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春节,我回老家陪老爸过年。
除夕夜,暖黄色的灯光洒在房间里,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春晚的欢声笑语和瓜子嗑开的脆响交织在一起,营造出浓浓的年味。老爸斜靠在那张老藤椅上,保温杯里的枸杞随着他偶尔的晃动轻轻沉浮,这是他一年中难得的清闲时刻。
然而,十一点的钟声还未敲响,茶几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老爸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坐直身子,保温杯里的水晃出一圈涟漪。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汇报:“急性腹痛,初步诊断阑尾炎,情况紧急,恳请您来会诊!”
老爸没有多说,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色棉袄,迅速套在身上。我瞥见他鬓角新添的银丝在灯光下泛着微光,那是岁月留下的印记。“走,送我去医院。”他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仿佛这不是除夕夜的紧急召唤,而是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日常。
老爸一直工作到第二天,大年初一的早晨,才叫我接他回家。
路上,我忍不住问他:“什么急诊,大年三十都过不安稳?”
父亲显得很疲惫,眯着眼淡淡地说:“医生嘛,常会有这种事,急诊才不管什么假日不假日呢。年轻时年年如此,当年你们小记不得了。”说完,他便闭上眼睛休息。
过了几天,父亲才骄傲地告诉我那天的惊险经过。原来,大年三十晚上,医院来了一个急诊病人,初步诊断为急性阑尾炎。两位值班外科医生连夜开刀,然而,当他们打开患者的腹腔时,却发现阑尾并没有炎症,这让两个年轻医生杵在手术台前,陷入了僵局。一位医生提议关腹缝肚,转到上级医院;另一位则提议请父亲过来看看,再决定下一步方案。最后,两位医生一致决定请父亲过去。
“让我看看。” 父亲边说边利落地戴上橡胶手套,消毒水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他的目光如炬,在患者腹腔里一寸寸扫过,布满老年斑的手却稳如三十年前。“胃穿孔包裹性脓肿。”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手术室里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手术灯下,父亲的动作行云流水。镊子夹起缝合线,像穿针引线般精准穿过胃壁,每一针都带着几十年沉淀的力道。清理腹腔时,他的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生怕遗漏任何一点渗出物。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夜色渐渐褪去,当最后一块腹腔纱布归位,晨光已染红手术室的玻璃窗。
这例胃穿孔的渗出被包裹,很易被手术医生漏诊。这需要临床医生先判断,再寻找,没有一定临床经验和理论基础,是很难发现的。
大年初一的清晨,我接父亲回家。他靠在车座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却仍喃喃自语:“要是不查明病因就关腹,胃液迟早会腐蚀腹腔。再次手术是必然的。如果拖久一点,腹部被胃液等物浸湿,感染过重,会危及生命”。
过了几天,他说起这个病例时,眼底仍闪着特有的光亮:“手术最关键的就是清理腹腔,必须非常细心地清理腹腔残留物,确保术后不被感染,容不得半点马虎,这是救命的活儿。”老爸很兴奋, “每一个被挽救的生命,都是最好的勋章。”
谁能想到,这位在手术台上奋战两小时的医生,已是八十三岁高龄。虽眼不花手不抖,但五年前他因胃癌做了胃全切手术,因胆结石做了胆全切手术,身体已大不如前。但只要穿上白大褂,站在手术台前,他就像被点亮的灯塔,重新焕发生机。下了手术台,他也不回家,而是守在病房,密切观察病人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老爸的职业精神,早已融入血脉,深入骨髓。他坚守岗位,不为名不为利,只为那份刻进骨子里的医者初心。在他心里,每一个团圆夜里的紧急奔赴,都是对这份职业最深情的告白。
2.以笔为梯的医者情怀老爸聪慧,不但手术做得好,文章也写得得心应手。老爸的书房办公桌上,永远摆着几本翻得破旧不堪的《外科学》、《骨科学》、《妇产科学》等专业书籍,书页间夹着泛黄的英文剪报,铅笔批注密密麻麻爬满空白处。他总说,手术刀和钢笔都是医生的武器。
