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中山区的梅雨总是黏腻得恼人,雨丝裹着湿气漫过黛瓦白墙,在青石板路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墨痕。屋檐下的水珠连成晶莹的珠帘,顺着长满青苔的石阶滚落,汇聚成蜿蜒的溪流。每逢这时,外婆裹着的小脚便成了巷子里最独特的风景 —— 那双被岁月压得变形的三寸金莲,像两片历经风霜的枯叶,却总能灵巧地避开积水,在泥泞的窄巷里踏出细碎的声响。她蓝布围裙上的补丁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宛如扬起的帆,固执地把所有风雨都挡在她单薄却坚韧的脊梁外。
外婆常说,自己是从苦井里泡大的孩子。七岁那年的深秋,裹脚布第一次缠上她稚嫩的双脚时,老屋的雕花窗棂外正飘着细雨。母亲颤抖着双手,将白布一圈圈勒紧,每收紧一分,外婆的哭声便尖锐一分。“脚小才能嫁得好人家。” 母亲抹着泪重复这句话,浑浊的泪水滴在外婆青紫的脚背上,晕开深色的痕迹。那些日子,外婆只能扶着墙根慢慢挪动,夜里疼得辗转难眠,可天一亮,她又咬着牙,踩着剧痛的小脚去灶屋烧火。渐渐的,她竟也能踩着三寸金莲,在灶台前麻利地生火做饭,在堂屋里恭敬地伺候公婆。日子虽清贫,灶台上的粗瓷碗却总是被她擦得锃亮,倒映着她眼里对生活的期许。
外公离世的那年,我刚满六岁。白幡在屋檐下无精打采地晃荡,灵堂里弥漫着浓重的香烛味。外婆跪在铺满稻草的地上,裹着小脚的双脚深深陷进去。她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外公留下的铜烟杆,动作轻柔又缓慢,仿佛在抚摸着往昔的岁月。深夜里,我被低低的啜泣声惊醒,透过门缝看见外婆对着月光发呆,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缓缓流淌,在月光下泛着银光。从那以后,她挺直了腰板,毅然扛起全家的生计。
“笑一个,小宝来看外婆啦!” 每次我蹦蹦跳跳踩着田埂跑去外婆家,总能看见她蹲在屋檐下编竹篮。阳光透过斑驳的竹篾,洒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眼角的纹路里都藏着盈盈笑意。她的膝头摆着半块霉豆腐,见我盯着看,立刻用筷子头蘸了点,轻轻喂进我嘴里:“尝尝,比肉还香哩!” 竹篾在她布满老茧的手中翻飞,不一会儿,一个结实的篮子就初见雏形。那些篮子,装满了秋天金黄的稻谷,也装满了我们一家人对生活的希望。山区的夏夜闷热难耐,外婆会摇着蒲扇,给我讲老辈人的故事。她的声音轻柔而舒缓,伴着远处稻田里的蛙鸣,让我渐渐沉入甜美的梦乡。
小舅出事的消息传来时,山区的槐花都白了头,仿佛也在为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哀悼。那天正午的阳光格外刺眼,外婆瘫坐在门槛上,手里死死攥着小舅寄来的汇款单,浑浊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在 “平安” 二字上,晕开了墨痕。那一夜,我躲在门后,听见她对着清冷的月光喃喃自语:“儿啊,娘没把你护好……” 声音里满是愧疚与悲戚。可天一亮,她就挺直了腰板,把蓝布衫浆洗得笔挺,她佝偻着背,裹着小脚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去镇上置办丧葬用品。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小脚磨出了血泡,她却一声不吭,只是紧紧抿着嘴唇,眼神里有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绝不向命运低头的倔强。
生活的重担压得外婆的背越来越驼,可她依旧把门前的小菜园拾掇得生机勃勃。南瓜藤顺着篱笆攀爬,开出金黄色的花;辣椒挂满枝头,红得像小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外婆用裹着小脚的脚底板仔细地给菜苗松土,一边忙活一边笑着说:“日子再难,总得有点盼头。” 逢年过节,她总能变戏法似的从坛子里摸出腌制的咸菜,用猪油一炒,香气四溢,飘得整条巷子都淌口水。那味道,成了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年味。冬天农闲时,外婆会坐在堂屋的火盆旁,戴着老花镜给我们缝补衣裳。火光映着她的脸庞,银针在布料间穿梭,仿佛在编织着生活的希望。
外婆活到了八十一岁。临终前,她躺在大床上,面容憔悴却依旧安详。她把我叫到跟前,枯瘦的手轻轻摸着我的脸,声音微弱却坚定:“小宝要好好念书……” 她身上的蓝布衫洗得发白,却依旧平整妥帖,就像她一辈子要强的性子,无论遭遇多少磨难,都不曾有一丝懈怠。出殡那天,圩区的老老少少都来送她最后一程,有人红着眼眶说:“吴婆婆这辈子,活得比向阳花还鲜亮。” 当棺材缓缓入土时,天空飘起了细雨,仿佛连老天也在为这位坚韧的老人落泪。
如今,我每次回到老家,走在熟悉的道路上,恍惚间总觉得还能看见外婆踩着小脚,慢慢向我走来。她的蓝布衫在风里飘动,嘴角挂着那抹永远乐观的笑,仿佛在告诉我,无论生活有多少苦难,都要心怀希望。那片她用三寸金莲丈量过的土地上,向阳花依旧年年灿烂绽放,就像外婆留给我们最珍贵的模样,永远温暖着我们的心房。每当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圩区的水面上,波光粼粼,我仿佛又看见外婆在水边浣衣的身影,她的蓝布围裙随风轻摆,宛如一朵永不凋零的向阳花,在岁月的长河中静静绽放。
转载本文请联系原作者获取授权,同时请注明本文来自张勇刚科学网博客。
链接地址:https://wap.sciencenet.cn/blog-3381802-1483705.html?mobile=1
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