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平春雨
元世祖至元七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北地的寒风似乎还眷恋着中原大地,迟迟不肯退去。然而,元大都的宫阙深处,一道以蒙、汉双语书写的诏令,却如一声惊蛰的春雷,震动了朝野:司农司正式设立,擢选精干官员为劝农使,颁行天下。
马蹄声踏碎了尚未完全解冻的官道,劝农官的旌旗在料峭春风中猎猎作响,将皇帝“农桑乃安天下之本”的训诫,连同对丰收的期盼,撒向被战火反复蹂躏的九州山河。忽必烈大帝在马背上征服了万里疆域,如今,这位雄主的目光,却深邃地投向了脚下沉默的土地。
千里之外,山东西道的东平州,却仿佛提前浸润在另一种温润的春意里。这里没有帝都的肃杀,也没有边塞的苍凉。自窝阔台汗时代,万户严实在此“兴学养士”,便为这座古城积淀下深厚的文脉。运河穿城而过,带来了南北的货物,也带来了思想的交融。书肆林立,讲坛常设,李昶昶、王磐、徐士隆、李谦等大儒名士的足迹踏遍了州学的青石阶,琅琅书声与激烈的辩难声,从一座座飞檐斗拱的庭院里飘出,混合着墨香与茶香,氤氲在古城的空气里。这里,是封建王朝人才辈出的苗圃,徐琰、申屠致远、孟祺……一个个闪亮的名字从这里走向庙堂。
在这浓厚的文墨气息中,一条不起眼的巷子深处,一座清雅的小院门户微开。院中,一老一少正蹲在一小畦新翻的春泥旁。
年长的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穿着半旧的青色直裰,正是本州某县的县丞王清。他小心翼翼地拈起几颗饱满的谷种,递给身边约莫七八岁的男童。
“祯儿,看仔细了。这谷种,便是农家的命根子。”王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他指着脚下黝黑湿润的泥土,“而这土地,便是承载这命根子的根基。为官者,上承天恩,下抚黎庶,首要便是护好这方寸之地,让这谷种生根发芽,让百姓有裹腹之粮。记住了吗?”
小名祯儿的男孩用力点头,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父亲手中的种子,又看看脚下的泥土,小小的脸上满是认真:“爹,我记住了。土地是命根子的根基。”
王清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头。他抬头望向院墙外一角湛蓝的天空,思绪似乎飘远了。几年前,他初任县丞时,曾亲历一场蝗灾。田野赤地千里,饿殍载道,流民涌入县城,那绝望的眼神和抢食时被衙役鞭打的哀嚎,至今想来仍让他心悸如绞。他散尽了微薄的俸禄,也只是杯水车薪。那一刻,“民以食为天”的古训,不再是书本上的字句,而是带着血泪的温度,烙印在他心头。他深知,要让儿子明白这道理,光靠书本不行,得让他的小脚丫踩进泥土里。
“秋收时,爹再带你去打谷场。”王清牵起儿子的小手,“看看饱满的谷穗,数数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那金灿灿的谷堆,才是真正的太平景象。”
小祯儿似懂非懂,但父亲话语里的郑重,像一颗沉甸甸的种子,悄然落入他稚嫩的心田。
午后,王清去府衙应卯。小祯儿像一尾灵巧的鱼儿,溜出了家门。东平州最吸引他的地方,不是糖铺,也不是杂耍摊,而是城里几处常有文人讲学的书斋和园林。今天,城南的“听雨轩”据说有贵客开讲。
他小小的身子挤过人群,躲在一根粗大的廊柱后面。轩内,几位博冠儒服的士子正围坐论道,主位上的老者须发半白,目光睿智而温和,正是刚刚被朝廷任命为山东西道劝农副使、并参与了那本轰动朝野的《农桑辑要》编纂的名士——孟祺。
孟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小祯儿的耳中:“……陛下敕修《农桑辑要》,非为装点书阁,实乃安邦定国之本!诸位可知书中开篇明义为何?”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在场的士子,也仿佛扫过了廊柱后那个屏息凝神的小小身影。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
这八个字,如同八记重锤,狠狠敲在王祯(小祯儿大名)的心上!他年纪虽小,但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对“食”与“天”的联系已有懵懂感知。此刻,这振聋发聩的箴言从一个如此德高望重的前辈口中道出,瞬间点燃了他心中那颗名为“农事”的种子。他仿佛看到金黄的麦浪在文字间翻滚,看到父亲描述的太平景象有了清晰的模样。
孟祺继续讲述编纂农书的艰辛与见闻,讲到各地农夫的智慧、水土的差异、新农具的妙用……小祯儿听得如痴如醉,小小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讲学结束,众人散去。小祯儿的心却怦怦直跳,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他从怀里摸出一本用粗纸装订、边角磨损的小册子——那是他央求父亲抄录的几页残破农书,上面画着简陋的农具图样。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迈着还有些不稳的步子,拦在了正欲离去的孟祺面前。
“孟…孟大人!”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双手捧起那本小册子,高高举起,仰着头,眼睛里闪烁着混合着紧张、渴望和无比纯净的光,“学生…学生王祯,有…有农书不明,恳请大人指点!”
孟祺微感讶异,低头看着这个不及自己腰高、却满脸认真的小男孩。那眼神里的热切,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对知识的渴求。他停下脚步,温和地接过那本粗糙的小册子,翻看着上面稚嫩却用心的图样和批注。
“哦?是《齐民要术》残篇?”孟祺眼中掠过一丝赞赏,“这耧车之图,你画得倒有几分意思。说说,哪里不明?”
王祯见孟祺没有责怪,胆子大了些,指着册子上一个模糊的灌溉工具图:“大人,这图不清,学生不知这水如何能引到高处旱田?”
孟祺笑了,牵起王祯的小手:“走,随我去书房,我与你细说。”他拉着王祯,缓步离开喧闹的“听雨轩”。夕阳的金辉洒在青石板路上,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得很长。
孟府的书房宽敞而雅致,弥漫着淡淡的书香和墨香。孟祺命人掌灯,温暖的橘黄色光芒瞬间盈满房间。他拿出厚重的《农桑辑要》稿本,翻到“灌溉”一章,指着上面清晰的翻车、筒车图样,耐心地为王祯讲解其中的构造与原理。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书页上“耕织”二字映照得格外温暖明亮。
“这农书,非是奇技淫巧之谈,”孟祺语重心长,手指轻轻点着书页,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无垠的田野,“它关乎黎庶温饱,社稷安稳。一器之利,可解百夫之困;一技之传,可活万家之口。王祯,你可知其中分量?”
王祯听得入神,小脸被灯光映得通红。他用力点头,目光紧紧锁在那图文并茂的书页上。那橘色的灯光,那“耕织”的笔画,那孟祺谆谆教诲的声音,如同最炽热的烙印,深深地、永久地刻进了他年幼的骨骼与血脉之中。
“学生…明白了!”他抬起头,眼神从未有过的坚定,“学生愿学此道,以农报国!”
窗外,东平州春日的第一场夜雨,悄然而至,淅淅沥沥,浸润着这片文化深厚的沃土,也悄然滋养着一颗刚刚破土的、名为“理想”的幼苗。
第二章 旌德旱魃
元贞元年的深秋,寒意已如同实质的刀锋,切割着徽州的山野。通往旌德县的官道蜿蜒在层峦叠嶂之中,霜露凝在枯黄的草叶上,反射着清冷的晨光。一匹瘦马驮着行囊和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蹄铁叩击着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回响。
马背上的人正是新任旌德县尹王祯。他裹紧了身上半旧的棉袍,眉头紧锁,目光扫过沿途的景象。山色虽美,他却无心欣赏。梯田层层叠叠,本该是稻穗低垂的金黄画卷,此刻却大片枯黄蔫软,田土皲裂如龟甲。偶有农人在田间佝偻着身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那是对雨水的绝望祈求。行囊里,那本早已翻得卷边起毛的《农桑辑要》硬硬地硌着他的背脊,家乡前辈孟祺的谆谆教诲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 这八个字,此刻重逾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
终于,旌德县城低矮的城墙出现在眼前。城门口并无迎接新官上任的仪仗,只有两个无精打采的兵丁靠着墙根打盹。穿过萧条冷清的街市,县衙那两扇斑驳的朱漆大门半开着,门口一对石狮子蒙着厚厚的灰尘,尽显破败颓唐之态。
“大人,到了。” 随行的老仆阿福跳下马,声音里也带着一路风霜的疲惫。
王祯翻身下马,腿脚有些僵硬。他解下行囊,环顾这所谓的“父母官”居所:庭院杂草丛生,几间瓦房门窗朽坏,一阵穿堂风卷过,扬起呛人的灰尘。他将仅有的几件粗布衣物叠好,塞进墙角一个吱呀作响的破旧木柜里,算是安顿下来。
刚坐下不久,一个头发稀疏、穿着油腻吏服的老者——县衙主簿,姓钱,捧着一摞厚厚的账簿,迈着小碎步趋近前来,脸上堆着谄媚又略带试探的笑容:“大人一路辛苦!这是本县历年赋税簿册,还有今秋应缴的额数细则,请大人过目定夺,小人好去催……”
“不急。” 王祯抬手打断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先带我去田里看看。”
钱主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先看账本捞油水,反倒急着钻泥地?他嘴上却连声应道:“是是是,大人心系黎庶,小人佩服!这就带路,这就带路!”
