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大师的“苏州古典园林”
叶 明
我国古典园林的精华荟萃于江南，重点在苏州。苏州古典园林溯源于春秋，发展于晋唐，繁荣于两宋，全盛于明清，是我国南方私家园林的代表。园墅数量之众多，艺术造诣之精丽，在当今世界其他任何地区所罕见，现存的这些园林是我国古代建筑文化遗产中的珍品。
童寯拍摄江南园林老照片（1935年）
从古朴的宫殿到现代的住宅，我国建筑大多采用对称设计，但苏州园林却打破了这一常规。它们不追求简单的复制与对称，而是追求自然之趣与独特之美。这种设计理念恰恰符合美学的精髓，即追求自然、不拘一格的美感。
宅、园合一是苏州古典园林的一大特点，这种建筑形态，既可享受城市物质、又能与自然融为一体。能工巧匠运用各种造园技巧，将亭台阁楼等建筑与水池溪涧、花木山石自然地融合在一起，“咫尺之内再造乾坤”的理想被巧妙实现，精雕细琢的设计，折射出中华文化取法自然、又超越自然的深邃意境。
研究这些历史遗产，给以科学的总结，对我国今后新园林的建设和发展新的园林艺术，都是很有意义的。
抢救性记录
在中国现代建筑研究和教育领域有卓越贡献和重要地位的“北梁南刘”的刘敦桢（1897.9.19-1968.5.10），一级教授，中国科学院技术科学部学部委员（院士），曾任中央大学建筑系教授、工学院院长、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建筑系主任。
刘敦桢
刘敦桢，湖南新宁人，出生于清代官宦之家，名宦亲戚宅第庭园中刻意布置的若干峰石和花木，启蒙了他对中国传统园林的感性认识。
20世纪之初，刘敦桢随在江苏省东台县卸知事任的父亲返乡，途中在苏州小住。这是一座与自己故乡景物迥异的水城，众多舟楫的往来与各式石桥的密布，都给年幼的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留学日本期间（1913-1921），日本全国上下对历史文化和古建筑的高度重视与刻意保护，给刘敦桢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和启示，从而做出了回国后要为中国古建筑研究和保护尽最大努力的意愿。
20世纪世纪20年代，当刘敦桢执教苏州工业专门学校建筑科时，曾于闲时假日多次与同事姚承祖（清末营造专家）同游，遍及城内外寺观、第宅、园林，并相互切磋研讨。刘敦桢开始以建筑学专业的眼光审视苏州古典园林。
30年代加入中国营造学社（中国第一个专事研究传统营造学的学术团体）后，刘敦桢担任文献部主任，在参与学社的古建筑调研、测绘工作的同时， 曾于1936年两次短暂到苏州调查古建筑，对苏州玄妙观大殿、虎丘二山门、报恩寺塔和大殿、罗汉院双塔、瑞光塔、文庙以及开元寺无梁殿，做了实地勘察。在此期间，他意识到古典园林是中国古代建筑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专门对拙政园、怡园、狮子林、环秀山庄、留园等等苏州园林进行了勘察，并撰写 《苏州古建筑调查记》(中国营造学社汇刊，1936，6（3）．)，这是有关苏州古建筑及苏州园林最早的一份系统勘察报告。该报告除就著名宋代建筑玄妙观做重点介绍外，还对环秀山庄的湖石假山和严家花园的造园艺术备加推崇。当时由于多种条件的限制，而且中国营造学社的工作重点也并不在此，致使他对苏州古典园林这一领域，未能做出更深入的调查研究，直到二十年后他才实现了全面研究苏州古典园林的意愿。
刘敦桢虽是苏州古典园林研究的主要开拓者，但最早涉足者是他多年的挚友童寯（1900.10.2-1983.3.28），童寯的《江南园林志》是我国最早采用现代测绘和摄影技术来记录、研究园林的专著，首开近代学人研究传统私家园林之先河。
