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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谈境

已有 7062 次阅读 2008-8-15 09:56 |个人分类:池蛙集|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白木兄在拙文“新诗三境”中留评,称三境为阴、阳、太极,进而讨论诗学的哲学基础:诗学无境而万境:无我无人无物,我法两忘,所执俱遣;以心印心,非心非诗。太极归无极,道法自然。受白木兄启发,遂有下文。

 

 

古诗谈境

 

陈绥阳

2008-8-14

 

 

    白木君在拙文“新诗三境”中留评,谈其“三境”。简言之,即将诗境归为:心境为阳,灵感如泉;情境为阴,落英缤纷;虚境如潭似镜,两仪归太极。进而示诗学无境而万境,而达我法两忘,非心非诗之境界。太极归无极,道法自然。

    该评指出诗词的哲学基础,颇为深刻。然拙文远未触及这一深度。

 

    在上世纪的某些诗歌美学中,通常是在对立统一的框架下来讨论的。简单来说,是讨论物象,心象,心性(有人归结为“物象、意象、意境”)三者间的关系。物象为景,心象为镜。因而,物象是水中月,镜中花。若镜性平,则像不失真。但是,心象是流动的、跳跃的,起伏的,因此是哈哈镜。而从心象中,释出物象,进入意境,则是心性,即悟,所谓解诗的灵气是也。

    词人燕清在自评《九张机》中,云:“在机场候机良久。期间一路看央视直播奥运专题,竟然颇有了几分奥运感觉。”若说奥运的物象,我想“呢喃怀抱”的“玉手”在心镜中对摔跤而言是太纤纤了,然而在“九张机”特定的题材格式环境中,正是通过这种心象(意象)的演译,才进入联章而读,是为七夕”,“分章而看,实为奥运”的似而不是的意境。从而获得一千人读有一千种想象的空间,而成五彩缤纷的画卷。“银湖波起无行迹”,也许有人解读为跳水运动,也许有人看到“烟汀影里雁南飞”的画意,也有读者觉得是诗迷。难怪酒人评“九首都很有韵味,何必跟奥运项目相关联。”作者也坦诚:“俺这九张,有两重意图,不想给酒人马甲兄看出其二。正是可以不关联来读,即亦为七夕节而作。”说明作者在创作时的联想。

    解读是否恰当,就像数学公理系统的相容性一样不能自相矛盾,就不仅要将题目所示的创作意图,还要将该作品所示效果放在作者营造的特定意境中加以解读。

    “意境”是诗评中常用的概念,几至标准。

    中国古诗词向来采用的“境界论”,其哲学基础一是先秦道家的道象论,二是佛学的影响。

    在唐代以前的诗学理论中,诗歌的哲学基础主要是以“气”为代表的老庄哲学。庄子认为“通天下一气耳”,万物皆为气生,人的心灵也是气的一种状态,故能与万物相通。于是有诗歌理论中的“物感”说,即诗歌的本源在于心为外物所感而动。如《礼记•乐记》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有“感物吟志”一说。更有钟嵘《诗品序》明言:“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

    随着佛教的传播与本土化,诗学理论渐向“境界论”转移。因此,谈诗境,不能回避佛学。

    什么是境界?

    境和境界都是中国古代典籍中的一个常用语。春秋时,古人就用“境界”描述心灵状态,如《庄子•逍遥游》:“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只是在佛学盛行后,关于境界的讨论,才日臻至善而有现在各种动人心弦的论述。

    佛学所说境界有三:一为“外境”:“六根”所分别之“六境”,它接近于外物,“功能所托,各为境界。”所谓“六根”是指眼、耳、鼻、舌、身、意。二为心境三缘和合之幻相,佛学重心识,认为唯识无境(外境)”、“心外无物”,外境只不过是心识所造。“识”即心识,或者说“心法”,为“六根”所得,即为“六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其中意识最为重要。而心即“集起”,是六识的集合体,谓之“心识”。大乘法相唯识学又进一步发掘潜意识层,说“心识”有九种。六识所了别的对象称“六境”,是缘起万物的不可或缺的条件。三为灵境心识在禅定修持时所产生的心识修养的层次,是外境与心境的提升,也就是今天所说的精神境界、心灵境界。所以,福保《佛学大辞典》释“境界”一词云:“自家势力所及之境土,又我得之果报界域,谓之境界。”是专指造诣层次而言。

    佛学“根—识—境”三缘和合的模式超越了心、物二元对立论,只是在心物不二论中,认为心是缘起万物的主枢。

    正是佛学境界说的缘故,才有上面诗评中“物象,心象,心性”的说法。

 

    受佛学影响,唐朝诗人王昌龄的诗学有三境说:一曰物境,山水之境,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其中意境,相当于佛学六根之一的意根的功能,为意识所了别之境,即六境之一。

    在许多诗评中,将“外境”和“心境”抽象成“景”和“情”两种元素,提出“触景生情”和“情景交融”。然而,如何才能“情景交融”,大多说不清楚。也许从“灵境”上有所感悟。

    王昌龄在《诗格》(也是唐人的惟一一本诗格)中,曾以境论诗,谈到触景生情:“思若不来,即须放情却宽之,令境生。然后以境照之,思则便来,来即作文。”作为实例,有《闺情》: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大约是署名白居易的《文苑诗格》所称:“先境而后意”。