王祯换上阿福带来的草鞋,鞋底磨得只剩薄薄一层。在钱主簿和几个同样神情倦怠的衙役簇拥下,他踏上了旌德县真正的“疆场”——那龟裂焦渴的土地。
田埂泥泞不堪,混杂着枯草败叶。王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草鞋很快被泥浆浸透,冰冷的寒意刺入骨髓。他蹲下身,小心拨开一丛枯黄的稻杆,指尖捻起一撮泥土。土质板结、干硬、砂砾感极强,几乎感觉不到丝毫黏性与肥力。他眉头越皱越紧,心头像压上了一块巨大的山石。
“大人,这山地里种稻子,本来就难啊!”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王祯抬头,看到一位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者,在几个同样愁眉苦脸的农人陪同下走来。老者是本地望族的族长,姓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无奈和悲苦,“去年一场大旱,滴雨未落,十户人家倒有八户断了炊烟。今年开春雨水也不济,眼看……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
“灌溉呢?山间溪流不少,为何不用?” 王祯沉声问道,目光投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山涧。
“水在低处,田在高处啊大人!” 一个中年农夫抢着回答,黝黑的脸上满是愁苦,“靠肩挑手提,累死个人也浇不了几亩。祖祖辈辈都是靠天吃饭,能有什么法子?” 他指了指田边搁置着的几件简陋农具:木桶、木瓢、一架破败不堪、几乎散架的旧式龙骨水车,“这玩意儿,费死劲,还老坏。”
王祯的目光落在那架破水车上,又望向远处山涧奔流的溪水。突然,一个画面清晰地闯入脑海——那是他少年时,在东平城外山涧旁见过的景象:一架巨大的木制水车,依靠湍急的水流冲击着轮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清冽的山泉被一级级木槽稳稳地提升,源源不断地注入高处的农田!
灵感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迸发出灼热的光芒。顾不上满手的污泥和湿透的裤腿,他快步走到旁边一处稍微干燥的沙地上,捡起一根枯枝,用力地划拉起来。
“诸位请看!” 王祯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树枝在沙地上勾勒出一个巨大转轮的轮廓,旁边是长长的木槽和精巧的齿轮连接,“此物名为‘水转翻车’!借山涧水力驱动轮盘,带动翻车,便可将低处溪水提升至高处旱田!无需人力畜力,昼夜不息!”
沙地上的草图虽然简陋,但那巧妙的结构原理已让围观的农人瞪大了眼睛。周老族长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凑近细看,浑浊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希望火苗。
“这……这真能行?” 钱主簿在一旁低声嘟囔,语气里满是怀疑,“造这东西,得费多少木料工钱?万一不成……”
“能行!” 王祯斩钉截铁,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讶、或怀疑、或期盼的脸,“这是前朝《农书》里就有记载的利器!在北方、在东平,都已验证可行!旌德山高水急,正是用它的好地方!” 他转向钱主簿,语气不容置疑:“钱主簿,即刻张榜,招募县内所有手艺精湛的木工、铁匠!明日一早,工料备齐,开工!”
他顿了顿,看向周老族长和周围的农人:“诸位乡亲,此乃自救之法!官府出料,请匠人,但需大家齐心协力!有力出力,有智出智!王祯在此立誓,若水车不成,引不来水,我王祯自请罚俸,向朝廷请罪!”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周老族长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县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和热忱,再看看沙地上那充满希望的草图,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拐杖重重一顿:“好!大人既有此心,我等小民岂敢不效死力!明日一早,凡我族中壮丁,悉数听候大人差遣!”
一丝久违的生机,如同穿透厚重阴云的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照进了这片被旱魃肆虐的土地。
然而,当晚回到冰冷的县衙后院,王祯并未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兴奋中。一盏昏暗的油灯下,他摊开随身携带的纸笔。案头除了那本卷边的《农桑辑要》,还摊着半卷他手抄的《齐民要术》。他眉头紧锁,在纸上飞快地勾勒着今日沙地上那架水车的细节,不时停下来,对照着《农桑辑要》中关于翻车的描述,又在旁边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
“贾公(贾思勰)《齐民要术》详述北方旱作,于南方山地水田灌溉之法,语焉未详,当补……”
“翻车轮轴衔接处需加固铁箍,以防高速旋转崩裂……”
“木槽衔接处需用桐油灰密封,以防渗漏……”
“旌德水急,轮叶角度需加大,以增驱力……”
他完全沉浸在农器图谱的绘制和推演中。阿福端着一碗早已冷透的糙米饭和一小碟咸菜进来,看到案头摇曳的灯火下,主人伏案疾书的背影,以及那在墨迹和批注间仿佛闪烁着智慧光芒的专注侧脸,不由得放轻了脚步。他轻轻将碗筷放在桌角,瞥见那摊开的《齐民要术》旁,一行遒劲的小字格外醒目:“农器之利,当解百夫之困,活万家之口!”
夜更深了,寒意刺骨。王祯终于停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和眼睛。他端起那碗冰冷的饭,囫囵扒了几口,目光却再次落回图纸上。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旌德贫瘠的土地、困顿的百姓,需要的远不止一架水车。他心中那个庞大的构想——汇集古今农学智慧,因地制宜,造福万民的《农书》,在旌德县寒冷的深夜里,伴随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和油灯燃烧的微响,正悄然孕育出更加清晰的轮廓。
而那碗冷透的糙米饭,如同一个无声的提醒:前路漫漫,除了这方寸田地的难题,还有无数个寒冬需要他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同去熬过。
第三章 木龙吐水
旌德县的冬日清晨,霜色如盐,铺满了县衙前的石阶。天刚蒙蒙亮,寒气刺骨,衙门前却已聚集了黑压压一群人。粗布短打的木匠们抱着锛凿斧锯,铁匠们扛着风箱火钳,还有数十名被周老族长召集来的青壮农人,搓着手,呵着白气,眼神里交织着期盼、疑虑与一丝被点燃的血气。王祯一身旧棉袍,草鞋上沾满了昨日的泥泞,站在衙门口冰冷的石阶上,目光扫过众人。
“诸位乡亲!”他的声音清朗,穿透薄雾,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起,咱们要造一条‘木龙’,把山涧里的活水,引到咱们的旱田里去!这‘龙’能不能飞起来,全赖大家伙的手艺和力气!”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官腔套话。王祯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张连夜赶工、墨迹犹湿的图纸,在阿福的帮助下展开。图纸上,水转翻车的结构比昨日沙地上的草图精细百倍,每一根辐条、每一片轮叶、每一段木槽的尺寸、角度、榫卯接合方式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木工师傅,主攻轮盘、木槽!”王祯指向图纸的核心部分,“鲁师傅,您是木匠头,轮轴和承力辐条,务必用最硬实的青冈木!榫卯要严丝合缝,经得起水流日夜冲击!”
一位须发花白、手掌布满厚茧的老木匠鲁师傅走上前,眯着眼仔细看了半晌图纸,眼中精光一闪,用力点头:“大人放心!这活计精细,包在老汉身上!”
“铁匠师傅!”王祯转向另一边,“轮轴衔接处、关键受力点,需加铁箍铁销加固!赵师傅,您是铁匠头,火候和锻打,全看您的手艺了!”
膀大腰圆的赵铁匠拍着胸脯,声如洪钟:“大人瞧好吧!咱打的铁箍,比牛筋还韧!”
“农人兄弟们!”王祯看向周老族长身后那几十双热切又带着茫然的眼睛,“伐运木料、挖渠引水、搬运部件、搭建支架!你们是咱们的根基!力气活,辛苦大家了!”
“听大人的!” “为了一口饭吃,拼了!” 人群爆发出参差不齐却异常响亮的回应。求生的本能被这位年轻县尹的实干点燃了。
钱主簿在一旁冷眼旁观,心里盘算着:这工程耗费不小,县库那点钱粮……他正琢磨着如何开口提钱粮调度的事,却见王祯转向他,直接下令:
“钱主簿,县库现存可用木材、铁料、桐油、麻绳等物,即刻清点,优先供给此工!不足部分,持我手令,向城中商贾平价征购!所需钱粮,从我俸禄中先行扣除!若有阻挠或不实,唯你是问!”
钱主簿心头一凛,被王祯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威势慑住,连忙躬身应诺:“是!是!小人这就去办!” 再不敢有丝毫怠慢。
工地在靠近山涧的一处较为开阔的河滩上铺开。寒风中,旌德县从未有过如此热火朝天的景象。粗壮的青冈木被农人们喊着号子从山上运下,鲁师傅带着徒弟们立刻围上去,拉线、弹墨、下锯、凿眼,木屑纷飞如雪。另一边,铁匠炉火熊熊燃起,赵铁匠赤裸着精壮的上身,在叮当作响的锻打声中,将烧红的铁块反复锤打成坚固的环箍和销钉。王祯的身影穿梭在各个工组之间,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县太爷,而是变成了现场的总工程师和协调者。
“鲁师傅,这轮叶的角度,图纸上标注的是三十度角入水,但此处水流湍急,是否可适当增大至三十五度?以增驱力?”王祯蹲在刚成型的巨大轮盘旁,指着图纸与鲁师傅探讨。
鲁师傅拿着量角木尺比划了一下,又望了望奔腾的涧水,一拍大腿:“大人高见!老汉方才也琢磨着这水劲儿太大,按老图怕不稳当!就按大人的意思改!”
“赵师傅!”王祯又赶到铁匠棚,“轮轴两端与木轴承结合处,再加一道‘鱼尾榫’铁箍如何?双保险,以防万一松脱!”
赵铁匠看着图纸上王祯临时添画的加固方案,眼睛一亮:“妙!大人懂行!这样更牢靠!我这就重打一副!”
他不仅动口,更亲身动手。搬运沉重木料时,他毫不犹豫地搭手;轮盘组装遇到难题,他挽起袖子与工匠们一起研究卡榫的咬合;看到新挖的水渠走向可能影响效率,他亲自下到泥泞中调整。泥浆沾满了他的袍角,汗水浸湿了他的鬓发,手上甚至添了几道搬运木材时划出的血痕。阿福心疼地要给他包扎,被他摆手拒绝:“这点伤,比起乡亲们饿肚子,算什么!”