童寯之所以将观察园林的业余爱好转化为严谨的学术研究的过程可能与朱启钤的交往有关。1934年，中国营造学社社长朱启钤（1872.11.12－1964.2.26），应上海中国建筑师学会的邀请来到上海。朱启钤在城隍庙附近的一座茶楼里介绍了中国营造学社，同时也谈到了想要研究南方古典园林的想法。1935年前后，由于在建筑方面已经成果卓著，中国营造学社开始计划着手另一个领域——中国园林的研究。可惜，中国营造学社苦于精力不济，学社中的人员并未开展这项工作。
在没有任何经费资助的情况下，在上海“华盖建筑事务所”担任建筑设计师的童寯，独自一人用了五年（1932-1937年）时间，每个星期日都会前往江苏和浙江两省的27个县市，勘查研究了109处私家园林。他基本靠步行遍访这些园林，以抢救性记录为目的，旨在留存濒临消亡的园林遗产。《江南园林志》就是踏勘江南园林所作的笔记，囿于当时条件，此书可称为“未完备的经典”。
苏州拙政园，童寯摄于1932-1937年间
1936年，童寯结识了在江南做古建筑调研的刘敦桢，刘敦桢了解其工作后表示，希望出版一个《江南园林志》专本。1937年，《江南园林志》手稿终于完成，由刘敦桢带回北京，计划由营造学社刊发，曾在刘敦桢、梁思成、朱启钤之间传阅，他们异常震撼: 短短几年时间内，童寯独辟蹊径，竟以一人之力完成整个造园理论框架。
由于卢沟桥事变的爆发，出版计划被迫搁浅，手稿被存放在天津麦加利银行。次年天津大水，手稿被水浸泡损坏，朱启钤亲自整理后交还童寯，童寯又重新整理并继续修订。直到20世纪50年代，中国建筑研究室成立，由于各地整修园林时缺乏文献资料，苦于文献残缺，缺乏证物，《江南园林志》的出版才又提上日程，最终于成书26年后的才得以经童寯修订出版问世。《江南园林志》（中国工业出版社, 1963年）开创性地提出了造园及其品评的三种境界：“疏密得宜”----设计空间布局疏密的变化，“眼前有景”-----强调视觉的感受，而“曲折尽致”-----体现中国古典园林移步异景、曲径通幽的古典之美。
《江南园林志》分图文两大部分。文字部分共造园、假山、沿革、现况和杂识五章，从泛论我国传统的造园技术和艺术的一般原则入手，有重点地介绍了苏、扬、沪、宁、杭、嘉、湖一带著名园林的结构特点、历史沿革、兴衰演变过程。大量引用我国有关园林方面的志乘、野史、笔记、丛谈等文史资料，收集整理了共340余帧各种园林的版画、图画、照片和平面图。刘敦桢撰文为《江南园林志》写了序言。
《江南园林志》最显著的特点是图重于文，是童寯越前人之独特研究方法。书画、金石、影像，均为图像资料，其对于园林研究皆具重大意义。总共不过三万字的《江南园林志》是一部弥足珍贵的惊世之作，精辟的园林艺术观、丰厚的史料和资料奠定了《江南园林志》在建筑园林学上重要的地位。相较于从人文视角解读园林，有建筑背景的童寯则是一种世界性的眼光来看待园林。
三版《江南园林志》展示
被誉为研究中国传统园林艺术的开山经典著作，《江南园林志》其精辟的园林艺术观和丰厚的史料奠定了该书在我国园林艺术史上的重要地位。童寯的见解充分吸纳了历代园林艺术家和文献作者的观点，自成一家之言，为近代园林艺术家和古建筑专家们所推崇。
系统性重构
如果说，童寯的《江南园林志》是传统园林的“抢救性记录”，以图像与文献考据为核心，强调历史真实性与文化保护；那么，刘敦桢的《苏州古典园林》则是现代学科化的“系统性重构”，以空间理论为桥梁，连接传统经验与现代建筑学。两部著作分别代表了中国园林研究的两种范式，二者互为补充，共同奠定了中国园林研究的学术基础，其差异亦映射出20世纪中国建筑与园林研究的转型轨迹。
新中国成立后，在极有限的人力和物力条件下，刘敦桢对一切建筑之源的民居建筑，开展了较全面和深入的调研，并出版了阶段性成果《中国住宅概说》，不久就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对该领域的调研的热潮。
随着对民居建筑的广泛与进一步调查，使得位于苏州第宅中众多的私家园林浮出水面。对中国传统建筑研究有着丰富经验的刘敦桢敏锐地意识到：我国传统园林这一领域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已经凸现。于是就迅速组织所属的中国建筑研究室和南京工学院建筑系历史教研组的人员，将苏州园林作为一项重要科研课题，展开了全面细致的调查研究工作。
