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末之时,除商族、周族外,还有其它的部落或酋邦(部落联盟),载于文献的有“羌”、“狄”、“蛮”、“夷”等。
我们从字形和感情色彩等角度来看这些少数民族的名字。“羌”字从羊,以该族的生活特征造字,就算没有贬义,也决不含褒义。“狄”字从犬,侮辱之意明显。“蛮”字从虫,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但唯独“夷”(yí)字,非常可疑!
“夷”的小篆字形如图:
《说文解字》解释说:(夷)从大从弓,東方之人也[1]。说“夷”是东方之人,似乎没错。提起“东夷”,人们普遍认为是商族以东的少数民族。但是《竹书纪年》记载“(帝乙)三年,王命南仲西拒昆夷,城朔方”,意思是在商王帝乙三年,商王命令南仲抵挡西方昆夷的进攻,在朔方建城。 这就奇怪了,“昆夷”很可能是“夷”的一支,怎么跑到西方去了呢?
同时“夷”字“从大从弓”,不仅没有表示否定的意思,恐怕还稍有褒义的功能。《说文解字注》引用“羊”部说“南方蠻閩从虫,北方狄从犬,東方貉从豸,西方羌从羊,西南僰人、焦僥......惟東夷从大。大,人也。夷俗仁,仁者壽,有君子不死之國。按天大、地大、人亦大,大象人形,而夷篆从大,則與夏不殊。夏者,中國之人也”。依照段玉裁的观点,“夷”和“夏”没什么不同,风俗仁爱,老百姓都长寿,敬仰之意满满啊!
也就是说,一方面,“夷”的方位为东方和历史文献产生了矛盾;另一方面,其字义和少数民族的说法产生了矛盾。那么,这些矛盾应该如何解决呢?
《周易》恰恰对此提供了可能的答案。
“夷”在《周易》中出现了8例,其中6例都在《明夷》卦,另2例分别在《涣》卦和《丰》卦中。
《周易·涣·六四》:涣其群,元吉。涣有丘,匪夷所思。
《周易·丰·九四》:丰其蔀,日中见斗,遇其夷主,吉。
《周易·明夷》:明夷,利艰贞。
《周易·明夷·初九》: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
《周易·明夷·六二》:明夷,夷于左股,用拯马壮,吉。
《周易·明夷·九三》:明夷于南狩,得其大首,不可疾贞。
《周易·明夷·六四》:入于左腹,获明夷之心,出于门庭。
《周易·明夷·六五》:箕子之明夷,利贞。
我们分项解释:
1.《周易·涣·六四》:涣其群,元吉。涣有丘,匪夷所思。
《涣》卦的背景是商王纣赴岐山祭祀上天,路过周原歧邑,周族安排接待。该卦以涣洗为主题,表达文王积极安排接待工作,试图讨好商王的过程。该句爻辞的意思是说:把周族清洗一下,好事开始发生。把居住的山丘清洗干净,(让他们知道我们周族是文明开化的部落)不是象那些“夷”人所想的那样。
这里很明显表达了“夷”人文化发达,一向瞧不起周族,可能认为周人野蛮不开化,因此文王才决定把居住的地方清扫干净、焕然一新,让那些“夷”人感受一下我们的精神面貌,要出乎他们的意料。
这里就出现问题了:爻辞中明确说是商王来歧邑[4],为什么和“夷”人有关呢?
按照爻辞中的语句,似乎商族就应该是“夷”人,所以“匪夷所思”让被接待的商族人对周族有新的认识。这恐怕是和历史上的观点完全相反的。
2.《周易·丰·九四》:丰其蔀,日中见斗,遇其夷主,吉。
《丰》卦的背景和《涣》卦类似,同样也是商王纣来歧邑的时候,介绍接待的过程[5]。该卦以“丰(大)”为主题,包括把接待设施做得更大一点。
其中“九四”的意思是:将(房子的)帘子做得大一点,(就算)临近中午,也能看到星斗。遇到了管理各诸侯之主,是好事。 “丰”是大的意思。“蔀”是门口的帘子。“日中见斗”是比喻。古人不具备现代科学常识,可能认为只要把阳光遮住,星斗就会出现。所以认为把帘子做得大一点,甚至白天中午,都能看到星斗。
“主”的造字义是灯中的火焰,这里指主宰或领袖,有管理者的意思。在《丰》卦中有两种“主”,一个是“配主”,“配”就是“妃”,“配主”指后宫之主,很可能就是王后。另一个就是“夷主”,应该是管理众“夷”之主。《丰》卦中,文王仅见了这两个“主”,很可能这两位就是商王之下最重要的人。
那么问题又来了。如果“夷主”指管理外部各部落的主宰,虽然地位也很重要,能和“配主”一样吗?