然而,工程并非一帆风顺。就在轮盘主体即将合拢的关键时刻,意外发生了。
那是一个寒风呼啸的下午。巨大的轮盘被绳索和支架艰难地吊装到预设的石墩基座上,只待最后的轮轴合拢。就在赵铁匠指挥着将烧红锻打好的精铁轮轴对准榫眼,准备嵌入时,一阵猛烈的山风刮过!
“当心!”有人惊呼。
支撑轮盘的其中一根碗口粗的临时支架受力不均,“咔嚓”一声脆响,从中断裂!巨大的轮盘猛地向一侧倾斜!眼看就要砸向下方正在固定铁轴的几名工匠!
电光火石间,王祯离得最近。他几乎是本能地爆发出全身力气,一个箭步冲上去,用肩膀狠狠顶向那即将倒塌的支架断裂处!同时嘶声大吼:“稳住!推回去!”
他的爆发和吼声惊醒了吓呆的众人。鲁师傅、赵铁匠、阿福和周围的农人如梦初醒,纷纷怒吼着扑上去,或用肩膀顶,或用木杠撬,几十双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一!二!三!用力啊!”
号子声震天动地!倾斜的巨大轮盘,在众人齐心协力的搏命支撑下,终于被一点点艰难地推回了原位!王祯的肩膀被断裂的木头茬口划开了一道深深的血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棉袍。
“大人!”阿福带着哭腔扑过来。
王祯却只是咬着牙,脸色苍白,目光死死盯着轮轴接口:“别管我!快!趁现在!把轮轴砸进去!快啊!”
赵铁匠双目赤红,抓起旁边水桶里冰冷的涧水猛地泼向自己滚烫的额头,大吼一声:“兄弟们!砸!” 他抡起碗口大的铁锤,带着后怕和决绝,与几个铁匠一起,将烧红的铁轴对准榫眼,狠狠地砸了进去!火星四溅!
“铛!铛!铛!”
沉重的锤击声如同战鼓,在河谷中回荡。每一次敲击,都伴随着轮盘结构的稳定一分。当最后一锤落下,巨大的铁轴完美嵌入青冈木轮毂,榫卯在高温下紧密咬合,发出沉闷而稳固的“嗡”声时,所有人都虚脱般地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看着王祯肩头渗血的棉袍,看着那终于稳固矗立的巨大轮盘,周老族长老泪纵横,对着王祯深深一揖:“大人……大人为救我等贱命,竟……” 他说不下去了。
王祯忍着痛,被阿福草草包扎后,勉强站直身体,脸上却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大家都没事就好!这‘木龙’的骨架,总算是立稳了!咱们……接着干!”
接下来的几天,工程在一种近乎悲壮的默契中加速推进。王祯带伤坚持督工,他的身影和肩头渗出的血迹,成了无声的激励。木槽一节节拼接,涂上厚厚的桐油灰以防渗漏;长长的引水渠从溪流上游蜿蜒挖通;巨大的翻车叶片被一片片精准安装上轮盘。
三日后,午时刚过。一切准备就绪。溪水在特意筑起的临时水坝引导下,变得越发湍急汹涌,咆哮着冲向那架静静矗立、等待“点睛”的庞然大物。
岸边,鸦雀无声。王祯站在最前方,肩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周老族长、鲁师傅、赵铁匠、钱主簿、阿福,以及所有参与建造的工匠、农人,还有闻讯赶来的无数百姓,都屏住了呼吸。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水流的轰鸣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开闸——!” 王祯用尽全力,嘶声喊道!
临时水坝的挡板被猛地抽开!
积蓄已久的山涧激流,如同脱缰的野马,裹挟着万钧之力,轰然撞向巨大的轮盘叶片!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
巨大的轮盘仿佛沉睡的巨龙被惊醒,猛地一震!在所有人紧张到极点、几乎要窒息的目光注视下,那沉重的轮身,在湍急水流的持续冲击下,开始极其缓慢地……转动了!
“动了!动了!” 有人失声尖叫!
那转动初时滞涩,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但水流的力量是无穷的!轮盘在短暂的挣扎后,转动越来越顺畅!“吱嘎”声渐渐被“哗啦啦”的水声和轮轴运转的“嗡鸣”所取代!
奇迹,在眼前发生!
巨大的轮盘越转越快!被轮盘带动的翻车叶片,如同无数巨大的勺子,飞速地兜起涧水,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将清冽的溪水高高扬起!水流顺着连接好的、涂着桐油闪闪发光的木槽,如同一条银色的长龙,沿着新挖的沟渠,奔腾着、跳跃着,一路向上!
干涸皲裂的土地,贪婪地迎接着这久违的甘霖!水流欢快地涌过田埂,漫过枯黄的稻茬,浸润着贫瘠的土壤!水光在阳光下闪耀,如同洒落一地的碎银!
“水!是水!”
“老天爷啊!水上山了!”
“成了!成了啊!”
岸边的人群彻底沸腾了!压抑了太久的绝望和苦难,在这一刻化作了震耳欲聋的欢呼、狂笑和无法抑制的泪水!农人们疯了似的扑向水头,跪在泥地里,用开裂的双手捧起清凉的溪水,贪婪地喝着,又将水泼在脸上,任凭泪水与水珠混在一起。老妇人们合掌向天,喃喃念诵着不知名的祷词。孩子们在泥水里追逐嬉闹,溅起一片片水花。
周老族长拄着拐杖,老泪纵横,对着那奔腾不息的水龙,对着那架轰鸣运转、将生命之水送上高岗的“木龙”,更是对着那位肩头染血、静静伫立在欢呼人群前方的年轻县尹,缓缓地、郑重无比地跪了下去。紧接着,一片片人影如同风吹麦浪般,朝着王祯的方向跪伏下去。
“青天大老爷啊!”
“谢大人活命之恩!”
山呼海啸般的感激声浪,盖过了水车的轰鸣,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王祯站在那里,肩上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他看着眼前这由无数人汗水、鲜血、智慧共同铸就的奇迹,看着那重新被水光点亮、被希望点燃的土地和脸庞,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直冲眼眶。他强忍着鼻酸,没有让泪水落下,只是用力地、用力地攥紧了拳头。沙地上那句“农器之利,当解百夫之困,活万家之口!”此刻有了最生动、最震撼人心的注脚。
他没有去扶那些跪拜的百姓,他知道此刻的跪拜,是百姓对“生”的敬畏和感激。他微微仰起头,望向远方依旧枯黄的山峦,心中那个宏大的计划更加坚定:一架水车解了一时之渴,但要让这片土地真正焕发生机,需要更系统、更普适的智慧。他的《农书》,必须更快、更完善地写出来!
当天夜里,庆祝的篝火在河滩边燃起。疲惫却兴奋的人们围着火堆,分享着难得的食物,谈论着水车的伟大和明天的希望。然而,本该是庆功主角的王祯,却再次缺席了。
在县衙后院那间依旧简陋的书房里,油灯如豆。王祯的桌上,摊开着《农器图谱》的草稿。他忍着肩伤的不适,就着昏暗的灯光,在纸上飞快地勾勒着今日那架水转翻车的最终形态,每一个关键的加固点、调整后的轮叶角度、木槽的密封方式……都详细标注。旁边,他写下了更长的批注:
“……旌德水急,轮叶倾角增五度,驱力倍增而轮轴稳固……关键榫卯节点,需以‘鱼尾榫’铁箍加固,水火相济,方能持久……桐油灰密封木槽接缝,滴水不漏……此器功成,非一人之力,乃合众智,聚群力,鲁木匠之巧思,赵铁匠之坚韧,周族长之信任,众乡民之血汗,缺一不可。农器之利,亦在人心之齐!”
他的笔尖在“人心之齐”四个字上停留良久,墨迹似乎都更浓重了些。窗外,隐约还能传来远处河滩上欢庆的喧闹声,而他的心中,除了欣慰,更涌动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仿佛看到,无数个像旌德这样的地方,无数双渴望的眼睛,都在等待着农学的甘霖。
“大人,”阿福轻轻推门进来,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冒着热气的草药汤,还有一小碟难得的蒸饼,“您肩上有伤,喝点药吧。乡亲们送了点新麦做的蒸饼,您趁热……”
王祯放下笔,接过药碗,苦涩的药气扑鼻。他看着那雪白的蒸饼,这是新麦的滋味,是水车带来的第一缕希望。他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麦香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土地的质朴和生命的坚韧。
“阿福,”王祯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却异常明亮,“你看到了吗?水,真的能上山。知识,也能像这水一样,流到最需要它的地方。这农书……还差得远呢。” 他转头,目光再次投向桌上那未尽的图谱和批注,眼神坚定如铁。
“明天,我们去看看别的旱地。一架水车,远远不够。”
第四章 寒冬里的暖阳
水车的轰鸣声并未能驱散旌德县上空的阴霾。初冬的寒意一日紧似一日,朔风如刀,刮过枯黄的山野和凋敝的村落。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裹挟着冻雨,提前宣告了严冬的降临。
水车引来的活水暂时缓解了灌溉之急,但去岁的旱灾早已掏空了百姓的仓廪,今秋的收成依旧寡薄。贫瘠的山地田亩,产出有限,架不住赋税与人丁的消耗。当第一场薄雪覆盖了旌德县城外的荒地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开始三三两两地出现在城门口。
他们大多是本县或邻县受灾更重的山民,拖家带口,瑟缩在寒风中,用空洞而绝望的眼神望着紧闭的城门和偶尔路过的行人,乞讨着一点残羹冷炙,或是一处能遮挡风雪的屋檐。孩童的啼哭声在凛冽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凄厉刺耳。
县衙内,气氛凝重。钱主簿拿着一份刚统计上来的文书,愁眉苦脸地禀报:“大人,城西破庙、城隍庙后殿、甚至几处废弃的窑洞,都已挤满了流民,粗算已有三百余口……柴薪紧缺,粮食更是……城中富户粮仓虽有存粮,但价已飞涨数倍……”
王祯站在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下,远处城墙根下那蜷缩蠕动的人影。寒风卷着雪沫拍打着窗棂,也仿佛拍打在他的心上。水车带来的短暂喜悦早已被沉甸甸的现实碾碎。
“开仓!” 王祯猛地转过身,声音斩钉截铁。
钱主簿吓了一跳:“大人!县仓存粮本就不多,按律乃为备荒及军需,非大灾或上谕不可轻动啊!况且……这点存粮,杯水车薪,也撑不了几日……”
“开仓!设粥棚!” 王祯打断他,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就在城隍庙前,即刻生火!熬最稠的粥!先让这些人活过今晚!所需柴薪,先拆县衙后院那些朽坏的梁木门窗!不够的,着人持我令牌,去城外官山砍伐枯枝!”