对苏州园林的调查工作从1954年正式展开，一方面查阅了大量文献资料，另一方面几乎走遍了苏州的大街小巷，对隐藏在高墙深院内的私家宅园作了深入细致的文字记录、摄影和测绘，力求做到全部资料真实全面与准确无误。此外，还注意到在不同时刻与自然条件变化时产生的园景差异（如风霜雨雪、月光日照、波静云影、花开叶落等）。为此，特派专人定点定时守候，及时对出现情景进行记录和摄影，从而大大扩拓了人们对园景新的认识。
《苏州古典园林》
1956年刘敦桢先生总结了两年来的研究阶段性成果，撰写了《苏州的园林》，并在南京工学院举行的首次科学报告会上宣读。这项成果的发表，在我国建筑园林界又一次产生了巨大影响，也引起了国内外学术界的极大注意。报告后刘敦桢亲自写就“苏州的园林”单行本；1960年，在核对、修改过去苏州古典园林的调查资料的基础上，中国建筑理论与历史研究室集体完成《苏州古典园林》初稿，并反复修改直至1964年研究室撤销；随后10年中，他们继续考察每一所苏州园林，收集有关材料并不断补充修改。1973年，以原有平面图、照片和图稿的文献为基础，南京工学院建筑系历史教研组同人编成此书，经潘谷西、刘先觉等人整理、修改，终于1979年交由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精印出版。可以说，作为一项集体成果，《苏州古典园林》（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1979）是以刘敦桢为代表的中国建筑研究室成员们园林观念、建筑学观念的集中展现。《苏州古典园林》被公认为研究苏州园林的经典著作，国内外建筑园林界都为其丰富的内容、精辟的论证、详尽精美的图片所折服，至今仍可堪称研究中国传统园林的经典之作。
《苏州古典园林》的正文部分包括“总论”和“实例”，其中，“总论”由“绪论”、“布局”、“理水”、“叠山”、“建筑”和“花木”共六章组成，“实例”则是对拙政园等十五个最经典的苏州古典园林的依次介绍和分析。除若干说明文字外又精择黑白照片500张及实测绘制之墨线图300幅。
从规划和设计的角度，对现存明、清两代为主的苏州私家园林，进行了多方位的细致剖析，也是对中国古代造园史在一定历史时期和一定地域的实践成果，所进行的一次较全面深入的总结。刘敦桢提出，美学的情趣是中国古典园林设计的主导思想。他认为，园林的设计和文人画有着同样的“诗情画意”的原则，设计园林也需要有一定的思想感情和艺术修养才能产生较好的作品。《苏州古典园林》一经出版即获得“全国科学大会奖”（1979）和“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1981）。
《苏州古典园林》目录
旧时我国虽有不少文人记述名园，但却鲜有涉及品评园林建筑技术与艺术创作。《苏州古典园林》是在刘敦桢主持下多年研究的结晶，并对我国现存若干园林做出深入剖析，所论虽仅及苏州诸园，实际上也是对中国传统造园中的若干实例的重要总结。有如下特点：
（1）系统全面。该书较全面与系统地介绍了苏州古典园林的发展历史、人文渊薮、造园艺术，把隐于高墙深院中的苏州私家园林重现光彩并登上世界人类文化的最高殿堂。特别是阐述了如何从园林布局、理水、叠山、建筑、花木等方面，营造出写意的山水园林。可以说，在对中国传统园林的已知研究中，至今还没有其他著作能够超越这一成果。
（2）案例典型。该书较系统地介绍了苏州古典园林发展的历史和目前留存的拙政园、留园、狮子林、沧浪亭、网师园、怡园、耦园、艺圃、环秀山庄、拥翠山庄、鹤园、畅园、壶园、残粒园、王洗马巷七号某宅书房庭院等十五处典型实例，其中精选拍摄的黑白照片500张，实测手绘墨线图300幅，籍以全面深入分析和总结苏州古典园林在一定的历史和技术条件下，其造园的思想渊源、基本原则和艺术手法。 （3）测绘精确。该书采用现代建筑学方法，全面、精确地对苏州园林进行了实体详尽测绘。书中所介绍各园林的总体平面图、立面图和剖面图，以及各个单体建筑平、立、剖面及详部等测绘图中，大到全园总貌，小到园中每棵树木、每块石头的形象，都表现得精确无误。这是通过对实物近距离的入微观察，一尺一寸地测量，一笔一划地绘图才获得的。只有所有物体的各项数据完全准确无误，才能列为真实可信的科学档案，也成为苏州古典园林今后维护工作的不二依据。