换一种思路,如果“夷”指的就是商族各部,“夷主”是管理商族各部的主宰,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拿现代中国举例,国务院总理当然地位要高于外交部部长了,文王只见了两个人,当然要见最重要的。
所以“夷”字暗示了“夷”就是指商族,“夷主”是代替商王管理商国内部事务的主宰。
当然,仅靠《涣》卦的矛盾和《丰》卦的暗示,是远远不够的,关键性的证据还在《明夷》卦。我们下一篇博文接着解释。
注释:
[1].《说文解字》“(夷)也。从大从弓。東方之人也。以脂切文十八”
[2].《说文解字注》“(夷)東方之人也。从大从弓。各本作平也,从大从弓,東方之人也。淺人所改耳,今正。韵會正如是。羊部曰:南方蠻閩从虫,北方狄从犬,東方貉从豸,西方羌从羊,西南僰人、焦僥从人,葢在坤地頗有順理之性。惟東夷从大。大,人也。夷俗仁,仁者壽,有君子不死之國。按天大、地大、人亦大,大象人形,而夷篆从大,則與夏不殊。夏者,中國之人也。从弓者,肅愼氏貢楛矢石砮之類也。以脂切。十五部。出車、節南山、桑柔、召旻傳皆曰:夷,平也。此與君子如夷、有夷之行、降福孔夷傳夷易也同意。夷卽易之叚借也。易亦訓平,故叚夷爲易也。節南山一詩中平易分釋者,各依其義所近也。風雨傳曰夷悅也者,平之意也。皇矣傳曰夷常也者,謂夷卽之叚借也。凡注家云夷傷也者,謂夷卽痍之假借也。周禮注夷之言尸也者,謂夷卽尸之叚借也。尸,陳也。其他訓釋皆可以類求之。”
[3].王国维,《鬼方昆夷玁狁考》:“混夷之名,亦见于周初之书。《大雅·绵》之诗曰:“混夷脱矣。”《说文解字》“马部”引作“昆夷”,“口”部引作“犬夷,而《孟子》及《毛诗·釆薇序》作“昆”,《史记·匈奴传》作“绲”,《尚书大传》则作“吠夷”。颜师古《汉书·匈奴传》注云吠音工犬反”,昆、混、绲并工本反,四字声皆相近(《礼记》“衮”亦作“卷”,工是本工犬二音相通之证)。余谓皆畏与鬼之阳声。又变而为“荤粥,《史记·五帝本纪》及《三王世家》)、为“薰育,《史记·周本纪》)、为“獯鬻”(《孟子》),又变而为“俨狁”,亦皆畏、鬼二音之遗。畏之为鬼,混(胡本反或胡浑反)之为昆、为绲、为吠、为犬,古喉牙同音也;畏之为混,鬼之为昆、为绲、为吠、为犬,古阴阳对转也。混、昆与荤、薰,非独同部,亦同母之字(古音喉牙不分)。“玁狁”则“荤薰”之引而长者也。故鬼方、昆夷、薰育、玁狁,自系一语之变,亦即一族之称,自音韵学上证之有余矣。
然征之旧说,则颇不同。鬼方、混夷,古人无混而一之者;至混夷与獯鬻、玁狁,则又画然分而为二。《孟子》言“太王事獯鬻,文王事昆夷,《诗序》言“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难”。《逸周书序》亦谓“文王立,西距昆夷,北备玁狁”。然《孟子》以獯鬻、昆夷并举,乃由行文避复之故。据《绵》诗本文,则太王所事正是混夷。此诗自一章至七章,皆言太王迁都筑室之事,八章云:“柞械拔矣,行道兑矣,混夷脱矣,维其喙矣。”亦当言太王定都之后,伐木开道,混夷畏其强而惊走也(《经》于第九章“虞芮质厥成”以下殆言文王,郑笺以第八章系之文王,殊无所据)。太王所喙者既为混夷,则前此所事者亦当为混夷。《孟子》易以獯鬻者,以下文云“文王事昆夷”,故以异名同实之獯鬻代之,临文之道不得不尔也。此古书之不可泥者一也。《诗序》所言,亦由误解经语。案《出车》诗云:“赫赫南仲,玁狁于襄。”又云:“赫赫南仲,薄伐西戎。”既云“玁狁”,复云“西戎”,郑君注《尚书大传》据之,遂云:“南仲一行,并平二寇。”序《诗》者之意,殆亦以“昆夷”当经之“西戎”,与郑君同。不知“西戎”即“玁狁”,互言之以谐韵,与《孟子》之“昆夷”、“獯鬻”错举之以成文,无以异也。不其要敦以“玁狁”与“戎”错举,正与《出车》诗同。此古书之不可泥者二也。然则旧说以“昆夷”与“獯鬻”、“玁狁”为二,盖无所据。昆夷之地,自太王之迁自北而南观之,则必从豳北入寇。又《史记》谓“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羱之戎”,杨恽亦谓“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则其地又环岐周之西,与上所考鬼方疆域若合符节。而自殷之武丁,讫于周之成王,鬼方国大民众,常为西北患,不容太王、文王之时绝不为寇,而别有他族介居其间。后世玁狁所据之地,亦与昆夷略同。故自史事及地理观之,“混夷”之为“畏夷”之异名,又为玁狁之祖先,盖无可疑,不独有音韵上之证据也”。
[4].《涣》卦原文
渙,亨。王假有廟,利涉大川,利貞。
初六:用拯馬壯,吉。
九二:渙奔其机,悔亡。
六三:渙其躬,无悔。
六四:渙其群,元吉。渙有丘,匪夷所思。
九五:渙汗其大號,渙王居,无咎。
上九:渙其血,去逖出,无咎。
[5].《丰》卦原文
豐,亨。王假之,勿憂,宜日中。
初九:遇其配主,雖旬无咎,往有尚。
六二:豐其蔀,日中見斗,往得疑疾,有孚發若,吉。
九三:豐其沛,日中見昧,折其右肱,无咎。
九四:豐其蔀,日中見斗,遇其夷主,吉。
六五:來章,有慶譽,吉。
上六:豐其屋,蔀其家,窺其戶,闃其无人,三歲不見,凶。
[6]. 《明夷》卦原文
明夷,利艱貞。
初九:明夷于飛,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
六二:明夷,夷于左股,用拯馬壯,吉。
九三:明夷于南狩,得其大首,不可疾貞。
六四:入于左腹,獲明夷之心,出于門庭。
六五:箕子之明夷,利貞。
上六: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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