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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科学爱好者”系列之四:等待哈代——行为艺术与巫术

已有 4148 次阅读 2011-6-8 16:21 |个人分类:民科研究|系统分类:论文交流| 费曼, 行为艺术, 巫术, 民间科学爱好者, 朱海军

【田案。从这篇文章开始,我就开始有了把民科作为学术研究对象的念头。文章发表于《科学时报》2000年6月19日B3版。收入《堂吉诃德的长矛》。在文集中,我增加了一个很长的附录,一会儿再贴。2006年8月6日,我将此文贴到新浪博客时,也写了一段按语,如下:】
此文收入《堂吉诃德的长矛》。收入长矛时,我写了很长的附记。附记中,我对于已经在2000年8月去世的朱海军表示了哀悼。并对于我过去的用词表示了歉意。附记将随后贴出。在这一系列杂文的写作过程中,我不由自主地对民科的行为进行归纳,整理。从嘲讽到严肃,从玩笑到认真。越发意识到民科是绝好的科学社会学研究对象。
文中涉及方舟子(方是民),这位当年的打假英雄,曾经被很多人寄托以希望,我也曾表示欣赏。但是很快,在北约轰炸中国驻南联盟使馆,在911事件之后,我的他的看法发生了改变。在方舟子 与柯志阳网上辩论的过程中,我对这个人的评价迅速走向了负面。——虽然保留着一丝希望。此后,我们有过短暂的交手,让我的一丝希望彻底消失。我用了几天的 时间,在海外中文互联网世界调查这个人的过去,综合我从海外各大中文论坛观察所得的结论,我对这个人给出一个非常严重的负面评价。我还没有使用那么严重的 语言评价过一个人。关于这些问题,以及关于打假,我曾写过专门的文章,也接受过记者的采访。如果将来有时间,有心情,我可能会专门再写文章。在这里想要说 的是,这个人后来的行为方式和行文方式,很像是民间科学哲学爱好者。——2006年8月6

民间科学爱好者之四

等待哈代——行为艺术与巫术

田松

 

物理顽童费曼(Richard Feynman)讲过一个故事。

二战结束后,南太平洋某地土著中出现了一种奇特的仪式。他们在废弃的美军机场旁盖了间小茅屋,屋顶插着几根竹子,还有人坐在屋里,头上绑着两块木头。大概还会有人手举小旗在机场上跑来跑去,不停地仰望蓝天。这个场面一定让人类学家感到兴奋,而谜底却让人啼笑皆非。他们是在等待飞机。他们在战时看惯了美军飞机降落的场景,也常能分到机舱里卸下的东西。美军撤离后,这些好处便再也没有了。于是他们用木块来模拟耳机,用竹竿来模拟天线,重复他们所观察到的美军的操作过程,期待轰隆隆的飞机从天而降。飞机当然是不会来的。但是他们相信,如果飞机不来,那是因为他们模拟得不够像。他们之中的聪明人就会提出改进的方案。不过我想我们都会同意,即使把真的天线和耳机给他们装备上,飞机还是不会来。[1

民间科学爱好者的行为与这些土著有些相像。他们看到了科学工作者一些外在的行为,做实验,写论文,发文章,与同行论战,等等。他们也知道一些科学史上的传奇故事。比如印度的数学天才拉玛努贾(Srinivasa Ramanujan)。和许多民间科学爱好者一样,拉玛努贾也没有受到过多少正规的数学教育,他凭直觉发现了许多数学定律,其中有些是错的,有些是已经被人证明过的,而他的证明也是不规范的。他把自己的数学发现寄给几位世界一流的数学家,但是没有人理睬他。幸运的是,其中一份寄给了哈代。哈代从这些沙土中发现了金子的光亮,便把他请到伦敦,使他从一个印度的贫民变成了一位世界级的数学家。这类科学传奇激励着民间科学爱好者,他们相信自己也有那一天。如果那一天还没有到来,那是因为他们模仿得不够像,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等到哈代。所以我们看到,民间科学爱好者不停地模拟论文的写作,模拟论文的格式——注释、索引,乃至致谢。他们拼命地散发这些论文,一边等待哈代,一边向不肯做哈代的人发起挑战,俨然在学术共同体内部与同行进行着学术争论。在这种挑战遭到不屑时,他们又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被保守落后的正统学术界冷落、误解、迫害的先知,仿佛自己是伽利略和布鲁诺,正在遭受软禁和火刑,觉得自己特悲壮,特伟大。不久前《南方周末》报导的提出地球抛月学说的冯宜全可算是一例。[2

