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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江湖之二:为啥奔波为啥愁

已有 3780 次阅读 2011-7-9 10:01 |个人分类:民科研究|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民间科学爱好者, 民科研究, 社会学家茶座

【田案:科学江湖之一,就是《我民间,但是我科学》,发表在《社会学家茶座》上。二过之后,没有三了。】

载《社会学家茶座》2004年第1辑

 

为啥奔波为啥愁
——科学江湖之二

田 松

 

  上期茶座有周国平先生的文章《哲学家或中蛊者》,描述了“一个为思想而痛苦的农民”,按照我的命名法,该称他为“民间哲学爱好者(简称民 哲)”。(这里的“爱好者”不能按照惯常的字面意义理解,在上期茶座中,我已经对“民间科学爱好者[民科]”的定义做了说明,此不赘述。)除了科学,几乎 所有的学术领域都有其民间爱好者,尤其是具有重大意识形态价值的领域,哲学当然是其中一个。在1980年代初期的时候,文学曾经在中国的思想解放中起到了 先导的作用,具有相当的意识形态意义,所以也曾是爱好者追逐的对象,如今叫做文学青年,已经带有一点讽刺意义了。各个领域的爱好者自然各有其产生的机缘, 但在心理特征和行为方式等方面则颇有相似。民科的核心心理特征和基本行为方式在其它爱好者身上都有表现,比如偏执,与学术共同体及他人的难以交流,表面上 纯粹、强烈的理想主义状态,对自己的“学术成就”的过度重视,对所热衷的学术领域的陌生……等等,同样,他们也会年复一年地上下求访,把同样的“论文”投 向大众传媒、专业学刊,寄给相关或者不相关的学者,也会为了“学术理想”放弃自己的个人生活,乃至贫困潦倒,无以安身立命……。与民科一样,他们的问题不 是具体的学术问题,而是社会学问题,心理学问题,所以周国平呼吁“来关注这一人群”的是“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
  也和民科一样,这些爱好者同样激起了广泛的同情和支持。周国平虽然对“民哲”的观点不以为然,也不支持他的行为方式,但是字里行间流露出悲悯之心,全 不似我冷嘲热讽的恶毒。所以他的文章一贴到虹桥科教论坛,就有网友说,周国平先生更加宽容。但即使如此,也有网友如“白字秀才”等表示了否定性的意见。周 国平在文章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听到我的问话,他显露失望、焦急、不屑的表情,指给我看第四页上的两行字,并且念了出来:“自信是人的灵魂;艺术即精神本质。”然后用相当自负的口气问我:“你不认为这两句话是真理吗?”
  我有些不耐烦了,回答说:“我怎么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理。你不能拿出一、两句孤零零的话,就宣布它们是真理。你至少得阐释和论证。”事实上,在那几页文字中,我觉得就数这两句话最空洞、最不知所云了。