老爸虽是中专生,但凭借高超的手术技术、丰富的论文成果和熟练的英语能力,虽无官职,但中级职称、副高、正高都评得很顺利,没有置疑。每当评审专家翻阅他的职称申报材料时,总对他论文的独到临床见解,超高难度的手术案例印象深刻,全然忘却了申报者只是个基层医院的普通中专生。
然而,老爸深知,并非所有人都像他这样幸运。许多同事(不包括领导)因为各种原因无法顺利晋升。有的技术水平不够,有的论文数量不足,尽管他们的学历比老爸高,但就是评不上正高。
老爸对此心存异议。他觉得,有些朋友的临床手术水平很高,但不太会写文章,就被卡在了论文这道“独木桥”上。他常常叹息:“外科医生的战场在手术台,不是实验室。一天连做三台手术,累得手都发抖,哪还有精力搞科研、写论文?”他反复强调:“临床工作是实践性东西,尤其是外科,需要手巧有悟性,要多做多看,才能提高业务水平。临床不是搞科研,而且病人那么多,那么忙,值班接着值班,手术接着手术,大家都忙得喘不过气来,又不是教学医院,哪有时间坐下来申请课题、搞科研、写文章?”在他看来,临床医师需要大量病例的训练和临床经验的积累,把科研任务和临床工作混为一谈,让许多临床经验丰富、技术精湛的医生被论文卡住而评不上职称,是很不公平的。一个以临床技能为核心的实践性职业,如果只看重论文而忽视临床治病水平,不仅荒唐,也是对医者价值的误解。
老爸是个热心肠的人,急公好义,见不得人才被埋没。老爸决定扶持一把,说干就干,他一头扎进书房,在成堆的病例报告中穿梭,时而皱眉翻阅外文文献,时而在草稿纸上绘制手术示意图。当两篇凝结着临床智慧的论文交到两位同事手中时。他拍着两人肩膀,眼里满是期许。“就当是我们一起做的研究。”
果然,经两人修改的文章发表后,他们很快评上了正高,后来都成了医院的台柱子,是手术台上的一把好手。
在他心里,医者的使命本就该照亮更多人的路。他用手术刀救人,用钢笔为同行铺路,助人为乐,成人之美,为他认为值得的人才铺路搭桥,这都是他很乐意做的事。
3.无影灯下破禁区在医学的战场上,老爸是一位无畏的拓荒者。他胆大心细,勇于创新,中青年时期尤为特出。凭着他扎实理论基础和多年实践经验,手术时双手既快且稳,操作精细入微。在那个医疗资源匮乏的年代,他凭借过人的胆识与精湛的技艺,在基层手术台上完成了一个个被很多大医院视为禁区的手术。
外科医生不仅需要深厚的专业学识更需要悟性,手指手腕的稳定性和灵活性相当重要,老爸仿佛是天生做外科医生的料。上了手术台,老爸好似换了一个人,从容不迫,整个人镇定自若,动作精准而灵动。飞速下刀、精准剥离,每一个动作都追求完美。父亲当年做的许多手术,难度之高,至今仍站在外科领域的前沿,这其中的艰辛与不易,常人难以想象。他总是感慨,外科医生的战场不在聚光灯下的荣耀舞台,而在无影灯照亮的方寸手术台间。那里容不得丝毫犹豫,更需要敢为人先的勇气和担当。
在父亲漫长的从医生涯中,他见过不少罕见病例,碰到的疑难杂症更是不计其数。许多大城市的大医院都不愿接收、将病人拒之门外的疑难病症患者,在走投无路之时找到父亲,父亲总是尽力接纳,使出浑身解数,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患者解除病痛。
老爸有一世交老朋友桂叔,家在邻县,我们两家当年走动频繁,我也很熟悉他们一家人。桂叔他有一个16岁的儿子,患颈椎5结核并寒性脓肿,压迫了食道和气管,生命危急。到省、市各大医院求医,都因“手术风险过高”而被拒收。他听说南陵城郊的解放军127有全国骨科权威许竟斌主任(也是老爸的骨科恩师),怀一线希望带着儿子来到127医院。不巧的是,许军医出差南京,他手下的几位医生,面对这例高危病人,都不敢轻易接诊。无奈之下,老友找到了老爸。
老爸接过X光片一看,眉头不禁皱了起来。颈前那密布的血管,如同盘根错节的老树根,而被结核侵蚀的椎体,脆弱得好像风化的朽木。稍有不慎,颈髓损伤就会导致高位截瘫,甚至危及生命。父亲此前从未接触过此类病人,心里也不免打鼓,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不敢贸然接受。于是老爸找到127医院的骨科和外科军医们(老爸与他们都很熟,老爸在127医院许教授门下进修过半年),向他们说明情况,希望能在这所医院为患者进行救治。大家一起讨论方案细则,商讨救治方法。然而,对方领导仍不愿接收这个病人,建议转去合肥或南京的大医院救治,并答应免费派车送行。但病情紧急,转院路上随时可能因窒息而不治身亡,远水解不了近渴。在127医院做手术的路被堵死了,看着老友焦急又无助的眼神,父亲毅然决然地决定自己接手这个疑难重症。他和老友坦诚地交流,谈到了转院的风险和手术的风险,两人决定共同承担这份责任。随后,病人被送回了县医院。父亲深知此次手术的难度和风险,临时抱佛脚,疯狂地复习相关文献,重新温习解剖知识。半小时后,他咬着牙,把患者推进了县医院的手术室。