《苏州古典园林》是造园经典著作《园冶》的传承与发展。明末著名造园家计成的《园冶》（1634年）是中国古代唯一的造园专著，论述了宅园、别墅营建的原理和具体手法，反映了中国古代造园的成就，总结了造园经验，为后世的园林建造提供了理论框架以及可供模仿的范本。《苏州古典园林》系统总结苏州古典园林造园艺术，对其后园林学研究产生深远影响，是现代园林学现代经典之作。
保护性修缮
对苏州古典园林研究的具体实践，刘敦桢主持修缮南京瞻园，是最成功也是最后的建筑制作，使之成为江南园林修缮设计的典范。
瞻园是南京现存历史最悠久的江南名园，与无锡寄畅园、苏州拙政园和留园并称为“江南四大名园”。原为朱元璋称帝前的王府，称为吴王府，称帝后新建了皇宫，于是被赏给了明功臣中山王徐达。瞻园以欧阳修诗句“瞻望玉堂，如在天上”（乾隆亲笔题写的匾额）而命名。在明代，此园被称为“南都第一园”。辛亥革命后,该园不断受到摧残与破坏。
对这座饱经风霜的园林进行修复是一项极具挑战的任务。刘敦桢在对瞻园进行全面测绘后，才在此基础上制定出整套修复方案：不仅新建了临街大门和与其相关的廊轩、幽庭和水院以及附有曲折水洞和钟乳石崖穴的南部石山；还对山下原来呈规则扇形平面的南池进行了改造；同时拓宽了北假山的石壁；新辟其东北隅的水湾与园西侧的溪流。
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刘叙杰在回忆父亲刘敦桢的文章中谈到：“在这项工程中，父亲除了亲自拟定规划设计方案，还与助手多次讨论，详细审核图纸，反复推敲各处建筑、山石、水面及花木的具体布置和做法。特别对于新建的南部石假山和其下的水池，他殚竭心力，亲手绘出草图，又以胶泥制作模型，多方修改调整。”
刘敦桢助手叶菊华所著的《刘敦桢-瞻园》一书中，详细记载了瞻园的修缮情况。瞻园的修整原则确定为“就园址现状进行修治与整改，保持原布局特点”。
其中刘敦桢在设计方面的创作包括：在瞻园南部设立入口，布置庭院；改造静妙堂南部水池形状，叠造南假山；改善北假山周边的空间尺度关系；将东侧的僵直走廊改为曲廊。其中在南部设立新入口的设计，是一个由门厅、小轩和花篮厅组成的园林小院，以曲廊相连。该手法参照了苏州留园入口的处理方式，“通过曲折的小空间作为过渡，以收敛人们的视觉和尺度感，使游人入园后有一缓冲，不能立即窥见全园面貌”。
刘敦桢在改造过程中事必躬亲，经常前往工地挑选石料，并指导工匠们技术问题。这不仅让他的构思得以准确呈现，也保证了工程进度。1965年，新园终于落成，得到各界一致好评。
于是，南京市政府决定继续让刘敦桢负责接下来的二期工程。二期工程位于瞻园旧址东侧，当时为某单位家属宿舍，需在该区修建新园林。设计方案采用了传统园林设计的一贯手法,包括若干大小庭院、屈曲水池、周边绿化及相应的楼阁亭榭建筑。同时，新建园林还应具有公共服务功能。这要求新园林一是要建广阔草坪，二是不堆砌全由石料构筑的假山。此外，新园林还力求在景观上与旧园形成不同的对比。由于种种原因，该工程直到1988年才得以完工。
瞻园整修及扩建工程概况（《刘敦桢-瞻园》）
时至今日，瞻园已成为重要历史文化遗产，也是吸引无数游客的极佳景点之一。无论是前来考察的中外专家，还是参观游览的各国民众,都对瞻园的景色赞不绝口。特别是南区假山一带的奇思构想，20世纪以来国内各地假山创作尚未有出其右者。
由于刘敦桢、童寯等建筑大师以及他们所领导的科研队伍数十年的不懈努力，使我国古典园林建筑学已经形成为一个具有相当深厚的学科基础和可观成就的学术，遂使这一过去未曾为世人充分重视的中华瑰宝，得以重现光辉，并登上了世界文化的最高殿堂。
注：仅以本文纪念东南大学建筑学教授刘敦桢逝世58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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