只吊晴白额大虫打得瘫作一堆。这一情节写来绘形绘声,对于刻划武松的性格十分鲜明有力,然而却带有有极大的夸张的成分。比较起来,《红楼梦》写各色人物的醉态从来不作这样的夸张,却更注重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更加真切细腻。无论是焦大的醉还是宝玉的醉,凤姐的醉还是雨村的醉,都各各揭示了人物不同的精神状态和心理特征,使得人物性格更趋丰满,情节本身也更具有社会意义。即从这一点看,也可以见出《红楼梦》把我国古典小说的现实主义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曹雪芹同酒结下了不解之缘,这尚有史料可征;至于他是否常常做梦,则不得而知了。不过从他友人赠答追怀的诗句里面却不时出现“梦”的字样,诸如“扬州旧梦久已觉”(敦诚《寄怀曹雪芹》)、“秦淮旧梦人犹在”(敦敏《……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白雪歌残梦正长”(张宜泉《伤芹溪居士》),等等。在那样一个社会环境里,曹雪芹“生于荣华,终于苓落”的个人遭遇,使他充满了世事蕉鹿、人生如梦的感慨,则是千真万确的。《红楼梦》这部作品,正凝聚了作家丰富的人生感受,小说开头就写,“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当然,小说有关梦的具体描写,又决不是难以捉摸的幻象或无可奈何的感喟,乃是从生活中提炼的经过作家艺术加工了的小说的有机部分。

古小说中,梦见神人、魂历怪异的故事比比皆是。从古代小说撷取题材编成的戏曲,其中有关梦的描写也屡见不鲜。明代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即为人们所熟知,就文学价值而论,“四梦“之中,《牡丹亭》、《邯郸记》为佼佼之作。《牡丹亭》的《惊梦》、《寻梦》是全剧最精采的部分,女主人公杜丽娘在现实中无法得到的幸福只有到梦中去寻求。作者的写梦是大胆想象和高度夸张的表现,是他艺术上的成功。《红楼梦》的写梦无异也受到了前代创作的某种影响,梦游太虚幻境便带有强烈的幻想和夸张的色彩。当然,从这一梦境的规模、气魄、内容的丰富和想象的奇特来看,又远非《惊梦》等类可比。如前所述,太虚幻境一梦,融过去未来天上人间于一炉,突破了时空的限制,尤其以十分新颖独特和精萃凝炼的形式表达了作者丰富的人生感受。这恐怕是任何前代写梦的文学作品所不可企及的吧。

至于《红楼梦》中其余多数的梦,则并不带有多少幻想和夸张,而是象生活当中人们常常经验过的梦境那样合情合理,即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小红的梦见贾芸,宝玉的梦中喊骂,凤姐的梦到宫中来人夺锦,等等,都各各映出了他们的“心病”,成为刻划人物内心生活的一个有力手段。这些梦境仍采取生活本身的形式,而不须大事夸张或变形。这类梦境的描写,不仅出于艺术上的需要,可以用文艺学解释;而且也合于人们心理活动的规律,可以用现代的心理学来解释。可见,曹雪芹作为一个现实主义的大师,即在写梦这一点上也在前人基础上大大发展了一步,妄诞虚夸的成分更少了,现实主义的成就更高了。

 

(七)

一个作品的生活容量是由许多因素决定的。它固然同作品的描写对象有关,更同作家的思想修养和艺术水平有关,不同的作家,写的即便是同一的对象,由于开掘的深浅不同,概括的高低不同,所包含的生活容量便大不相同。作品中的各个局部以至每一个细节,情形也是如此。一般地说,情节写得真实生动不难做到,而含蕴深厚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红楼梦》写醉态写梦境,写得像,写得是那么回事,这一望而知并不希奇;难得的是作者藉此进行了如此广阔而多样的艺术开拓,使过去、现在和未来交会于一时,让心灵深处的隐情秘事毫纤毕现。设想如果去掉了书中关于酒和梦的全部描写,作者的笔将要受到怎样的拘限,作品的天地将会相对的缩小,某些人物的形象可能干瘪单薄,甚至连小说的命名也没了着落。足见此等“醉乡”与“梦境”同小说的血肉之躯通脉连心,与整个艺术生命休戚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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