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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诗集,收录作品数量为二百三十题(二百四十余首),写作时间跨度为四十年(1984—2024)。现按时间顺序编排。书名《月光下看海》,取自其中一首诗作的题目。命名如此,固然有些偶然因素,不过,也基本上符合我写诗的精神风貌和艺术追求。
当此付梓之际,不免有所感慨。一路走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花甲之年。蓦然回首,才发现,毕生实与诗歌结下不解之缘。
说到诗,自然会想起人们通常的议论:诗是语言的艺术。这话虽属老生常谈,却也千真万确。不过,我还是想补充一句:诗是在生活的长河里卷起的浪花,是在生活的大树上结出的果实。一个人的生活、一个时代的生活、一个民族的生活,带着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在内心深处焕发出瞬间的感悟或持久的激荡,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借助于某种形式和技巧的语言流淌而下,自然就形成了诗。换言之,生活是诗的源头,情感是诗的河床,诗就是生活于现实中的人们,经由思想和情感的陶冶,升华而出的语言艺术之花。正如古人所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诗序》)这个论述,可谓生动传神。作为一个普通的诗作者,自然谈不上什么汪洋大海、惊涛骇浪,不过霏霏细雨、涓涓细流,总还会有所经历、有所见闻,发而为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诗的写作过程,在相当程度上,也是一个不断学习、不断超越的过程。无论就一个具体诗人、还是整个诗歌历史而言,在经典的学习中提高,在传统的继承中发展,始终是诗歌艺术的内在规律。
回忆童年时代,正值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可以说,是在文化相对匮乏的时代度过的。尽管如此,那时的生活中,也还是偶或闪过诗的光亮。
记得在小学高年级,有一次偶然从一本旧书上,读到郭沫若的一些作品,他那些气势磅礴的长诗,像带有道白意味的《凤凰涅槃》、带有戏剧色彩的《女神之再生》、《湘累》、《太阳礼赞》等等,当时虽感觉新奇,对其意蕴实在不甚了然;倒是像《黄浦江口》、《天上的街市》那样隽永清新的短诗,读起来朗朗上口,看似平淡却韵味悠长,给我留下了难忘印象。后来,又读到田间的长篇抒情诗《给战斗者》,那短促紧张的节奏,将激昂迸发的情绪,瞬间强烈地感染了我,让我的心灵鼓荡起澎湃的旋流,久久不能平静。他的街头诗,铿锵有力,令人振奋,敲响了时代的鼓点,自有其独特的历史价值和艺术魅力。不知何故,其新版诗集《给战斗者》未能收录那首著名的《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每念及此,颇觉遗憾。直到今天,我在诗歌写作时,往往不由自主地涌出节奏铿锵的短句,想来也是田间诗歌留下的印记吧。
对于艾青,我虽然久闻其名,但由于历史的误会,阅读他的诗歌,却是较晚的事情,直到改革开放以后,读到他的《光的赞歌》等,一时还无法理解其历史地位。再到后来,读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大堰河,我的保姆》等诗作,才在内心掀起了极为强烈的震撼——他的确精准把握住了历史巨变中我们民族的心律和脉动,并以无与伦比的诗歌艺术形式,完美地呈现出来。他是学过西洋绘画的,所以其诗歌中画面感、细节性很强,视野宏阔而感受精微;但他的崇高艺术成就,根本上还是在于他最真切、最生动地展示了中华民族的伟大精神——这就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精神,就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精神。我确信,艾青作为二十世纪中国最重要的诗人,其地位是无可置疑的。而我读闻一多的诗歌,虽然为时较早,但那种豆腐块式的新格律诗,很长时间都没有引发我的兴致,直到近年重读《死水》等篇章,才恍然明白,诗的格式和句式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真正领悟深蕴其中的真挚诗情,才是学诗的根本要义。