在写完《朱海军力》之后不久,我终于在“新语丝”网站的论坛上见到了关于朱海军及其力的丰富的全面的论述。朱海军正以顽强的朱海军力向“新语丝”的站长、生物化学博士方舟子在生物学、哲学等领域发起多层次全方位的攻击。方舟子也曾认真地答复朱海军,很快发现,对于由朱海军力武装起来的进入了全无敌状态的朱海军,他的批评没有任何作用。“如果我要一一指正其错误,就要给他上一堂又一堂的生物学基础课,他又不向我交学费,而且还是一位顽固不化、既没有任何本学科基础却又狂妄到极点自以为可以反过来教导老师乃至整个学科研究的坏学生,有哪一位老师愿意教这样的学生?”[3]就在方舟子拒绝再为朱海军上课之后,朱海军号称全面战胜了方舟子,发布《朱海军撞翻方舟子的科学哲学意义》等超级大帖,四处出击。“李敖和王小波宣扬健康的性爱,但是,他们离性学家朱海军的境界还差十万八千根‘金箍棒’远吧。”朱海军把自己打扮成站在武林绝顶的独孤求败,已经没有任何对手,马上就被高处的寒风吹成木乃伊。又一刻也忍不住寂寞,“请好事者尽快让我与李敖交上手”,这种心态殊为可乐。自己看李敖不顺眼,找出李敖的逻辑问题、史料问题、语法问题、错别字问题或者排版问题自己打上门去就是,偏要找个“好事者”做中介,就如自己想上《读者》,却有不好意思自荐。难道有个好事者参乎,让李敖觉得古往今来白话文第一名的地位不保,主动来批朱海军力,朱海军就觉得自己更伟大吗?

从朱海军的行状我发现,民间科学爱好者所从事的似乎是行为艺术。许多行为艺术也是模拟。比如某人假装自己是一只母鸡,趴在一篮鸡蛋上面。这种行为如果在自己家里进行,会遭他爸爸一顿暴打,或者把他妈妈吓得黯然泣下,以为孩子得了什么毛病。但是据说爱迪生小时候有过此种行为,后来被教育家誉为发明家的探索精神之萌芽。而十年前有人在中国美术馆里展示此行为,就叫行为艺术,名为“孵蛋”。又有名徐冰者,把两头猪剃光,一只印满英文,一只印满中文,令两只猪在中英文报纸上交配,也叫行为艺术,名为“文化交流”。民间科学爱好者则以更大的魄力展示了更大规模更大范围的行为艺术。对于冯宜全先生所进行的一个人的科学,就有贺承军先生指出,冯的行为“整体上类似于一场历时数十年的行为艺术——由他及其家人历时三十年、自编自导自演的关于‘科学研究’的行为艺术”[4]。而朱海军则把行为艺术搬到了互联网上,不但自己尽情地模拟,还把他们所模拟的对象也牵扯进来,参与到作品之中。这种效果自然会使真正的行为艺术家羡慕不已。而其耐心、毅力,即使拓下了整整一座长城烽火台的徐冰,也不敢望其项背,定会自叹不如。民间科学爱好者如此巨大的行为艺术大概可以命名为:“等待哈代”。

在民间科学爱好者中鹤立鸡群的朱海军比之同道有着更为高明的想法。朱海军固然也在等待哈代,但是同时,朱海军将互联网变成了哈代。朱海军在互联网上顽强地发言,几乎所有的中文论坛上都能找到他的帖子。其内容除了以朱海军力为主打外,还包括对哲学、文学、教育以及当下社会事件发表的高见。朱海军衷心地感谢这个让他尽情发言的庞大网络,他的目的甚至只在于发言。朱海军拼命地刺激读者,以使读者有所反应,不管这个反应是正的还是负的,都是朱海军欢迎的。大约在他看来,任何反应都会使他的知名度上升,都会加强他“在因特网里的强势存在”[5],仿佛他是一只网络股。这样一来,朱海军就在他模拟的学术论战中立足于不败之地。即使他说的都是垃圾,只要是引人注目的垃圾,就会有他想得到的回报——知名度。“谁也拿我没办法,我有时间我怕谁?”[6]如果说王朔小说人物之“我是流氓我怕谁”还充满着对现实社会的反讽,朱海军此句则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洋溢着流氓无产阶级的大无畏气概。我想朱海军已经部分实现他的目标,单此一句,足以遗臭若干年。

 

然而,同样是模拟,一个真正的行为艺术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们不会指望自己真的孵出蛋来。民间科学爱好者却真的相信,轰隆隆的飞机会从天而降,给他们空投一个大大的勋章!对于观众来说,民间科学爱好者的行为确实很像行为艺术,但是对于他们本人,却没有行为艺术的心态。那么,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所进行的是巫术。