手术在局麻下进行,无影灯下,他像考古学家般小心翼翼剥离组织,止血钳在毫米级的间隙里游走,护士不停地替他擦去额头上汗水。细心解剖,进入脓腔,放出大量脓汁。瞬间,患者就能发声、进水,呼吸也变得通畅起来,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手术还未结束,父亲继续深入操作,显露出颈椎5椎体病灶,祛除死骨,刮除结核肉芽,仔细冲洗脓腔,置入链霉素、异烟肼,放入引流片,最后缝合伤口。手术结束后,父亲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
幸运的是,手术顺利且有效。术后3天,患者就退了烧,还自己去理了发,进食也恢复正常,恢复情况良好。术后12天,患者就出院了,整个治疗过程的医药费仅32元,参照当年物价,32元相当于县级医生月薪的2/3。之后,患者继续进行抗痨治疗半年,最终完全病愈。如今,40多年过去了,这位患者一直正常劳动、生活,儿孙满堂。
这例颈椎结核病灶清除手术,难度极大。除了颈前密集的血管、神经以及甲状腺、气管、食管等复杂的解剖结构外,颈椎本身就十分脆弱,再加上结核的破坏,其后的颈髓更是容不得半点闪失,稍有不慎,就会导致高位截瘫,甚至死亡。这属于骨科铁4级手术,即便是在北京、上海的大医院,主任们做这类手术也都如履薄冰。而父亲,出于救人的迫切之心,深知转院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为了朋友之子,他虽然内心也有些颤颤巍巍,如临深渊,但凭借着自己多年颈部甲状腺手术的经验和对解剖的熟悉,加上骨科专科知识的积累,善于谋划的性格,胆大心细、终于圆满完成了这个在基层医院罕见的难题,既治标又治本,彻底根除了病灶,让患者终身痊愈。
还有一个患者,男,29岁,骑自行车时,右季肋部撞击于停放的板车把端,当即剧痛、感到呼吸困难,心慌,一小时后送入老爸医院。经查,肝脾胰肾均正常,腹腔无积液。胸腹透视无异常。住院观察16小时出现右侧腰背胀痛及睾丸痛,经初步诊断为腹膜后十二指肠损伤,于伤后28小时剖腹探查。进腹后见腹腔内有少量胆汁样液、胆囊、肝外胆管及肝脏无损伤,右侧后腹膜广泛水肿、绿染。作Kocher切口游离翻转十二指肠,发现其降部于乳头前上1.5cm处破裂∅1.5cm,肠液外溢,局部及右肾周围水肿,组织坏死。彻底清除坏死组织、漏出肠液,修补肠破裂口,BillrothⅡ式胃空肠吻合术,没有体外循环支持,没有术中超声引导,只有一双握手术刀灵巧的手,此刻在腹腔深处进行着显微雕刻。 48小时肠蠕动恢复,进流汁。三周后两造瘘管造影正常,先后拔除两管,一期愈合。随访一年,无并发症及后遗症。
这例腹膜后十二指肠损伤是一种严重的、少见的腹部损伤,早期因症状隐蔽,极易延误诊断。这场手术在教科书上都十分罕见,手术过程复杂,对医生的临床技术要求极高,一生难遇二例。手术台上,需要医生善于思考、灵活应变,没有规范的操作流程可循,稍有不慎,就会危及患者生命,抢救成功率并不高。如今患者还健在,生活正常。
另外,还有一位患者患有黑色素斑点 - 胃肠道多发性息肉症候群病,十四年间进行了三次手术,每一次手术都是与死神的近身搏斗,而这三次手术都是父亲一人完成的。尤其是患者患上了极罕见的肠道、胆道双梗阻,治疗难度极大,是极其罕见的病例。并发症往往是患者就诊的主要原因,这种病通常要到青年时期才会发病。由于是先天性疾患,目前又无根治办法,此病的预后若处理得当,患者可以长期生存,只是需要多次手术,但并不妨碍寿命。在父亲的细心多次治疗下,病人获得了新生。
老爸一生中,碰到得这样疑难危重病人很多。在简陋的基层医院里,几乎是自学的他,把挽救患者生命当作使命,突破一个又一个禁区,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这些被大医院视为 “烫手山芋” 的病例,在父亲的妙手下都成了改写命运的奇迹。
老爸的抽屉里保留了六例手术记录,涵盖普外科临床高大难课题。1,扩大全胃切除术,2,甲状腺癌仿根治手术,3,十二指肠破裂仿Berne手术,4,肝左外叶切除、肝内取石、肝胆管盆式内引流术,5,急性胰腺炎病灶清除引流术,6,直肠癌根治术。
那些尘封的手术记录,不仅是医学创新的见证,也是基层医疗的突围指南,更是一个医者对生命最崇高的敬意。从仿Berne术式改良到肝胆管盆式引流创新,这些诞生于县医院的手术记录,印证着“临床需求是技术演进第一驱动力”的医学真理。当80%医疗资源集中于城市时,正是这些“基层专家”在医疗洼地筑起生命堤坝。当年轻医生问他哪来的勇气挑战这些禁区,在药品设备都奇缺的那个年代怎么敢做这些四级手术?父亲总会轻抚手术刀,淡淡笑道:“当生命在刀尖悬停时,医者要做患者最后的桥。”此刻,无影灯正将他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面上,恍若一座跨越生死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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