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这样的尊重和帮助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写文章了,一方面是忙,而主要的是面对现在的许多矛盾的探讨太复杂了,指责或埋怨都没有用,因素不是单一的。可巧,这两天在整理我父亲给朋友和学生的书信,读了一些后,我真是受了感动,我借用他的信,也许可以传达一些正能量,看一个老师辈的人,自己患着重病,是怎样对待需要他帮助的生辈的。
那位求助我父亲的人,原来是辽宁省丹东市鸭绿江造纸厂的一名员工,1977年下半年,那是文革之后,也许可能是一个下乡知青,后来回城工作吧。一位有志气,学习法语,热心于翻译工作的人。我揣摩,他和父亲本素不相识,他只是慕其名,给我父亲来了信,说想做他的研究生。于是父亲回了他信(他给写的第一封信):
来信所谈,我很难插话。第一,今年我所招收的法国文学方面的研究生,水平不够好,但是,你的语言与知识水平,我也不完全了解,估计今后如在进行招生,规格将更提高。第二,我因冠心病加重,已不过问所内任何事情,家居养病,不再参与人和社会活动,所以也就很难了解全面情况。有状态是好的,但是如何根据自己的实际来解决,别人是不可能代劳的。我的话相当直率,因为我不能说假话,让你上当。同志们把事看的太容易。主观与客观之间并不一致。所以我的回答等于一纸废话,可以置于一旁。匆此,敬候
近安!
李健吾
8,15.
尽管没有成为研究生,但是,我父亲应他的要求不断给以帮助:
如回答询问:
所询Gamarra(Pierre)一人,生于1919年,Toulouse人,写长、短篇小说,并写诗。所写多属法国南部风俗题材,对农民似有同情。La Maison du Feu(1947年)是他的成名作,获得Charles-Veillon奖。此外还有1961年的La Femme de Simon,反对教会把持学校。诗集有Un Chant d’amour等。我对此后不熟悉,实在无可奉告。至于其政治背景,则一无所知。
如帮助校对译稿:
信、稿、书都已收到。但“137612”一篇无原文校对,粗看一遍《托马大夫》,觉得你译得不错,还未细对。“137612”一篇,当在另一本书中,如能寄下,当代为粗校一遍。 匆匆
革命敬礼!
李健吾
78.12.25.
如帮助推荐出版:
两个短篇均已校过,有时只是改顺句,并不错译。加上了介绍。请你誊写在前面。
可向《世界文学》或《外国文学》说明经我校过。并请直接寄到该两处之一。不必再经我手。请誊清,不在草写。
以后,我工作紧,身体坏,不再校了。
话虽这么说,可是只要有求,又免不了操心:
我因患冠心病,已不能走动。每日困守桌头,回信稍迟,请予原谅。尊译捧读后,设法与我有点关系的出版单位,对 尊译故事多不感兴趣,不愿负担出版责任,故而迟迟一无所成,看作者似为法国Hachette出版的一位儿童作家,作品甚多,但此故事过于平常,恐非其杰作。弟对此一无所知,平日毫无研究,故无发言资格。恐 兄等候,尊译邮还,请即查收。我每日极少工作,关心并随时可能发生,故此懒散,年已75 ,一切听天安排。兄调入《丹东日报》。闻讯甚喜,比较接近 兄所爱好的写作工作,但每日繁忙,忙于编排翻译,恐亦没有多少时间从事翻译。弟久不去所,社会交往,完全断绝,对 兄不能为助,甚为抱憾。
李健吾
(1981年)1月9日
你来信许久,我现在才回复,千万原谅。因为我有病,眼睛不大作用,双眼白内障,玻璃球浑浊,眼底动脉硬化,前些天又破了,大出血。现在已转好。所以信迟了。
你要(我)看你的创作。我的眼睛不许了。这是你务必要原谅的。但是我给你约好了一位同志,请你把稿好寄给他,他一定负责帮你看:他是文艺方面的负责编辑,在《人文》工作。他的地址是:
“北京 朝内大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文艺编辑部 屠岸同志”
我已当面同他谈起。你附信给他,提起我就行了。
几个月来,我相信,你的作品也该脱稿了。有勇气,寄给她;如题意见,就在修改;反正争取它成功! 祝你努力,并致
革命敬礼! 李健吾8月四日
稿子已决定在《世界文学》的第三期登出,即在九月号。他们有信给你。我现在把他们给我的信也转给你,请你放心。此一公案,拖延迄今,很不合适。
我整天忙忙碌碌,无暇回信。请你理解我的老事多,不写回信之苦。
(1982年)健吾一月廿日
你要的几本书,我转给柳鸣九,他告诉我:所里查书,发现一大批人偷书,或者长期结束不还,许多人(包括他本人)都不许借书。我自己也有六、七本书,是我想所里借的,被人偷取,要罚我(加倍)上多若干若干人民币。所以我也被困住了手脚!
我现在真是对不起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请你务必原谅我。
李健吾2,20
可是,他还是操心:
所要书已向我所图书馆借到。请你尽快译。半年内,还书。请你先译Jean Carriere的小说,再译Gamarra的小说。最后再译自己的Les enfant terribles。辽宁不出,我可以介绍到湖南人民出版社。
健吾5,11
……………………………………
最后一封信:
收到Herve Bazin的 Le Bureau des Mariages。你让我看一遍译稿,我刚从西安开会(外国语理事(扩大)会议)回来,回来,就忙着写回信,看各种稿子,实在分不开身子看你的译稿,只好排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请你务必谅解。前次借的“所”内的书,希望你能早日译出,因为不是私人的事,丢了书,我赔不起。《当代外国文学》不用《毒药》,等我看完以后,帮你找一个机会,另外介绍出去,现在手头一大堆“序”要写,朋友又要我写这些那,我都谢绝了。你的Bazin自然不在此例,但是心不能二用,只能干完一件事,再完一件事,才能轮到看你的翻译。我现在苦的很,年岁大了,要写夏衍的序、马少波的序,今年写了好几篇“序”,还有人约各种文章,我只能埋头不啃声,好像一个闭户不出的人一样。我最近感冒,痰特别多,医生不许我出外。我把事情向你讲,不过请你多多原谅
祝你安康!
健吾
1982年11月22日
遗憾的是,2天后(1982年1月24日)他终于因自己的重病突然离开了人世,估计那位同志的译稿没有排上队,但是他对求助者的尊重,以弟自谦,反复请求原谅,真是尽够了心力,就算对方的稿子没有来的及校对,他应该已经心领帮助者的心意了!
设想在今天,求助者和帮助者之间都有这样的关系,师生之间是这样的关系,人心都是肉长的,过激行动该要少的多了吧?
我们所有的人都可能一时是强者,尊者,可是另一时又是弱者,无力者。如果人人面对求助者,都能以诚相待,不是互相挤兑,互相仇视,互相防备,多一些理解,多一些关怀,多一些情爱,这个社会必然会减少绝望者,减少过激行动者吧!说实在的,越是经济往前走,越是走上市场经济道路,就越是需要人与人之间的情愫。智商和情商必须平衡。
我的这点感想,不知对否。
2013-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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