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我就工作年满三十年了,回想这三十年一路走来,坎坎坷坷,屡遭不顺。再回想毕业前吴老师的临别赠言,真正体会到吴老师的意思了。
1996 年 6 月的风,带着栀子花的香气,也带着中师毕业的离愁,弥漫在校园的每个角落。牛向阳和几个同学挤在体育办公室门口,手里攥着刚印好的毕业纪念册,等着国家级特级教师吴忠廉老师签名。吴老师戴着洗得发白的运动帽,擦汗的毛巾搭在肩头,接过纪念册时,忽然放下了笔,目光沉沉地扫过眼前这几张写满憧憬的脸。
“孩子们,” 他的声音带着操场上晒了一天的沙哑,“马上要进社会了,我得给你们提个醒 —— 往后啊,你们会被人兜头泼冷水,一盆不够,或许是十盆。”
我心里 “咯噔” 一下,毕业酒宴上校长都夸我们是 “师范生里的好苗子”。吴老师这话像颗小石子投进心湖,漾开的不是涟漪,而是几丝不悦。旁边的王同学打圆场:“吴老师您放心,我们抗挫能力强。” 吴老师却没笑,只是在纪念册上签下名字,笔触重得几乎划破纸页:“强不强,淋了水才知道。”
走出办公室时,牛向阳回头望了眼吴老师佝偻的背影,觉得这特级教师未免太悲观。六月的阳光那么烈,怎么可能有浇不灭的冷水?他把那番话甩在脑后。
报到那天,我背着帆布包,站在黄屯小学门口,确实被眼前的景象惊艳了:红砖教学楼在绿树掩映下格外精神,操场边的宣传栏贴着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的标语,连空气里都飘着粉笔末和泥土混合的味道。我被分到三年级教语文兼班主任,办公室是间朝南的小屋,窗台上摆着几盆不知谁养的多肉植物。
起初的日子像泡在蜜糖里。孩子们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喊我 “老师好” 的声音脆生生的;隔壁的王老师看我年轻,常端来自己腌的咸菜;连校门口卖冰棍的大爷,都认得他是新来的 “戴眼镜的老师”。我觉得胡老师的 “冷水论” 根本是杞人忧天,这社会明明暖得像初夏的阳光。
直到那次教师例会,我才第一次尝到了 “冷水” 的滋味。那天会议室坐满了人,校长正在念教育局的文件,我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份教案没交,急得坐立不安。像在师范学校上课时一样,他 “腾” 地站起来,响亮地喊了声:“报告!”
话音落下的瞬间,会议室里的嗡嗡声戛然而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校长扶了扶眼镜,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张老师,这里是开会,不是上课。” 我的脸 “腾” 地红了,从耳根一直烧到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听见后排有人小声嘀咕:“这新来的老师,怎么跟个学生似的。”
那盆冷水,浇得他晕头转向。我躲在办公室里,对着窗台上的多肉发呆。原来在学校里习以为常的 “报告”,到了社会上竟成了笑话。他想起吴老师的话,心里第一次有了些模糊的触动。
真正让他 “透心凉” 的,是那次换电线的事。我住的单身宿舍线路老化,有天晚上突然断电,检查后发现是门口那段电线烧坏了。我想着不能耽误备课,第二天一早便去镇上的五金店,花 5 块钱买了段新电线,回来吭哧吭哧换好了。我觉得这是为学校解决问题,拿着发票去找校长报销。
校长当时正在看文件,头也没抬地说:“电线?宿舍里的设施维修,按规定该找后勤处申请,走学校的维修经费。你自己买了,这钱怎么报?”
“可后勤处说最近忙,排不开人手……” 我急了,“我想着赶紧修好,不耽误事啊。”
“耽误事是我的事,还是你的事?” 校长放下文件,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学校有学校的规矩,你刚来,得懂规矩。”
5 块钱,在 1996 年不算多,却是我第一次感受到 “规矩” 的冰冷。我攥着那张皱巴巴的发票,走出校长办公室时,外面正下着小雨。雨点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像吴老师说的 “冷水”。我想不通,为什么好心办事,反而碰了一鼻子灰?在学校里,老师说 “有问题找老师”,可在这里,老师说 “有问题按规矩来”。
那天晚上,他给吴老师写了封信。信里没提开会喊报告的糗事,也没说 5 块钱报销的委屈,只是问:“吴老师,您说的冷水,到底是什么?”
没过多久,收到吴老师的回信。信纸还是那种泛黄的方格稿纸,字写得龙飞凤舞:”冷水不是坏东西。水凉,才能让你看清自己走的路是不是歪了;水冰,才能让你记住有些坑不能踩。社会不是学校,没人会追着你喊‘小心’,那些泼过来的水,早晚会让你知道,该把脚往哪儿放。”
我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桌上的教案本上。他想起第一次站在讲台上,孩子们仰着小脸问他:“老师,你会一直教我们吗?” 我当时笑得灿烂,用力点头。
现在,那盆冷水还在身上滴嗒作响,但我好像有点明白了。社会这盆冷水,不是要浇灭他的热情,而是要让他在凉意中学会低头看路,学会在规矩和人情之间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像他换的那段电线,虽然没报销成钱,却让我记住了:以后遇到问题,先问 “该找谁”,再问 “该怎么做”。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不再是那个喊 “报告” 的傻小子。我学会了在例会上安静地听,学会了按流程找后勤报修,甚至学会了在办公室和同事们聊聊家长里短。有次隔壁王老师家的孩子生病,他主动帮着代课;学校组织运动会,他忙前忙后地画跑道、搬器材,累得满头大汗,却听见校长在旁边对其他老师说:“这老师,挺能干。”
又是一个六月,栀子花再次开满校园。我送走了一届毕业生,回到办公室时,看见桌上放着一本毕业纪念册,是班里最调皮的那个男孩留下的。扉页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老师,谢谢您像太阳一样照亮我们。”
我笑了,拿起笔准备签名。忽然间,他想起了 1996 年那个夏天,吴老师说的 “冷水”。这些年,我确实被泼过不少水,有的来自误解,有的来自规矩,有的来自现实的无奈。但每一盆水,都让我更清楚地认识了自己,也更坚定地站在了这片讲台前。
我走到窗边,看着操场上追逐打闹的孩子们,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自己身上。那些曾经觉得冰冷刺骨的水,早已在岁月的蒸发中,变成了滋养他成长的养分。我拿起笔,在纪念册上签下名字,笔触沉稳而有力。这一次,我终于懂得,吴老师说的不是冷水,而是成长路上,必不可少的清凉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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