还有许多诗人的作品,其实是很晚才读到的,称不上早年艺术熏陶的环节,只能算作后来补课学习的过程吧。例如戴望舒的诗歌,流传虽不算多,而像《我用这残损的手掌》这样感人至深的经典之作,每回读罢,常令我为之双目潸然。至于其脍炙人口的《雨巷》一诗,虽然他本人以其过度的音乐性而摒除于诗集《望舒草》之外,我还是赞同叶圣陶的意见,感到清新悠长,亦为可传之作。卞之琳的诗歌,虽然大多篇幅短小,却是富于哲理,意味深长,令人沉吟久之。我自己写诗,偶有哲理之呈现,想来也是颇受卞之琳的艺术启示,惠及于我,实不算小。徐志摩的诗歌,浅显流畅,别具一格,也是便于初学的。当我徜徉于古老的剑桥大学旁边、美丽的康河畔,曾不禁沉吟他的名作《再别康桥》。至于朦胧诗及其作者,应该说是与我同时代的人和事,当然印象更深、感触更多。大学本科时代,手刻油印本《今天》诗刊,在同学们中间广为流传,读过之后的无比激动之情,至今回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当代诗人中,令我印象至深的是贺敬之。他借鉴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而写作的阶梯诗,如《放声歌唱》等,激情四溢,影响了一代人,我自然也在其列;而收录其早期作品的诗选《乡村的夜》,则是我早期诗歌启蒙的基本读物。外国诗歌给我影响最大的,当数俄罗斯诗人普希金。我读普希金,主要通过当代诗人和翻译家查良铮(笔名穆旦)。他所翻译的普希金长篇诗体小说《欧根·奥涅金》,是我平生最爱的外国文学作品,曾伴着少年的我,在摇曳烛光下,度过了多少个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夜晚;至于他所翻译的《普希金抒情诗集》,更是我少年时代曾朝夕吟诵的精神食粮。说到美国诗人惠特曼、德国诗人里尔克、智利诗人聂鲁达等等,虽其名声甚广,我不过浮光掠影、品读一二,自然也就留不下多少痕迹了。
在我的业师中间,以诗人著称的,老年一辈有吴奔星教授,中年一辈有徐荣街教授。他们都是我的本科老师,传道授业,惠我良多。但在本科学习时,这些老师都颇为低调,很少以诗示人,而我又一心向往学问,主攻古典文学,准备报考硕士研究生,于是很遗憾地错失了向老师们请教学习的机会。直到很久以后,才读到吴老师的《别》和徐老师的《你只有二十二岁》等诗篇,皆为感情深挚、语言生动的优秀之作,受到很大的艺术启迪,只可惜读得太晚了。我在博士毕业以后,来到吉林大学任教,担任著名诗人、学者、《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词作者张松如(笔名公木)先生的学术助手。[1]那时正值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的主要任务,是协助公木先生完成国家社科重点项目“中国诗歌史论”,同时,自己的教学科研任务也很紧张,所以,虽然几乎隔三差五要到先生家中,讨论各种学术问题,而在诗歌创作的具体方面,居然很少直接触及,以至一次次错过了向老人家当面请益的良机,及今思之,惋惜不已。好在六卷本《公木文集》早已行世,第一卷主要收录其诗歌作品,多年以后我还是经常翻阅,又如面聆教言,重新领受珍贵的指导,总算弥补了些许遗憾吧。
人们常说,宋词分为豪放、婉约两派。其实,何止于宋词,整部中国文学史,若从艺术风格上粗略分类,也可看成是豪放、婉约两派的宛延伸展。就我个人的艺术趣味和诗歌写作而言,是较为倾向于豪放派的。在内心深处,对忸怩做派颇为抵触,每每想起唐初诗人王勃的名句:“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其中,可能既有个性因素,也是阅历使然。多年研习中国古典诗歌,用力较多的,是屈原、陶渊明、白居易三位诗人,他们的崇高人格令人景仰,而其在艺术上的广阔胸怀和高远境界,也时常在我的审美追求中悬为楷模。我在诗歌写作时,向往于一种平淡的风格。关于陶渊明诗歌风格,后人往往概括为“平淡”。宋代朱熹说得好:“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朱子语类》)这对白居易、苏轼等唐宋诗人,对后世的诗歌审美风尚,都产生了无可估量的重要影响。平淡的诗风,源于自然的心境,这正是中国文化的精髓所在。对这悠久传统,我是高度认同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自知才疏学浅,无以登堂入室,而在诗歌写作中有所借鉴、有所生发,一切发自本心,切忌矫揉造作,也算拜前人所赐,而获取的点滴体会吧。
