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
合肥,古称庐州,是一座具有2000多年历史的古城。
1992年,我因合作研究初访中国科学院合肥智能机械研究所,自此与这座城市结下不解之缘。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有幸参与中国科学院“八五”重点项目—黄土旱塬作物生产管理专家咨询系统。该项目由我的研究生导师陈培元研究员主持,并与中国科学院合肥智能机械研究所的熊范伦研究员合作申报。熊老师是我国农业专家系统研究的开拓者之一,成就斐然。
作为一名从事生态学研究四十余载的科技工作者,1992年那次短暂的学术交流,让合肥在我记忆中定格为一幅水墨画卷:老城区低矮的楼宇,环城公园的垂柳,还有科学岛上初显规模的林地。三十二年过去了,我常怀好奇——这座曾经含蓄内敛的城市,是如何蜕变为充满活力的科技创新高地和新兴一线城市的?
今年国庆,我决定重访合肥。此行未告知任何故交、学生,只想以纯粹游人的身份,暂敛专业视角,单用一颗闲适的心,去贴近这座城的脉搏。我的行程涵盖了博物馆、科学岛、滨湖科学城、三河古镇、巢湖、骆岗公园及新兴创意街区等,这些地方或许正藏着一座城市的呼吸韵律。
在新区的博物馆群里,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这些展馆都不用预约。安徽博物院新馆,那宏伟的建筑本身,就是一种宣言。馆内珍藏的楚大鼎、吴王光鉴,那些青铜的饕餮纹饰在射灯下泛着幽绿的光,沉静而威严,它们讲述着这片土地的久远与深厚。从远古的化石到现代的生态城市模型,这里的陈列仿佛一部立体的生态演变史。在“徽州古建筑”三个展厅里,特别注意到了古人营造中的生态智慧:天井的通风设计、马头墙的防火功能、还有那些依山就势的徽派建筑村落布局。这些朴素的生态理念,比现代生态学的诞生早了数百年。下午在安徽地质博物馆,这是一个具有现代化、高科技、独具特色的地质古生物专业博物馆,看到许多珍稀地质矿产标本,了解了安徽地形形成、特别是黄山形成的地质变化史。博物馆是将时间凝固、封存,站在这些古老的器物、恐龙化石标本前,仿佛能感受到时光的重量,令人屏息凝神。
穿过董铺湖,科学岛犹如一艘停泊在时间之外的巨轮,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三十二年前,我曾在此向熊范伦、李淼等研究员请教学习知识表达、神经网络与专家系统方面的知识。此后数年,我在农业专家系统领域承担了两期国家863计划项目,并在《模式识别与人工智能》期刊发表两篇科研论文,曾于2001年,获科技部高新司颁发的《国家863计划智能化农业信息技术应用示范工程先进个人一等奖》。如今岛上树木葱茏,科研建筑掩映其间。这里的生态理念已深入到每个细节,雨水收集系统、太阳能电池板、垂直绿化等生态设计,让科学岛真正实现了“与自然共生”。
适逢国庆假期,未便造访科学岛上的研究所。但前夜在央视看到对等离子体所“人造太阳”装置的报道——聚变能作为“终极能源”,模拟太阳内部核聚变反应,将轻元素聚合释放巨大能量,今年元月份首次实现1亿摄氏度1066秒稳态长脉冲高约束模等离子体运行,创造了全超导托卡马克核聚变实验装置(EAST)新的世界纪录。新一代紧凑型聚变能实验装置(BEST)将演示氘、氚等离子体“燃烧”,有望实现世界首次聚变能发电。听着科研人员描述上亿度高温与磁场约束的精妙控制,我不禁联想到森林冠层中树木与藤蔓对光能的争夺,二者都是对能量的极致驾驭。
在科学岛东南端的合肥创新科技馆,有科学历程、数学思维、现代科学、缤纷万象、创意千秋、人文精神六大常设展厅,参观者可以在多个实验室参与数学、物理、物质探究、生命科学、宇宙探索、人工智能等领域的实践,弥补了我以前求学阶段数学、物理实验的缺憾,将知识还原回认知过程和还原到应用场景,激发人们像科学家一样思考、像艺术家一样想象,真正体验到科学的美妙和实验的乐趣。
量子通信展区的纠缠之光在暗室中明灭,这微观世界的超距感应,何尝不是生态网在宏观尺度的映照。中央四中全会定调的量子科技,生物制造,氢能和核聚变,能脑机接口,具身智能以及第6代移动通信六大未来产业中,合肥在量子科技、氢能和核聚变方面捷足先登,已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这意味着未来合肥的巨大发展潜力。
新城区的天鹅湖周边,高楼林立的政务区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它不是冰冷的混凝土森林,而是一个充满生机的生态系统。湖面开阔,对岸林立的高楼勾勒出崭新的天际线。天鹅湖的水质清澈见底,岸边的水生植物形成了天然的净化系统。沿着岸边散步,看着远处几只翩然飞过的白鹭,便能感知这水是活的,水下的生态定然是得到了精心的调理,一个完整的水体生态链正在这里复苏。这不是一潭为了观赏的死水,而是与周围的林木、堤岸、雕塑、人工沙滩、体育场,大剧院、乃至吹过的风融为一体的生命共同体。