    试举“情景交融”的实例,窃以为可取《从军行七首.其一》: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海风秋”故然易生“万里愁”,然而能将“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与那无法消除的故乡思亲、闺里愁苦之情交融绞织一体的,是那羌笛吹凑《关山月》的意境。“关山月”既是写征戍苦、伤离别的曲调名,又营构了青海湖边,暮霭沉沉,关山重重,一勾凄清残月的意境。特定的少数民族器乐,在荒原苍茫,环境寂寥中,时时传来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笛声,更突出了特定的凄凉。

    羌笛是一种古老的民族乐器,但在考古中没有发现。1800多年前的后汉马融《长笛赋》云:近世双笛从羌起”,说明羌笛是双笛。后经古籍考证,具有初始形态的羌笛,全长29厘米,吹奏出的是没有商音的四声音阶,唱名为 5 3 1 6。下图是其复原图

 

 

 

图出自:http://xuxuefxxf.blog.sohu.com/19696912.html

 

   

    汉武帝时,著名的音乐家李延年根据张骞从西域带回的笛曲,谱写了二十八首具有西域风格笛子曲,作为当时的军乐。但多巳失传,但《折杨柳》等尚流传于民间。有王之涣的《凉州词》记载: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禅学的发展,对诗词发生了巨大的影响。元好问精研佛学,常常借禅论诗,曾说:

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

余在拙文“金针度”、“无偈不通”中,均有所议。更重要的是,禅学改变了中国诗学的哲学基础,形成了一种新的艺术思维模式,推动了诗歌“境界说”的发展。

    这主要是,禅宗改变了这种“心为物感”的物、心二元模式,视自心为万象之本,将传统佛学的“缘起心枢论”发展为“自心变现论”,否定了根——识——境”三缘和合模式中的外境——“缘”。这大概就是白木君为禅学所感而发:“诗学无境而万境:无我无人无物,我法两忘,所执俱遣;以心印心,非心非诗。”在禅思的影响下,诗歌尽管也写“景物”(“外境”),但景物不是感动心灵的外缘,而恰恰相反,外境是由自心变现的。所以,诗中不再有外境,只有物我两忘而合一的一片心境,由心境的一体性而至诗境的一体性。

    这种思想,不能不说对本土现代意识流诗有重要的影响(我想在另一篇博文中谈)

    诗人刘禹锡对禅境与诗境的关系有明确的表述,有妙语境生象外,又言梵言沙门,犹华言去欲也。能离欲,则方寸地虚,虚而万景入,入必有所泄,乃形乎词;词妙而深者,必依于声律。故自近古而降,释子以诗名闻于世者相踵焉。因定而得境,故悠然以清;由慧而遣词,故粹然以丽。信禅林之花萼,而诫河之珠玑耳。其中,境生象外、虚而景入、因定得境都源于禅学。而到宋代,更有“参禅学诗无两法”之说。

    另一方面,也应看到禅学给诗家带来了很大的精神束缚。

    白木君在评论中讲:写诗纯粹是有感而发,因情而书,因此中国真正的诗人在民间。大概就有这种感觉。

    作为回复,偶曾戏言:因情而书,故曰:情书。梦断美人沉信息,就是在等情书。关睢是情书之开篇,也是写情书的楷模。好象写关睢的作者也不是作协成员,故为民科是也。诗,本是民歌,后来雅士为与民相隔,美其名曰:“诗”,语言的寺院、文人的寺院也。

 

    近代首先继承“境界说”,而又突破这一精神束缚的是王国维。

    在拙文《诗歌,一种生活方式》中,曾提及王对清朝词派中浙派和常州派的批判继承。他把多种多样的艺术境界划分为三种基本形态:第一种形态是“上焉者,意与境浑”,即景与情相互交融浑然天成,是理想派与现实派的无缝结合,所造之境合乎自然,所写之境邻于理想,使自然与理想熔于一炉;第二种形态是“以境胜”,如浙派词,崇尚清灵,却主清空而流于浮薄,主柔婉而流于纤巧;第三种形态是“以意胜”,如常州派词,以立意为本,却发挥意内言外之旨而流于言必有寄托。可见,王主张将“言志”、“抒情”与“形象”、“画面”相结合。

        王国维还分析了“景”与“情”的关系。境界本质上由景和情两个元质构成,并在人的精神活动层面上取得统一。尤其是在主观和客观的两个视野中,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次提出了“造境”与“写境”的问题。前者是作者极逞“创意之才”,“以奴仆命风月”, 即万物皆为我驱遣,为浪漫主义之特征;后者是作者极逞状物之才,即“能与花鸟共忧乐”, 随物婉转,为现实主义之特征。这里,王既重视禅诗“境生象外”的造境,又不否认佛学外境的功能所托,各为境界。同时,就“造境”的艺术客观性问题,王又指出“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即“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

        王的美学观点,深受叔本华的影响,如“无我之境”和“以物观物”,而“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又类似于叔本华的天才观。但与叔不同的是,王国维强调感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王主张:“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在经过上面的叙述后,不难理解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其实就是佛学境界说的三个字:景、心、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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