这就回到了费曼开头所讲的故事。按照列维—布留尔的说法,巫术与一种叫做神秘互渗的心理有关。原始人相信,通过某些外在行为的模拟,可以感天地,泣鬼神,对所期待的事件进行神秘的控制。有的原始民族在种谷子的时候要来个集体狂欢,男男女女到地里性交(估计是面对面,以符合朱海军力)。因为他们相信这种繁殖行为将对谷物产生感应,获得繁殖的力量。打猎的战士与巫师共舞,模拟刺杀野兽的情景,也是相信这种模拟可以帮助他们打到更多的猎物。再如面具或者文身,人们相信带上老虎的面具就能获得老虎的力量。所有这些在原始人看来都不是闹着玩的。

巫术心理在现代人的心中依然存在。我认识一个中学生,他说他发现了一个规律,每次考完试,如果觉得哪一门考得好,心里高兴,最后分数反而很低。相反,有些自认为考得很糟的学科,结果却常常不错。于是他每次走出考场,一旦意识到自己正在窃喜,就会努力想一些悲伤的事情,让心情低沉下来。他希望自己能通过调控心情——这是可以部分调控的,来最终影响成绩——这是自己不能调控的。

民间科学爱好者所进行的正是巫术。他们希望通过模拟,获得与被模拟对象的同一。朱海军在《陈华教授访问记》中写道:“陈先生说他正在编一本体质人类学讲义,我希望他把我的理论编进去,他说:‘我要随便引用非正式发表的文献,将损害这部讲义的学术性。’我说我的论文正式发表过,他说,这就可以引用了。回去以后,我要把我的论文复印给他,他一引用,我的理论就正式进入体质人类学界了。陈先生的讲义如果作为教材出版,则我的理论就一步登天了。新理论就是这样传播的,说容易很容易,说难则很难。”[7]看完之后,又想起一个故事。说两个人想象主席夫人江青的生活。一人说:“人家江青,床头放红糖,床脚放白糖。”另一个说:“对,想吃红糖就吃红糖,想吃白糖就吃白糖。”朱陈二位的对话就颇有此风。如果这篇访问记是纪实体,则是朱海军和陈教授共同想象学术界怎样吃糖;如果是杜撰体,则是朱海军自己又吃红塘,又吃白糖。还假装满不在乎,做举重若轻状。完全不知道怎样吃学术糖。发表个文章就叫一步登天,一个普通的研究生也要冻死好几回了。学者之间引用未发表的文章虽不常见,但绝不罕见。也不会觉得有损学术价值,反而要隆重地道谢,写上感谢某某允许我引用其尚未发表的某某文章之类。发表固然是对学术价值的一种肯定,但并非一经发表就能不朽被写进教科书也是一样。就算是朱海军的观点被写进了教科书,也不过是些奇怪的垃圾。无独有偶,冯宜全也说:“任何学说一经正式出版就是科学权力的公认,就是永久性的科学文献,这与其价值公认毫不相干。我在学术界不断发展,在科普界和报刊界不断地做科普介绍,了解的人多了,不就形成一个科学理论啦?”[8]由此可见,发表或者被某教授赏识引用,是民间科学爱好者共同渴望的面具和文身。我不是教授,但是在这里不断地引用朱海军,不知他是否已有登天之感。

如果要给民间科学爱好者这个巫术起个名字,当然也可以叫做“等待哈代”。

 

然而最奇妙的是,他们有时可能或许真的能够等到哈代。据说朱海军的文章很快就要在一家科普杂志上发表了。这使我更加相信,即使现代社会,巫术也有灵验的时候。

已经21世纪了,还有什么事情不会发生?

 

2000113

200064

北京 八角

(发表于《科学时报》2000619B3版。)

注释:
[1]故事见三联书店版吴程远译费曼自传《别闹了,费曼先生》442页,费曼称之为“草包族科学”(cargo cult science)。从英文字面上的意思看,应为“对机舱中的货物进行崇拜的科学”。
[2]刘学斤,冯宜全:一个人的“学说”,南方周末,2000年4月7日,“人物”版。
[3]方舟子,评朱海军的进化论“研究”,收入《方舟在线》,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0年,154页。
[4]宗教激情VS行为艺术,南方周末,2000年4月28日,“百姓茶坊”专栏。
[5]见朱海军《我在因特网里的强势存在》,思想的境界(www.sixiang.cnedu.org)之温和论坛,2000年5月24日19:44:44朱海军帖,(http://www.netsh.com.cn/bbs/2272/)。
[6]同上。
[7]朱海军,《陈华教授访问记》,西湖评论(http://review.zj.cninfo.net),朱海军专栏。
[8]《冯宜权,一个人的“学说”》,《南方周末》,2000年4月7日,“人物”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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