  周先生笔力深厚,细致入微,这样典型的民科(民哲)形象,让我会心一笑。而白字秀才则说:“如果这句话是柏拉图说的,这位周先生绝对不会认为‘最空 洞、最不知所云了’。”白字秀才借用了鲁迅关于文学与出汗的比喻,说:“文学和艺术,当然是和穿农民服装的民工不相干的。小姐流的必须是‘香汗’,农民身 上只能出‘臭汗’。”[1]言下之意,大概是说周国平蔑视普罗大众,有以身份取人的嫌疑。随后又有名拍案惊奇者说:“周国平赖以起家并享用至今的尼采,在 他所处的时代,也被大多数人视为‘疯子’和‘精神病’。动辙称他人‘疯子’、‘精神病’,这样的人缺乏起码的人文关怀和自知之明。”简直是出离了愤怒了。
  事实上,周国平并不否认这位民哲的句子“闪烁着真知,准确地表达了一个沉浸于精神性思考的人的体悟。”,也承认“他的一些话说得真挚、痛彻肺腑而且漂 亮”,但是周国平指出:“如果是出现在历史上某位精神伟人的遗稿中,皆可圈可点。然而,如果从一个并无真正重大精神建树的人口中说出,似乎就显得不成比例 从而可笑了。”
  根据我对白字秀才的了解,他生物学十分熟悉,显然是受过很高的科学方面的教育。因而他的观点可以说有一定的代表性。能够具有平民立场,愿意为弱势群体 讲话,愿意平等地看待民间的学术爱好者,我也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不过,愿意平等地看待他们,并不意味着就应该同意他们的观点、支持他们的行为。毫无疑问, 文化领域的爱好者会引起比民科大得多的困惑,主要是因为人们习惯性地把民间爱好者的问题视为学术问题,把注意力放到了学术上的对错高低上。而对民科的学术 价值进行衡量显然要容易得多,毕竟科学有一套相对硬的标准,何况很多民科所犯的科学错误并不需要多高水平就可以判断。比如最近虹桥科教论坛有人介绍了一位 自称推翻了自由落体定律等五大基础物理定律的李泰来先生,差不多犯的是高中水平的错误。然而,因为人家在科学上的错误而否定人家的行为,以成败论英雄,在 逻辑上也是说不过去的——这个问题姑且不表。而文化领域的问题常常没有明确的像科学那样相对硬的标准。同样的话,柏拉图能说,民哲也能说。为什么由民哲来 说在周国平看来就空洞无物,而由柏拉图来说就可圈可点?
  在从学术角度考虑学术价值时,很多人似乎潜在地相信冥冥中存在一个绝对的单向进化的学术标尺。比如人们常常说,我们的某某学比西方落后了多少年,这个 多少年大概就是拿这根冥冥中的标尺测量出来的。北大闹得沸沸扬扬的改革,其目标竟然是建造世界一流大学,这个世界一流恐怕也是拿这根冥尺量的。白字秀才说 他关心的是“现象的本质性”,以及那位民哲相信自己发现了真理,或许都是指这根冥尺的读数。这种冥尺意象在很多领域中都深深地存在着,仿佛上面标定着社 会、经济、文化、艺术乃至体育等种种方面的进化刻度。冥尺是绝对的,它甚至超越了时空、地域、意识形态和文化传统,于是,不管有谁说了什么话,只要用它一 量,就可以判断出这句话的价值。这个价值当然也是绝对的,同样的话,无论谁说,都应该同等视之,否则就是不公正。所以白字秀才质问:“‘哲言’只能由哲学 家来说?”
  哲言当然谁都可以说,但是由谁来说,就是不一样。有网名麦子者做了解释。大意是说:什么人说什么话。脱离了具体的语境,孤立的一句“哲言”是没有意义 的。同样的话由柏拉图来说,定会引起各种哲学家的各种圈点,但是由民哲来说,则如周国平所说,空洞,并且很可能是可笑的。因为柏拉图的话有其背后的全部著 作作为支撑,他的每一句话都是这个大的语境的一部分。同时,柏拉图已经对人类思想构成了长期的影响,经受过各种圈点,这是一个更大的语境。而那位民哲则没 有这个语境,按照周国平的说法,他没有阐释和论证。
  当然,简单地用没有阐释和论证来拒绝民哲,是不能说服民哲及其支持者的。而类似于“自信是人的灵魂;艺术即精神本质。”这样的话也难于阐释和论证的。 就像子曰一样,在河边一站:“逝者如斯夫”,一句千古哲言就如斯者传下来了,不也是什么阐释和论证都没有?所以白字秀才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要求爱因思坦 去论证他的关于‘天才和勤奋以及灵感’的说法;要没有人要求刘晓庆去论证她的‘做女人难和做名女人更难’的名言。”又说:“那人说出那样的话,并非空隙来 风,也是其长期思索和实践的结果。他的问题就是如你所说,没有出一本书。”那意思是说,人家也是用其全部生命体验作为哲言的支撑和语境的,总不能柏拉图的 体验是体验,人家的体验就不是体验了吧?不就是没有出过书吗?出书,这倒是碰到了问题的关键。然而为什么出书?对于自费出书的民科来说,出书大概只有这样 几个意图和功能:把自己的冥尺上的读数确定下来,抢夺优先权;作为学术成就的标志,向领导或亲友赠送;把出书作为学术能力的象征,获得成就感;把四处发送 的油印资料改成胶印书籍,增加分量;寻找知音。功能大概是有的,意图却无法实现。