“那……那钱粮……” 钱主簿声音发颤。
“钱粮我来想办法!” 王祯语气不容置疑,“你先去办!人命关天,一刻都耽误不得!”
钱主簿看着王祯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悲悯,再不敢多言,匆匆领命而去。
城隍庙前很快支起了几口大锅。拆下的朽木噼啪燃烧,橘红的火焰在寒风中跳跃,驱散着些许寒意。衙役和临时招募的民夫忙着挑水、劈柴。当第一缕米香伴随着热气蒸腾而起,飘向蜷缩在寒风中的人群时,死寂的空气仿佛被点燃了。流民们麻木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他们挣扎着起身,相互搀扶着,踉跄着向粥棚涌来。
“排好队!人人有份!” 阿福带着几个机灵的衙役大声维持着秩序,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
王祯站在不远处,看着衙役们用长柄勺将热气腾腾、几乎插筷不倒的稠粥舀进一只只伸出的、布满冻疮和污垢的破碗中。他看着那些拿到粥的人,顾不得烫,狼吞虎咽,脸上露出劫后余生般的表情。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把碗里大部分粥都喂给了怀中气息奄奄的婴孩,自己只舔了舔碗边……这一幕,让王祯心如刀绞。
就在这时,一辆装饰颇为考究的马车停在了粥棚不远处。车帘掀开,走下来的是旌德县最大的当铺“裕通号”的掌柜,姓孙,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锦缎包袱。
孙掌柜满脸堆笑,避开流民,径直走到王祯面前,恭敬地作揖:“王大人!小人听闻大人捐俸设粥棚,赈济流民,此乃天大善举!小人感佩莫名!这是小号一点心意,纹银五十两,聊助大人解燃眉之急!大人修缮书院一事,小人亦愿……”
孙掌柜的话音未落,王祯便抬手制止了他。他的目光从流民身上收回,落在孙掌柜那张精明而热情的脸上,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孙掌柜好意,本官心领了。” 王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喧哗,“这银子,烦请你立刻去换成厚实的棉布,再买些棉花,请城里的巧手妇人赶制一批棉衣。这些流民,缺衣少食,比修书院更急迫百倍!至于书院修缮,本官俸禄虽薄,尚可支应。”
孙掌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捧着银子的手悬在半空,一时有些尴尬,但看着王祯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粥棚前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流民,终究是讪讪地收回了银子,躬身道:“大人……大人高义!小人……小人这就去办!定将棉衣尽快送来!” 说完,有些狼狈地钻回了马车。
阿福在一旁看得真切,心中对自家大人更是敬佩万分。他知道,大人的俸禄,那点微薄的银钱,既要维持衙署运转,又要支撑家用,哪里还挤得出修缮书院的钱?不过是大人不愿收受商贾之财,宁愿自己苦熬罢了。
回到县衙后院那间依旧冰冷简陋的书房,王祯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他解下沾满寒气的官袍,坐在冰冷的木凳上。阿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封刚从驿站送来的家书进来:“大人,夫人来信了。”
王祯精神一振,接过信。展开家书,妻子王氏那熟悉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信中多是嘘寒问暖,报家中平安。然而,信纸的末尾,几行字却像冰针一样刺入了他的眼底:
“……家中尚安,祯儿勿念。唯去岁旱情余波未消,粮价依然腾贵,家用颇感艰难。妾思及嫁时所陪嫁妆中,尚有几件不甚紧要的首饰……若需应急,或可典当一二,以解燃眉……”
字迹到这里有些微的停顿和模糊,仿佛写信的人也曾犹豫良久。
王祯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愧疚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的眼眶灼热。他仿佛看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中,妻子是如何精打细算地操持着那个清贫却温暖的家,是如何在灯下反复思量,才忍痛写下这含蓄的字句。自己身为七品县尹,非但不能让家人衣食无忧,反要妻子典当嫁妆来维持生计……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墙角那个破旧的木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放着他这个月刚领到的俸禄——几小锭微薄的银两和几串铜钱,正安静地躺在那里。他毫不犹豫地将其中最大的一锭银子和两串铜钱抓了出来,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重。
“阿福!” 王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小的在!” 阿福连忙应道。
王祯将手中的银钱塞进阿福手里,语气坚决:“你……你悄悄去趟粥棚那边,找周老族长,把这些交给他。让他……让他去买些米粮、木炭,再添几口大锅,粥……不能断!还有,看看能不能找些破庙、窑洞,给妇孺挡挡风……务必小心,别让人知道是我给的。”
阿福看着手中那几乎占了大人月俸一大半的银钱,又看着王祯那双强忍着情绪、微微泛红的眼睛,喉咙哽咽了一下:“大人!这……家里……”
“家里……还能再撑一撑。” 王祯转过身,背对着阿福,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去吧!天寒地冻,人命要紧!记住,别声张。”
阿福攥紧了手里的银钱,感觉那冰冷的金属此刻滚烫灼人。他深深地看了王祯的背影一眼,那清瘦却挺直的脊梁,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他不再多言,重重点头,将银钱小心揣入怀中最贴身的口袋,转身匆匆消失在寒夜中。
书房里只剩下王祯一人。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他孤独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晃动、拉长。他重新坐回桌边,拿起妻子的家书,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几行关于嫁妆的字迹。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像刀子一样刮过心头。
桌案上,还摊着他正在编纂的《农书》草稿,墨迹未干。其中一页,墨色淋漓地写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眼前的现实是,仓廪空空,衣食不足。他拿起笔,想写些什么,笔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最终只在妻子家书的空白处,蘸着浓得化不开的墨,重重地写下两行字:
“卿心同此心,寒夜共熬煎。”
“寸心惟民瘼,俸薄愧红颜。”
墨迹在粗糙的纸页上晕染开,如同他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他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清贫而艰难的路。俸禄的微薄,家计的艰难,流民的哀嚎,像无形的绳索勒紧着他。但他更知道,当看到那热气腾腾的粥食送入流民口中,当看到孙掌柜带着大批棉衣赶回时百姓眼中燃起的希望,当看到周老族长接过银钱时那颤抖的双手和浑浊眼中滚落的老泪……
这一切的付出,虽痛,却值。
“为官者,当以百姓为先。” 他对着摇曳的灯火,对着窗外无尽的寒风,也对着自己那颗滚烫而酸楚的心,再次低声重复,如同立下无声的誓言。这八个字,在旌德县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夜里,比任何炉火都更炙热地燃烧着,照亮了他脚下泥泞却坚定的路。
第五章 民心所向
旌德县的寒冬,在王祯殚精竭虑的支撑和阿福、周老族长等人的竭力协助下,虽艰难,却终究熬了过去。粥棚的炊烟未曾断绝,孙掌柜后来送来的棉衣也温暖了不少冻僵的躯体。当第一缕真正的春风带着暖意拂过旌德的山岗,消融了最后一片残雪,田野间也悄然透出点点新绿时,王祯的目光,早已投向了更长远的事务。
他深知,一架水车救得了一季之旱,却救不了永世之穷。赈济流民解了燃眉之急,却非长久之计。旌德要真正焕发生机,必须固本培元,从根子上着手。
县衙后院那几间破败不堪的书院,成了王祯的第一个目标。他捐出了自己本已捉襟见肘的俸禄中又挤出的一部分,亲自监工修缮。破瓦被换下,朽烂的窗棂换上了新纸,墙壁重新粉刷。他不仅修缮,更要兴办。他贴出告示,聘请了一位因战乱流落至此、满腹经纶却生活困顿的老秀才陈先生坐馆授课。束脩(学费)极为低廉,王祯甚至私下补贴陈先生一部分家用,只为让更多平民子弟有机会识字明理。
开学那日,稚嫩的读书声从修缮一新的学堂里传出,飘荡在旌德县的上空:“人之初,性本善……” 这声音,在王祯听来,比任何丝竹管弦都更动听。他看着那些穿着打补丁衣服却坐得笔直、眼睛亮晶晶的孩子们,仿佛看到了这片土地未来的希望。
城东那座年久失修、香火寥落的社稷坛(祭祀土地与谷神),也迎来了新生。王祯并非迷信鬼神,但他深知民间信仰对凝聚人心、劝人向善的力量。他同样捐资,并组织乡民出力,将其修缮一新。开坛祭祀那天,香烟缭绕,周老族长带领着众多乡民虔诚叩拜,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王祯站在人群之外,看着这一幕,心中明白,这不仅仅是对神明的敬畏,更是对安定生活的渴望,对官府引导的认同。
城西那条每逢雨季便泥泞难行、隔断两岸村落交通的小河上,一座崭新的石桥也在王祯的推动下开始动工。他亲自勘察选址,协调石料,监督建造。当平整的石板稳稳地架设在两岸,连接起被隔断多年的村落时,两岸百姓的欢呼声再次响起。这桥,通的是路,连的是心。