华灯初上,那些玻璃幕墙变成了一块块巨大的、流光溢彩的画板,倒映在湖水中,随着波纹摇曳,碎成万千点金色的光。许多市民在此漫步,孩子们欢快地奔跑,勾勒出幸福温馨的现代都市图景。这不再是单纯的景观,而是活着的生态系统。
三河古镇的河道上,工人正划着小船打捞水草。河边的民居依然保持着“前店后坊”的格局,后院直通河道。在三河古镇参观杨振宁旧居时,我得知此处正是他的出生地。而此次参观恰逢国庆日,又正是杨振宁先生的生日。10月18日,这位被誉为“纯粹的科学家、坚定的爱国者”与世长辞,享年103岁。他一生沐光而行,科学成就必将永载人类文明史册;其精神品格,亦将继续激励后人砥砺前行。在杨振宁旧居旁发现了一口古井,井水清冽,井壁上的青苔翠绿欲滴,犹如古镇仍在跳动的生态心脏。最让我感动的是古镇边缘的湿地公园,它巧妙地充当了古镇与现代城区之间的生态缓冲带,既保护了古镇的传统风貌,又为城市提供了“生态之肾”,堪称传统与现代完美结合的典范。
出了三河古镇,车行不到半个时辰,巢湖—那片浩瀚的水色便扑面而来。作为一个与水土打交道的生态科技工作者,站在湖岸,感受到的并非视觉的壮阔,更是跨越三十年的水质记忆。1992年,巢湖还带着工业化初期的浑浊与富营养化的隐忧,水体能见度低,而今日触目所及,湖水在秋阳下泛着清亮的波光,无声地诉说着这些年来生态治理的成效。
信步至岸上草原景区,这片依托湖滨修复而成的绿地,宛如一条柔软的绿毯,铺展在巢湖之畔。许多从城里而来的居民,或举家出行,或好友相聚,三三两两地散坐在草地上,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嬉戏,享受着午后的闲暇。这片草原因湖水滋养而生机勃勃,湖水也因人间烟火而充满温情。
合柴1972,这个由昔日的工业遗址改造的文创园,给了我极大的震撼。高大的红砖墙,穹窿顶的车间,以及墙上依旧保留的、带有时代印记的标语,都分明在诉说着这里曾是一个工业的躯壳。机器轰鸣、烟囱吐纳的往日,与今日游人的笑语、咖啡馆的香气、艺术展墙上静谧的光影,交织成奇特的时空交响。老厂房墙上的爬山虎被完整保留,庭院里的古树依然枝繁叶茂,粗犷的红砖墙与精致的艺术展览形成了奇妙的对话。站在空旷的车间里,手抚着粗糙的砖壁,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旧日劳动的体温与力度。生态学讲究的是演替,是群落的新陈代谢,自然废墟会孕育新生,而这片工业废墟却孕育出文化与闲适,这何尝不是一种特殊的“生态恢复”。
踏入骆岗公园,恰如步入一幅微缩的锦绣山河图卷,公园占地12.7平方公里,这里号称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公园。作为2023年第十四届中国(合肥)国际园林博览会举办地,园博园板块为“三区一馆”,分别是“生态园林区”“城市更新区”“百姓舞台区”和“城市建设馆”。作为生态学工作者,引发我专业层面思考的,是这种“集锦式”生态营造所隐含的深层逻辑。它将分散于广阔国土上的典型生态群落,巧妙地浓缩在有限的时空范围内。这不仅降低了公众认知自然风貌的地理门槛,更构建了一个宝贵的生物多样性“诺亚方舟”与种质资源“预存库”。在气候变化加剧、生境碎片化日益严峻的背景下,此种尝试兼具了科普教育、物种迁地保护与生态韧性建设的多重价值。
此行让我感悟,骆岗公园的魅力,远不止于亭台楼阁的形式美,本质上是一次大胆的生态实践,探索着如何在人工干预下,实现生物多样性保护与公众自然教育的和谐统一。它启示我们,未来的生态建设或可更积极地运用这种“微缩景观”思维,在城市中营造更多元、更富韧性的生命系统,让人与万物都能更诗意地栖居。
坐在离开合肥的高铁上,翻看着这些天拍摄的照片,从骆岗公园的安徽园到科学岛的实验室,从三河古镇的石板路到合柴1972的红砖墙,每一张照片都在诉说着同一件事:这座城市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态智慧。生态学的终极理想,不就是万物共生共荣吗?在合肥的这七天,我看到了这个理想正在变成现实。下一次再来时,这座城市一定会给我新的惊喜。毕竟,真正的生态永远在演替,永远在更新。
合肥是一座集“国家园林城市”“国家森林城市”“国际湿地城市”和“中国十大美好宜居城市”四项生态桂冠于一身省会。作为生态学工作者,毕生都在研究自然生态系统的和谐与平衡。而在合肥,仿佛窥见了一个城市生态系统的微妙平衡,它不是将“人”与“自然”、“过去”与“现在”简单地对立起来,而是让它们相互渗透,彼此滋养,从而生发出一种独特的而充满生命力的形态。
这形态,或许就是这座古城的新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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