  上期茶座上还有一篇郑也夫先生的文章《磨炼出社会学这门手艺》,手艺二字极妙。社会学当然不只是一门手艺,但是手艺却是学问的基础。我年轻的时候写过 一幅篆书,自己很当回事,拿出来向朱新建(新文人画的一位代表人物)炫耀。朱新建说:就好比是基本舞步还不会跳,就到舞池里胡乱编花。后面的话我替他说出 来:自己挺得意,行家看着可笑。然而,什么是行家?考虑到我们的具体问题,可以把行家解释为行业共同体里的专家。任何一个成熟的行业,必然有其相关的或松 散和紧密的行业共同体,比如鞋匠有鞋匠的行业共同体,车匠有车匠的行业共同体。如果你想加入到这个行业中来,就必须遵守这个行业共同体的规则。只有学徒期 满,师傅认可,才可能登堂入室,成为正式成员。做学问也是一样,需要一段时间的基本功训练,才能磨炼出基本的手艺,才有可能加入这个行当。当然,如果你不 想成为正式成员,那又当别论。比如我对于朱新建的话至今也不以为然,你可以七扭八扭地写,我就不可以吗?只不过我不敢像民科那样,坚信我写了一幅冥尺读数 极高的好字,隔三岔五地要求启功先生予以承认。我并没有加入书法共同体的念头,也不需要它承认,就自己挂在墙上,自我欣赏,也可以自得其乐。
  民科的问题在于,他们不想磨练手艺,不想经受科学共同体的评判,同时又迫切地希望想得到科学共同体的承认。这种矛盾使他们如风箱里的老鼠,四处受气不 说,哪儿都呆不下。于是他们抱怨科学共同体忽视他们的存在,抱怨行家看不起小人物,同时也非常自信地认为,科学共同体没有接受他们,是一大损失。于是他们 顽强地要求科学共同体避免这个损失。
  虹桥科教论坛有一位活跃的网友老刘,多年来致力于宣传他的杂交致癌学说。根据老刘在自己的网站提供的材料,的确有很多行内专家给他很多建议和鼓励,然 究其实质无非是:可能有道理,但缺乏论证。和周国平的说法差不多。而论证,就是手艺了。老刘显然没有去磨炼这门手艺。1980年代后期,老刘就发明了这个 学说,可直到现在也没有在专业医学或者遗传学杂志上发表任何一篇文章。事实上,老刘的学说是观念性的思辨,与科学所要求的实证距离太远。所以有位专家给他 的建议是:“如果您有意发表,是否考虑专业性稍弱的杂志,如自然辩证法类。”另一位专家则直接建议他投《医学与哲学》杂志。然而,自然辩证法或者说现在的 科学技术哲学,也是一个行当,也需要手艺。
  老刘强调,观念性的思考比具体的科学工作更加重要,这话倒是对的。观念性的思考本身不是科学,但是科学的观念性思考却不是谁都可以做的——没有在科学 共同体中获得足够的位置,做了也白做。比如狄拉克曾经写过一本名为《物理学的方向》的一个小册子,那是因为他已经成为大师级的人物。换一个人写同样的话, 一定不会得到同样的重视,如果民科来写,则难免也会被人视为可笑。如前所述,同样的话,柏拉图说和民哲说,就是不同。
  事实上,即使大科学家的观念性思考,也不是马上就能被科学共同体普遍接受的。比如盖莫夫提出的大爆炸宇宙论,就是在十几年后才逐渐产生影响的。但是这 并不意味着,科学共同体没有在盖莫夫提出的当时接受这个成果,就使科学发展的进程延误了十几年。就算在这十几年里,盖莫夫把全部精力用到大爆炸的宣传上, 也不大可能提前引爆。因为引爆它的是一个理论物理领域之外的观测事实:3K微波背景辐射。

  坦率地说,我不相信有什么冥尺存在着,不但在文化艺术领域不存在,在科学上也不存在。科学也好,文化艺术也好,都是人类的活动,都是在具体的现实的背 景下进行的,脱离了语境的绝对价值是不存在的。你当然可以认为你自己具有绝对意义上的价值,但是为人所接受的是那些与他人达成了交流的那些。换句话说,只 有那些与他人构成了交流的思想,才具有价值。狭义地说,你的思想只有被相应的共同体接受,才可能具有价值。比如遗传学鼻祖孟德尔的工作曾经在文献堆里埋藏 了几十年,直到1900年,才被三位互不相识的生物学家重新发现,这时他的工作才获得了意义。但实际上,孟德尔的工作对于现代遗传学来说是不必要的。因为 这三位生物学家已经做了与孟德尔相同的工作,只是按照优先权的原则,尊孟德尔为鼻祖。当然,这也是因为孟德尔的手艺使他们不容轻视。现在我们都把日心说与 哥白尼联系起来。然而,早在古希腊,就有一位阿里斯塔克已经提出来了日心说,按照冥尺标准,拥有很高的读数,却为什么让地心说占了上风?一个简单的解释 是,他的手艺比托勒密差多了,所以我们也没有把他尊为日心说的鼻祖。在一定意义上,手艺是达成交流的前提,没有这个前提,即使出书无济于事。

  我常常忍不住要问民科这样的问题:“你想要做什么?你想要达到什么效果?你的目的是什么?”有一次听李欧梵讲座,一位女生问了一个非常非常长的问题。 最后李欧梵说:“我完全同意你说的。”完了。你说的无非是人家同意的,就算是所有人都同意了,又能怎么样。就如周国平对那位民哲的评价:

  总起来说,我觉得整篇文章所表达的无非是一个信念:精神是人的最高本质,人惟有凭借精神才能使自己在宇宙中的存在具有意义。事实上,这个信念属于每一 个注重精神生活的人,全然不是什么新思想。在这个青年农民的心中,这个信念如此新鲜而强烈,以至于他对表达了这个信念的他的文章做出了不可思议的高估。

  所以事情很简单。如果你想加入某一个共同体,那就先炼好这个行当的手艺。如果你不想加入这个行当,只是如王小波所说,为了思想的乐趣,那么你的思想已 经给了你乐趣了,又何必东奔西走,把精力和财力用到学说的推销上呢?有一次,一位热衷于制造永动机的先生被我问急了,说:我就是要宣传,就是要让所有人都 知道。这时我发现,他把推销本身当成了乐趣,至于推销的是什么,反而不重要了。

 

2004年2月16日
北京 稻香园

(发表于《社会学家茶座》,2004年第一期,总第六辑)

[1] 虹桥科教论坛,白字秀才2004年2月11日帖,http://www.rainbowplan.org/webjb/edu/messages/95260.shtml

 

2004年6月20日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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