旌德缺医少药,贫苦百姓一旦患病,往往只能硬抗或求神拜佛。王祯幼时在父亲身边学过些粗浅的医理,又翻看了不少医书。他索性在县衙侧院辟出一间小屋,自备些常见草药(多为就地采摘炮制),每逢初一、十五便在此坐堂,免费为贫苦无依的百姓诊脉施药。虽然医术有限,解决不了大病,但一些风寒感冒、跌打损伤、疔疮肿毒,经他诊治,倒也缓解了不少人的痛苦。
一次,一个壮年汉子背着他高烧昏迷的老父,跋涉几十里山路来到县衙求医。王祯仔细诊断,发现是风寒入里,又因长期饥饿导致气血两亏。他不仅开了祛风散寒、扶正固本的药方,还将自己晚饭仅有的两个蒸饼塞给了汉子。“先垫垫肚子,药我这就让阿福去煎。” 汉子看着王大人亲自守着药炉,看着老父服药后呼吸渐渐平稳,这个山里的汉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泪流满面。
王祯“惠民有为”的名声,如同春风,悄然传遍了旌德县的山山水水。田间地头,村头巷尾,人们谈论着引水上山的水车,谈论着冬日里救命的粥棚和棉衣,谈论着能读书的学堂,谈论着能看病的小医馆,谈论着那座方便的石桥……“王青天”的称呼,开始在百姓口中流传。
面对乡绅们由衷的赞誉,王祯总是谦逊地摆摆手:“此乃本官分内之事。” 他的笑容温和而平静,仿佛所做的一切,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感念这份恩德。远在州府的某些官员,听闻旌德县库因赈济流民几乎耗尽,又见王祯既不向上官“孝敬”,又不肯与地方豪绅“同流”捞取好处,反而捐俸办学修桥,认为他沽名钓誉,不谙官场之道,甚至有人暗中讥讽他“迂腐不识时务”。这些风言风语,偶尔也会飘进阿福的耳朵里,阿福总是愤愤不平,王祯却只是一笑置之,依旧埋头于他的《农书》编纂和县务之中。
时光荏苒,旌德县在王祯的治理下,虽依旧清贫,却显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与秩序。田野间水车悠悠转动,学堂里书声琅琅,社稷坛香火寄托着希望,石桥上行人往来络绎不绝。王祯案头的《农书》草稿,也日益增厚,《农器图谱》日渐完善,《百谷谱》开始萌芽。
第六章 麦香送别
大德四年的初夏,旌德县的田野间,金黄的麦浪随风起伏,终于迎来了一场像模像样的丰收。水车滋润过的土地,虽未完全恢复元气,但产出的麦粒,比往年饱满许多。
就在这丰收的喜悦弥漫乡间之时,一纸来自州府的调令,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石子,在小小的旌德县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王祯,因在旌德“劝农有功,政声斐然”,被擢升调任江西行省广丰县(大纲中的永丰县)尹。
消息传来,县衙内一片寂静。钱主簿心情复杂,既感念这位上官的清正勤勉带来的安稳,又隐隐觉得少了捞油水的机会。阿福则红了眼眶,默默地为王祯收拾着本就简单的行囊。
然而,最汹涌的波澜,来自民间。
调令下达后的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透,县衙门口便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周老族长带着族中的几位长者站在最前面,后面是黑压压的人群——有曾经在水车工地出过力的汉子,有在学堂读书的孩童的父母,有曾在王祯那里看过病的老妇人,有家中有人穿过孙掌柜送来棉衣的百姓……他们手里,没有金银,没有锦旗,只有一筐筐、一袋袋刚刚打下来的、还带着麦秆清香的新麦!
“大人!” 周老族长颤巍巍地上前一步,声音哽咽,“听说您要高升了……旌德穷山恶水,没什么好东西送您……这是今年新收的麦子,水车浇出来的!您尝尝,是咱旌德人一点心意!” 他身后,无数双手高高举起沉甸甸的麦袋、麦筐,金黄的麦粒在晨光下闪烁着质朴而耀眼的光芒。
送行的队伍,自发地绵延开来,从县衙门口一直排到了城外数里!道路两旁,挤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当王祯在阿福的陪同下,牵着那匹依旧瘦骨嶙峋的老马走出县衙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令他终生难忘的景象:金黄的麦浪在田野里翻滚,金黄的麦袋麦筐在百姓手中高举,无数双饱含着感激、不舍、甚至泪水的眼睛,聚焦在他身上。
“大人留步啊!”
“王青天!您不能走啊!”
“大人!常回来看看!”
呼喊声此起彼伏,带着最真挚的情感。许多百姓忍不住涌上前来,拉住王祯的衣袖、马缰,粗糙的手掌传递着滚烫的温度。孩童们挤在前面,仰着小脸,眼神里全是不解和依恋。王祯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强忍着心中翻涌的酸楚,向四周的百姓拱手作揖,声音微微发颤:“诸位乡亲!王祯何德何能,受此厚爱!在旌德所为,皆是为官本分!新任县尹不日即到,定会善待大家!望乡亲们勤事农桑,遵纪守法,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他婉拒了大部分的新麦,只象征性地收下了周老族长代表大家送的一小袋:“这麦香,王祯收下,铭记于心!其余的,请乡亲们带回去,那是大家辛苦一年的口粮,万万不可再送!”
在百姓们依依不舍的簇拥下,王祯艰难地挪动着脚步。他望着路边新修的、连接着两岸的石桥;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学堂里稚嫩而充满希望的读书声;看着家家户户门上,许多人家都贴着他亲手绘制、分发给各乡的《耕织图》摹本;还有祠堂里那方新刻的、字字力透纸背的《劝农十则》碑文……
这一刻,王祯心中豁然开朗。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在这片曾经贫瘠困苦的土地上留下的,绝不仅仅是那架吱呀作响的水车和一些新农具的图样。这一袋沉甸甸的新麦,是这片土地对他最高的褒奖,是民心最质朴、最滚烫的证明!
“阿福,” 王祯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旌德县城和那绵延不绝的送行人群,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力量,“我们走!去永丰!”
瘦马迈开蹄子,缓缓前行。身后的呼喊声、哭泣声渐渐远去。初夏的风带着田野的芬芳拂过面颊,王祯挺直了背脊。旌德的经历,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道路。前方,永丰的红土地等待着他去耕耘,而凝聚着他心血的《农书》,也将在新的挑战与实践中,继续生长。
第七章 红土新章
旌德县金黄的麦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王祯主仆二人已踏上了通往江西广丰(永丰)的漫漫长路。与旌德的山峦叠嶂不同,越靠近广丰,地势渐渐开阔,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片令人心悸的红。
广丰县城的轮廓在望时,这种红达到了极致。广袤的土地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赭石的颜色,在初夏的阳光下散发着灼热的气息。土质黏重,踩上去如同踩在巨大的泥块上,坚硬而板结。田地里稀疏的作物蔫头耷脑,叶片泛着不健康的黄绿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略带铁锈味的泥土气息。
“大人,这地……看着可真不好伺候。”阿福牵马走在前面,忍不住咂舌。眼前的景象,与他想象的鱼米之乡大相径庭。
王祯翻身下马,蹲下身,用力掰开一块红土。土块沉重、黏腻,手指几乎无法轻松插入。他捻了捻指尖的泥土粉末,眉头紧锁:“红壤,土质黏重,酸性强,贫瘠少肥,易涝易旱……《农桑辑要》中略有提及,南方山地多有此土,确为耕种之难。”
迎接新县尹的队伍并不盛大,甚至有些敷衍。县丞李贵,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眼神里透着精明与世故的男子,带着几个胥吏在城门口等候。礼数周全,笑容满面,但那笑容却像是浮在油面上,未达眼底。
“下官李贵,率众恭迎王大人履新!大人一路辛苦!”李贵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有劳李县丞。”王祯拱手回礼,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他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疏离和审视。
交接仪式在略显陈旧的县衙内草草完成。前任留下的是一堆积压的文书、一个近乎空虚的县库和一片亟待振兴却困难重重的土地。李贵在一旁看似恭谨地介绍着县情,言语间却充满了“此地民风刁顽”、“土地贫瘠,产出有限”、“赋税难征”等消极论调,仿佛在为新任县尹日后的“困难”打预防针。
王祯不动声色地听着,心中已然有数。这李县丞,绝非旌德周老族长那般一心为公的长者。他初来乍到,不宜多言,只道:“李县丞熟悉县务,日后还需多多费心协助。”
安顿下来后,王祯做的第一件事,依旧是脱下官袍,换上布衣草鞋,带着阿福一头扎进了广丰的田间地头。所见所闻,比初时的印象更为严峻。红土板结,水利设施老旧甚至缺失,农具笨重低效。百姓们面有菜色,眼神中充满了对土地贫瘠的无奈和对官府惯性的不信任。作物以耐瘠薄的黍粟、豆类为主,产量极低。偶尔能看到几块相对肥沃的水田,也多半被本地豪强占据。
“大人,这红土地,种啥啥不长,老天爷不赏饭吃啊!”一个老农蹲在田埂上,望着稀疏的黍苗,愁苦地叹气。
王祯蹲在他旁边,抓起一把红土,仔细摩挲着:“老丈,这土确实难种稻麦。但天无绝人之路,总有些东西适合它。”
他想起了《农桑辑要》中关于棉花的零星记载,更想起了少年时在东平,曾听孟祺提过棉花在北方“可织可絮”、“不争良田,利倍桑麻”的好处。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
回到县衙,他立刻找李贵询问广丰种植棉花的情况。李贵先是愕然,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和轻蔑的笑意:“棉花?大人说笑了!那是北方才种的东西,咱们这儿听都没听过!红土地,连口粮都种不出来,还种那玩意儿?白费力气罢了!”
王祯没有反驳李贵,他知道,要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空谈无用,唯有示范。他目光坚定地望向县衙后院那片荒芜的空地。
“阿福,准备家伙什!把后院那块空地给我翻出来!”