在几十年学术生涯中,我主要研究古典诗歌,现在出版这样一本新体诗集,似也应该交代几句。或以为,研究古典诗歌就是青灯黄卷,坐冷板凳,钻故纸堆。这固然有几分道理,却也不必尽然。我过去多写旧体诗,现在又多写新体诗,回头想想,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以理解之处。须知,诗本一体,不分新旧。无论古今中外,诗的灵感是相通的,诗的意蕴是能够引起共鸣的。将近十年前,我曾在诗集《故乡的歌》(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自序中写道:“东汉末曹操(及其同时和后来的诗人)既写四言诗,又写五言诗。四言源于《诗经》,其体甚古,当然是旧体诗;而五言出自东汉,在当时显然是新体诗。盛唐时李白(当然不仅是盛唐、也不限于李白)既写乐府诗,又写律诗、绝句。乐府出自汉代,当时已算是旧体诗;而律诗、绝句则定型于唐代,号称近体诗,当然也就是新体诗。唐宋和以后的很多诗人,兼擅词、曲,亦同此例。可见,‘古今融通、新旧兼备’,实是中国诗歌史上其来有自的悠久传统。当然,真正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在今天民族文化传统不断发扬光大的时代里,这应是值得不断探索的方向。”现在,我还是保持着同样看法。悠久的民族文化传统,其所蕴含的内在艺术精神和审美追求,从来都是滋养后世诗歌艺术发展的丰厚土壤。至于诗体的变迁,从四言到骚体、到五言、到七言、到词曲,古往今来,犹如九曲万里的黄河,后浪簇拥着前浪,滚滚向前,又何曾止息过。而在其中,浸润着民族传统,与时俱进,形成鲜明独到的个体特征,则是艺术创造的题中应有之义。
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新诗,已经走过了百年历程。这是中国历史发生沧桑巨变的百年历程,也是诗歌艺术伴随着民族振兴而不断走向繁荣的百年历程。此时此刻,回想起一百零四年前,在中华民族启蒙觉醒的转折时刻,中国新诗最重要的奠基者郭沫若在《湘累》诗中所写:“能够使人流眼泪的诗,总是好诗。诗之感人有这么深切,我如今才知道诗歌底真价了。”回想起八十六年前,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中国新诗最杰出的代表者艾青在《我爱这土地》诗中所写:“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不由心潮澎湃,感慨万千!诗的本质在于真情流露,诗的价值在于审美升华。诗的产生,固然出自个人之手;而诗的命运,只有与民族命运紧紧相连,才能找到最终归属、实现永恒价值。我的这些稚拙诗行,倘若能在中国诗歌的历史长河里,哪怕留下一朵小小浪花,也将深感荣幸,于愿足矣。
2024年3月28日—10月31日,
广州—深圳
这篇“后记”的前半部分,原载《广州日报》2024年4月6日“闲情”副刊,发表时题为《学诗忆往》;后半部分,原载《深圳晚报》2024年4月7日“文锦”副刊,发表时题为《学诗断想》。
[1] 关于公木先生的生平思想和诗歌创作,我已发表多篇文章,故此不赘。详见郭杰《公木的诗学世界》,载《人民日报》1996年6月27日;《风烟滚滚军歌壮》,载《解放军报》2022年5月20日;《倾听历史的回声》,载《吉林日报》2021年5与31日;《公木的“第三自然界”》,载《读书》2018年第4期;《时代的歌声,战士的情怀——公木诗歌创作述论》,载《诗探索》2021年第2期;《军歌永远嘹亮——纪念著名诗人公木》,载《特区文学》2007年第5期;以及郭杰口述、谢颖采访整理《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忆公木先生与<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载《人民政协报》2022年7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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