“大人,您这是要……”阿福不解。
“种棉花!”王祯斩钉截铁。
说干就干!王祯亲自挽起袖子,操起锄头。阿福见状,也赶紧找来铁锹帮忙。红土黏重,一锄头下去,震得手臂发麻,只能翻开浅浅的一层,下面坚硬如铁。李贵闻讯赶来,站在廊下冷眼旁观,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讥诮。几个当值的衙役探头探脑,窃窃私语,觉得这位新县尹怕不是个傻子,放着正事不干,跑去刨地。
王祯不为所动。他像当年在旌德督造水车一样,亲自翻土。烈日当空,汗水如同溪流,浸透了他单薄的布衣,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盐渍。黏重的红土粘在锄头和脚上,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他咬紧牙关,一锄一锄,硬是在后院开辟出了一块小小的、方方正正的棉田。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在东平时就留意收集、又经过旌德、一路小心翼翼带来的北方棉种。他蹲在田垄边,按照记忆中的方法,仔细地将一粒粒饱满的棉籽点入翻松的土窝中,覆上薄土,再浇透水。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虔诚和期待。
接下来的日子,这片小小的棉田成了王祯的“试验场”和“精神家园”。他像呵护婴儿一样照料着这片土地。
他戴着斗笠,顶着炎炎烈日,蹲在田边,仔细观察着棉籽发芽、破土而出的细微过程。叶片每长出一分,他的心头就多一分喜悦。他详细记录着株高、叶片数量、生长速度。
遇到棉苗出现黄叶、虫害等问题,他毫不迟疑地跑到邻近的村落,虚心向经验丰富的老农请教。起初老农们对这个种“怪东西”的县太爷感到好笑,但渐渐被他那份执着和真诚打动,开始分享一些本地除虫、肥田的土办法。
夜深人静,县衙书房里,油灯再次亮起。王祯翻阅着随身携带的《农桑辑要》、《齐民要术》以及他一路收集的地方农书残卷,寻找着关于棉花种植的只言片语,结合自己的观察,在《百谷谱》的草稿上奋笔疾书:“……棉性喜温、耐旱、喜光,于瘠薄之地亦可生长。红壤粘重,当深耕耙细,开沟沥水以防渍;基肥宜足,追肥宜薄宜勤;虫害多见蚜、螨,可用草木灰水、烟叶水喷洒……”
试验并非一帆风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引发小范围积水,淹死了几株幼苗,让王祯心痛不已,连夜冒雨开沟排水。棉铃初现时,又遭遇了一次小小的虫害侵袭,王祯按照老农的指点,用苦楝树叶熬水喷洒,才控制住局面。
李贵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时不时说些风凉话:“大人真是好雅兴!这‘白叠子’(棉花的古称之一)就算种出来,又能如何?纺线织布?咱们这穷乡僻壤,谁会那精细活儿?费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把今年的夏税收上来是正经!”
王祯只是淡淡回应:“此物若成,或可为百姓添一活路,增一利源。”
终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王祯推开后院的门,眼前景象让他几乎屏住了呼吸!棉桃饱胀,在晨光中次第绽开!雪白蓬松的花絮如同云朵般堆积在深绿色的枝叶间,在暗红色的土地上形成一片耀眼的洁白!
“成了!阿福!快看!成了!”王祯像个孩子般兴奋地冲进棉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柔软温暖的棉絮,眼中闪烁着狂喜的光芒。他摘下一个饱满的棉桃,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希望。
他几乎是跑回书房,展开《百谷谱》的稿纸,墨汁飞溅,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写下:
“……此花可织可絮,御寒保暖,胜于丝麻!不择沃土,红壤瘠地亦可广种!其利倍于桑麻,诚为生民之宝!江南之地,当大力推广,以裕民衣被,增赋富民!广丰试种初成,其法当录……”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雪白的希望,播撒到广丰的每一片红土地上!然而,他深知,推广之难,才刚刚开始。李贵的冷嘲热讽,老农的疑虑重重,百姓对未知的恐惧……如同这红土地本身一般厚重粘滞,横亘在他面前。
王祯轻轻合上笔记,望向窗外那片雪白,又望向远方广袤而沉默的红土地,眼神中充满了挑战的锐意和坚定的决心。这红与白的碰撞,将是他在广丰施展抱负的又一场硬仗。
第八章 棉海波澜
县衙后院那片雪白的棉田,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石子,在广丰县激起了层层涟漪。王祯小心翼翼地采摘着成熟的棉絮,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他将这些棉花分成几份:一部分精心收藏,作为明年推广的种源;一部分交给县里仅有的几位会纺线织布的老妇人,请她们尝试纺线、织布、填絮;最大的一部分,则被他当作最有力的“证据”和“教材”。
推广棉花种植的计划,在王祯心中迅速成型。他深知,要在这片观念保守、土地贫瘠的红土地上开辟新路,必须双管齐下:示范先行,政策激励。
王祯立刻颁布了劝农告示,张贴于全县各乡:
县衙将向愿意试种棉花的农户免费提供棉种。
凡开垦荒地或利用闲散土地种植棉花者,视面积大小,减免部分赋税或给予实物奖励(如农具、粮食)。
同时鼓励农户在房前屋后、田埂地头种植桑树(虽然红壤种桑也难,但零星种植可行),县衙补贴桑苗费用。
县尹王祯将亲自或派遣专人在各乡设立示范点,讲解种植、管理技术。
告示一出,在百姓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人们议论纷纷,好奇者有之,怀疑者更多。
县丞李贵对此嗤之以鼻。他私下里对几个亲近的胥吏和本地几个与官府往来密切的小地主抱怨:“哼!新官上任三把火!放着正经的赋税不收,净搞这些没影的玩意儿!棉花?那玩意儿能当饭吃?白费功夫!我看他就是想搞点新名堂,好往上爬!” 他不仅消极怠工,在发放棉种、调度补贴物资时故意拖延、克扣,甚至暗中授意那些小地主不要将闲置的土地租给想种棉的农户,散布“种棉花会吸干地力,明年种粮更差”、“官府说话不算数,种了也白种”等谣言。
普通百姓则顾虑重重:
“这白花花的,看着是喜人,可……真能纺线织布?咱祖祖辈辈都是穿麻,哪见过这个?”
“种粮食都吃不饱,再分地去种棉花,万一没收成,不是要饿死?”
“李县丞都说不行……官老爷们想法多,咱们小老百姓可不敢瞎试……”
“听说那玩意儿难伺候,虫子多得很,咱们又不会弄……”
面对李贵的阳奉阴违和百姓根深蒂固的保守与疑虑,王祯没有气馁,更没有粗暴地强制推行。他选择了最笨,却也最踏实的方法——以身示范,亲力亲为。
他脱下官袍,带上阿福和一小袋精选的棉种,开始了艰苦的“下乡之旅”。
在靠近县衙的几个村落,王祯亲自挑选了几块靠近水源、相对易耕作的红土地,手把手地教几户胆子稍大的农民翻地、开沟(防涝)、播种、覆土、施肥(主要用草木灰和腐熟的农家肥)。他卷起裤腿,赤脚踩在黏腻的红泥里,动作熟练而精准,俨然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农。
他利用一切机会,在田间地头、在村口大树下、甚至在农家的土灶旁,耐心地向围观的百姓讲解棉花的好处:“诸位请看,”他拿出准备好的棉絮、棉布样品,还有一件用棉花絮填的小袄,“此物保暖,远胜麻布!冬日里穿上它,风雪不侵!纺成线,织成布,结实耐穿!拿到市集上,能卖好价钱!不占用良田,坡地、荒地都能种!利,比种桑麻高多了!” 他掰着手指头算经济账,把种植管理的关键要点、防治虫害的土办法(如烟叶水、苦楝水),用最直白的大白话反复宣讲。
对于村里有威望的老人或者相对开明的农户,王祯更是重点拜访,促膝长谈。他拿出自己在后院棉田的详细记录,展示棉花的生长过程和最终收获,用事实说话。“老哥,你看,这是我衙后院种的,一样的红土!只要用心管,它就能活,就能结果!风险我担着,种子免费给,技术我教你,收成是你自己的!试一试,哪怕只种半分地,明年冬天给娃添件暖和的棉袄,不好吗?”
王祯的真诚、耐心和身体力行的示范,如同涓涓细流,开始一点点渗透、融化着坚冰。几户被他说动的农民,半信半疑地在自家菜园边角或一小块坡地上,种下了棉种。
夏去秋来,王祯的心一直悬着。他几乎每隔几日就要跑到这些“试验田”去看看。亲自指导除草、间苗、施肥、观察虫害。遇到问题,立刻和老农商量对策,甚至熬夜翻书查找解决办法。他的身影成了广丰田间一道独特的风景线,皮肤被晒得黝黑,官袍下摆常沾满红泥。
汗水与心血没有白费。当秋风吹起时,那几块分散在农户田间的棉田,虽然面积不大,但棉桃饱满,次第绽放,雪白的棉絮在深秋略显萧瑟的红土地上,显得格外耀眼夺目!这几户农民收获了实实在在的棉花,虽然不多,但亲手触摸到那柔软温暖的棉絮,他们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喜悦!
“真的成了!王大人没骗人!”
“这棉花摸着真软和!”
“明年!明年我家也要多种点!”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几户的成功,比任何告示和说教都更有说服力。亲眼所见的事实,击碎了谣言,点燃了希望。越来越多观望的百姓心动了,纷纷跑到县衙或下乡的官吏处询问棉种和种植方法。王祯抓住时机,在几个大的乡里设立了固定的“劝农点”,由他培训过的衙役或乡绅负责指导,推广速度明显加快。广丰的红土地上,星星点点的“白花”开始连缀成片。
第九章 怒斥蠹虫
就在王祯全力推广棉花、兴办劝农点之际,一个令人愤懑的消息从邻县传来。
邻县吉水县的知县赵德才,是个惯会钻营、贪婪成性的家伙。他见永丰王祯搞“劝农”搞得风生水起,名声渐显,也动了歪心思。他打着“体察民情,劝课农桑”的旗号,每次下乡都前呼后拥,仪仗摆得十足。所到之处,名为“劝农”,实则大肆摊派勒索!
赵德才要求各村各户按人头缴纳“劝农捐”、“车马费”、“犒劳银”,甚至以检查农具、种子为由,索要好处。若有农户稍露难色或不满,轻则鞭打呵斥,重则被污以“抗税”、“刁民”之名拘押,需缴纳赎金才得释放。吉水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却又敢怒不敢言。
消息传到永丰县衙时,王祯正在听取阿福汇报新一批棉种发放情况。当听到赵德才的所作所为,尤其是他假借“劝农”之名行盘剥之实的细节时,王祯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桌上的茶盏被震得跳起,茶水四溅!阿福被吓了一跳,从未见过温文尔雅的主人如此震怒!
“无耻!混账!”王祯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这些蠹虫!国之蛀虫!民之豺狼!”
他胸膛剧烈起伏,在书房内来回疾走,如同困在笼中的猛兽。他想起自己下乡劝农时风餐露宿、亲力亲为;想起旌德冬日里冻饿的流民;想起永丰百姓面对红土地时的无奈;想起自己为推广棉花殚精竭虑、散尽俸禄……
愤怒如同岩浆,终于喷薄而出!他停下脚步,指着吉水县的方向,对着闻声赶来的李贵和几个衙役,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你们听听!这叫什么‘劝农’?!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麦苗和韭菜都未必能辨得清!连锄头有几斤重都不知道!这种人,坐在高头大马上,前呼后拥,招摇过市,安能劝人?!”
他目光如电,扫过李贵等人,那眼神中的威势和正义凛然,让李贵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他们不过是打着‘劝农’的幌子,行那敲骨吸髓、鱼肉百姓的勾当!名为劝农,实为害民!”
王祯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激愤,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对穷苦人民最深切的同情和对贪官污吏最强烈的憎恶:
“你们看看这些人!终日锦衣玉食,骄奢淫逸,只知以骄奢为事!他们可曾低下头,弯下腰,去看一看脚下的土地?可曾想过,他们身上穿的每一寸丝帛,口中吃的每一粒米粮,都出自哪里的汗水?!”
他猛地一挥手,仿佛要将那些无形的奢靡挥散:
“都出自野夫田妇之手!是那些在烈日下、在风雨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用血汗浇灌出五谷、织就布匹的农夫农妇!是这些他们眼中‘低贱’的百姓,在供养着他们!可他们呢?非但不知体恤民艰,反而变本加厉,横征暴敛,如豺狼般吸吮民脂民膏!实在可恶!可恨!可杀!”
最后“可杀”二字,王祯几乎是吼出来的,饱含着对民生疾苦的痛彻心扉和对贪官污吏的切齿痛恨!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王祯粗重的喘息声。李贵脸色发白,额头冒汗,被这凛然正气震慑得不敢抬头。其他衙役更是噤若寒蝉。
王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目光恢复了清明,却更加坚定。他看着李贵,语气森然:“李县丞,传我的话:凡我永丰县吏员,下乡劝农,一不许扰民!二不许摊派!三不许索要!轻车简从,用心办事!若有人敢学那赵德才,假公济私,鱼肉乡里,一经查实,严惩不贷!本官定当奏明上峰,绝不姑息!”
“是……是!下官谨遵大人钧命!”李贵连忙躬身应诺,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位看似温和的县太爷,其清廉刚直的底线,绝不容触碰!其为民请命的决心,坚如磐石!
王祯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他独自走到窗前,望着永丰广阔而沉默的红土地。胸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化作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更加坚定的信念。
赵德才之流的恶行,像一面镜子,让他更加看清了自己道路的价值。他的农书,他推广的棉花,他兴办的学校,他所有的努力,不仅仅是为了增产增收,更是为了让百姓能够有尊严地活着,让那些被“野夫田妇”之手养育的人,懂得敬畏与感恩,让那些吸血的蠹虫,再无立足之地!
他知道,前方的路依旧漫长,红土地上棉花的推广远未成功,农书的编纂印刷更是横亘着巨大的难关。但此刻,他心中的火焰比任何时候都更旺。他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何谓真正的“劝农”,何谓真正的“父母官”!
“阿福,”他唤来忠仆,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力量,“把我那本《农桑通诀》的稿子拿来。还有,关于印刷农书的想法……我们得好好琢磨琢磨了。” 他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本凝聚着心血、承载着希望的巨著之上。印刷的难题,如同又一片需要开垦的“红土地”,等待着他去征服。
第十章 墨海求索
怒斥邻县贪官的风波在永丰官场引起了一阵涟漪,李贵等人收敛了许多,至少在明面上不敢再公然怠慢王祯推行的劝农新政。广丰的红土地上,雪白的棉田如同燎原之火,星星点点逐渐连成小片。劝农点的工作也有了起色,新学堂在几个大乡陆续设立。然而,王祯的心头,却始终压着一块巨石,越来越沉——那便是凝聚着他半生心血、记录着旌德水车、永丰棉花以及无数农学见解的《农书》草稿。
皇庆元年的深冬,永丰县衙的书房里,炭盆的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却驱不散满室的寒意。桌案上,堆积如山的稿纸几乎要将油灯淹没。《农器图谱》、《百谷谱》、《农桑通诀》三大部分均已初步成形,图文并茂,内容浩瀚。王祯抚摸着这些饱蘸心血的文字和图稿,如同抚摸着初生的婴孩,眼中充满了慈爱,却也布满了愁云。
“大人,雕版匠人胡师傅……又来了。”阿福的声音带着无奈,推门进来,“他还是那句话,要加钱,不然……没法干。”
王祯长叹一声,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何尝不知雕版印刷的艰难?为了这部《农书》,他早已倾尽所有。官俸微薄,推广棉花、兴办学堂、补贴农桑已耗去大半,家中妻子王氏更是典当嫁妆,书信中只言片语皆是强作欢颜。他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了。
“请他进来吧。”王祯的声音有些沙哑。
胡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匠人,身形瘦削,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他走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耿直和此刻毫不掩饰的愤懑。
“王大人!”胡师傅拱了拱手,语气硬邦邦的,“不是老汉我拿乔!您这部书,图多字密,工程太大!您看看,”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刚刻好的雕版,上面是《农器图谱》中一架水车的小局部,线条繁复精细,“光这一小块,就耗了老汉三天!整部书,没有三五年刻不完!这工钱……您给的那点,连吃饭都不够!手下的徒弟们都饿跑了两个了!您说,这活还怎么干?” 他将雕版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王祯拿起那块雕版,冰冷的木头触感传来。上面的线条确实精美,凝聚着老匠人的心血,但也如同冰冷的枷锁,将他那急于让农学惠及万民的迫切心情牢牢锁住。他理解胡师傅的难处,这绝非坐地起价。雕版印刷本身成本高昂、效率低下,对于内容如此庞杂的农书而言,几乎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胡师傅,”王祯的声音充满恳切,“工钱之事,本官定会再想办法筹措。这部农书,关乎天下农桑,利在千秋……恳请您再坚持坚持!”
“千秋?”胡师傅苦笑一声,语气带着绝望,“老汉我只知道眼下就得饿死!大人,您有您的千秋大业,我们手艺人,也得养家糊口!对不住了,这活……我们干不了!您另请高明吧!” 说完,他拿起自己的雕版,深深看了王祯一眼,那眼神里有无奈,有敬佩,但更多的是生存的决绝,转身大步离去。
“胡师傅!胡师傅!”王祯追到门口,只看到胡师傅消失在寒风中的倔强背影。紧接着,门外传来几个学徒收拾工具、离去的嘈杂声。
罢工了。
最后的希望,似乎也断绝了。
书稿如山,墨海无边。王祯颓然坐回冰冷的椅子,书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他望着桌上堆积如山的稿纸,仿佛看到旌德百姓送别时高举的金黄麦穗,看到永丰棉田里绽放的雪白花朵,看到孟祺书房里那盏温暖的油灯……所有的心血、所有的期望,难道都要被这冰冷的雕版、被这无情的现实,永远锁在这方寸书房之中?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第十一章 磨盘悟道
胡师傅罢工后的几天,王祯如同丢了魂。他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对着稿纸枯坐,眼神空洞。阿福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是好。
这天傍晚,阿福连哄带劝,才将王祯拉出书房,在后院透口气。冬日的夕阳惨淡无力,将王祯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寂。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县衙后面一间堆放杂物的偏房。这里是胡师傅和徒弟们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如今人去屋空,只有几件废弃的工具散落在地,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木屑和桐油气味。
王祯失神地走进这间冰冷的作坊。角落里,胡师傅留下的半成品雕版胡乱堆放着,刻刀散落。墙壁上,油灯熏出的黑影和地上散落的字模(用于对照雕刻的单个反体字)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摇曳晃动,忽明忽暗,如同他此刻纷乱绝望的心绪。
他随手拿起一个沉甸甸的木制字模,上面是反刻的“耕”字。指尖摩挲着那凹凸的笔画,冰冷而粗糙。一个字,一块版,千字千版……这无休止的重复与耗费,如同巨大的磨盘,碾碎了他的希望。
就在这时,隔壁厨房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是新来的小学徒在推磨磨豆子准备晚饭。那单调、缓慢而规律的磨盘转动声,透过薄薄的板壁传来。
“吱呀……吱呀……”
王祯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墙角一个废弃的、布满灰尘的小石磨盘上。磨盘在转动……转动……
突然!一道闪电般的灵光,毫无征兆地劈开了他混沌绝望的脑海!
磨盘!转动!字模!单个的!
“按韵排列活字,以轮盘取字!” 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猛地炸开!王祯浑身剧震,眼中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星辰燃烧般的璀璨光芒!
他猛地扔掉手中的字模,像疯了一样冲出作坊,在院子里四处寻找!目光锁定在院门那扇厚实的旧门板上!他冲过去,抓起墙边一块烧火用的木炭,在门板光洁的一面,奋笔疾书!
“阿福!快!快给我拿纸笔来!不!炭笔!快!” 王祯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嘶哑变调。
阿福被主人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吓了一大跳,但不敢怠慢,飞快地找来一块更大的木炭。
王祯已经完全沉浸在那石破天惊的构想中!他顾不上脏污,半跪在门板前,手中的木炭如同龙蛇般飞舞!
一个巨大的圆形轮盘被勾勒出来!
轮盘被清晰地划分成若干扇形格!每个格子上,他飞速写下“东”、“冬”、“江”、“支”、“微”……这是韵书的韵部!
在对应的韵部格子下,他密密麻麻地画出代表活字的小方块!同一韵部的字,按顺序排列在同一个扇形格内!
轮盘中心,他画出一根坚实的转轴!轮盘外侧边缘,他设计了一个精巧的卡位装置!
旁边空白处,他飞快地写着注释:“排版时,按字索韵,旋转轮盘至该韵部格,依字序目视取出活字,置于卡位,再嵌入版框……”
一幅结构清晰、理念超前的转轮排字盘设计图,就在这废弃的门板上,在王祯狂热的炭笔下,逐渐显现!他画得是如此专注,如此用力,木炭在门板上摩擦,发出刺耳的“沙沙”声,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沾满了他的手指、衣袖和面颊,他却浑然不觉!
“大人!您……您这是……” 阿福看着那匪夷所思的图样,目瞪口呆。
“活字!是活字!”王祯猛地抬起头,脸上沾满炭黑,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他抓住阿福的肩膀,激动地摇晃着,“阿福!我们不用刻整版了!我们做单个的字!铜的,或者锡的!把所有的字,按韵部分门别类,放在这个大转盘里!排版时,需要哪个字,就转到那个韵部,找到那个字,取出来!排完版,印完了,还能拆下来放回去,下次再用!省时!省料!省力!阿福!我们找到了!我们找到了啊!”
狂喜的呼喊在寒冷的冬夜里回荡。这灵感迸发的瞬间,如同混沌初开,照亮了墨海,也点燃了《农书》问世的最后希望!
第十二章 字海扬帆
灵感如同燎原之火,点燃了王祯和阿福全部的热情。但构想化为现实,每一步都布满荆棘。
王祯第一时间想到了胡师傅。他深知,没有经验丰富的匠人合作,这精巧的转轮盘和活字制作将寸步难行。他带着门板上的草图,亲自登门,找到了正在家中喝闷酒的胡师傅。
“胡师傅,请看这个!”王祯顾不得寒暄,直接将草图摊开。
胡师傅起初是愕然、疑惑,甚至带着点“大人是不是疯了”的念头。但当王祯激动地讲解完转轮排字盘的理念——将雕版拆解为单个活字,按韵排列于转轮,排版时按需取字,印后可重复使用……胡师傅浑浊的眼睛越瞪越大,拿着酒杯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作为一辈子和字打交道的匠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雕版的弊端!这转轮排字盘的想法,简直是天外飞仙,石破天惊!
“妙……妙啊!”胡师傅猛地一拍大腿,酒意全无,眼中爆发出和王祯一样狂热的光芒,“大人!神思!真是神思!这……这要是成了,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老汉我……干了!不要工钱也干!” 对技术的痴迷和创新的渴望,瞬间压倒了生存的窘迫。
县衙后院那间冰冷的作坊再次热闹起来,炉火重新点燃。这次,胡师傅带着仅剩的两个愿意追随的徒弟,以及被王祯构想折服而主动加入的赵铁匠(负责金属活字铸造),组成了核心攻关小组。王祯则完全投入到设计和协调中。
用什么材料做活字?木字易变形、不耐磨;泥字(毕昇之法)太脆易损;王祯大胆提出用锡合金!“锡性柔韧,易于镌刻,且熔点低,便于翻铸!” 他与赵铁匠反复试验锡铅比例,以求达到硬度和易刻性的最佳平衡。失败无数次,废料堆成了小山。
活字必须大小一致!胡师傅带领徒弟,严格按照王祯提供的标准字样(他亲自书写),用精铜刻制母模(字范)。这要求极高的精准度,稍有不慎,字体大小或笔画粗细就出现偏差。
赵铁匠用母模翻铸锡活字。锡液温度、冷却速度、脱模技巧……每一个环节都需精确控制。起初废品率极高,要么字迹模糊,要么字体粘连。作坊里日夜响彻着敲打、浇铸、打磨的声音。
胡师傅负责核心的转轮排字盘。轮盘的坚固、转轴的灵活、扇形格尺寸的精确、卡位装置的灵敏可靠……每一个细节都需反复推敲。巨大的木轮盘框架一点点成型。
当第一批数千个锡活字终于铸造成功,按韵放入轮盘格位进行排版测试时,新的问题出现了:活字在卡位上固定不稳,排版时容易松动移位;取字时不同韵部的字容易混淆;排满一版耗时依然不短……挫折接踵而至,质疑声(尤其是李贵的冷嘲热讽)再次悄悄蔓延。
作坊的灯火彻夜长明。王祯的身影几乎钉在了这里。他常常和衣睡在刨花堆里,醒来就继续讨论、修改图纸、参与试验。手上、脸上时常被溅起的火星烫出水泡,他也只是随手抹点药膏。阿福成了最得力的助手,跑腿、记录、打下手,无微不至。胡师傅和赵铁匠更是拼上了老命,眼中只有解决不完的技术难题。
一次试验排版时,一个徒弟不小心将轮盘转得太快,几个活字被甩飞出来。胡师傅正要发火,王祯却盯着那卡位装置,突然眼睛一亮:“卡槽!我们可以在卡位底部加个浅浅的、带弹性的卡槽!活字嵌入后,槽壁微微内收,自然卡紧!取字时,只需用薄片从侧面轻轻一挑!” 这个灵感立刻被采纳,卡字问题迎刃而解!
为了解决取字混淆,王祯又在每个扇形格边缘加上了醒目的韵部标签。为了提高排版速度,他亲自训练排版工,按照文稿快速定位韵部、查找字序、取字卡位,形成了一套操作流程。
当又一年寒冬即将过去时,经过无数次失败、修改、优化,转轮排字盘系统终于趋于成熟!巨大的木轮盘上,数万个锡质活字按韵部井然排列。排版工转动轮盘,熟练地取字、卡入排版框,速度比雕版快了何止十倍!
作坊里,王祯、胡师傅、赵铁匠、阿福和几个学徒围在排好的第一块完整书版前(试排的是《农书》序言部分),屏住呼吸。墨辊均匀地滚过字面,一张雪白的宣纸覆盖其上,再用干净的刷子轻轻扫过……
宣纸被缓缓揭开。
墨色均匀,字迹清晰锐利,排版工整!正是王祯亲笔所书的序言:“夫农桑者,生民之本,治国之基……”
“成了!!”
“老天爷啊!真的成了!”
“神了!大人!胡师傅!赵师傅!神了啊!”
作坊内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胡师傅和赵铁匠两个老匠人抱在一起,老泪纵横!阿福激动地跳了起来。王祯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张墨香四溢的试印稿,指尖抚过那清晰的字迹,滚烫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滴落在纸上,晕开小小的墨花。
这泪水,饱含着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煎熬,饱含着无数次失败后的坚持,饱含着对孟祺等先贤的告慰,更饱含着对天下农人福祉的无限期望!
皇庆二年的春天,当广丰县的红土地上棉苗再次破土而出时,凝聚着王祯毕生心血、并运用了划时代印刷技术的煌煌巨著——《农书》,终于刻版完成(实质是活字排版准备就绪)。此时,王祯已两鬓染霜,眼角刻满风霜的痕迹。他抚摸着那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崭新书页,如同抚摸着失散多年的孩子。
书页翻动间:
他仿佛回到了东平孟祺的书房,油灯橘光下,“耕织”二字温暖依旧。
旌德水车的轰鸣在耳边响起,百姓的欢呼与麦田的清香交织。
永丰棉田里雪白的花朵在阳光下绽放。
无数个在油灯下记录老农口述的深夜,字字珠玑。
暴雨中抢救手稿的狼狈身影。
铁匠铺里被灼热火星烫出的疤痕……
更有妻子王氏在家书中含蓄的叮咛和默默的付出……
所有的艰辛、困苦、执着与热爱,此刻都化作了书页间那跃动的、承载着智慧与深情的文字。
“大人!大人!”阿福兴奋的喊声将他从思绪中拉回,“邻县!邻县吉安府派人来了!说是听闻大人编撰奇书,又创制了新式印法,特来求购《农书》!”
王祯抬起头,望向窗外。远处,是他主持修建的石桥,横跨溪流,连接着两岸的村落和田野;近处,新设立的学堂里,传来孩子们稚嫩而充满生机的诵读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生机与希望,在这片曾经贫瘠的红土地上流淌。
他走回书案前,展开那篇早已烂熟于心的自序。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以身率先于下”几个字上方。这几个字,是他一生的写照,也是他对天下为官者的期许。
沉思良久,王祯的嘴角泛起一丝平静而坚定的微笑。笔尖沉稳落下,在那句话之后,饱含深情地续写道:
“愿此书如春雨,泽被四方。”
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如同春雨浸润干涸的土地。他知道,旌德的麦田,永丰的棉海,都只是开始。这本凝聚着无数心血、承载着家乡农学传承、运用了创新智慧的《农书》,将如同播撒下的种子,乘着这新式印刷术的翅膀,飞越千山万水,落到更多农人的手中,落到更多关心农桑的士子案头。它将化作风调雨顺,化作五谷丰登,化作万家灯火,化作这片古老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农耕文明之光。
他的使命,远未结束。但此刻,这墨香,便是对他一生求索最好的犒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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