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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猪和许多狗的故事

已有 5155 次阅读 2008-2-27 09:13 |个人分类:读书

一只猪和许多狗的故事

                                                                                                                                         

谢绝转载

 

 

我们知道,文化就是人化。文化的本质说到底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和对象的人化。动物本是自然之子,而它们被人“发现”后,就成为人类的伙伴,失去了纯自然的属性。在与动物的朝夕相处中,人类把自己的情感、理性、思想、道德,外化于“动物类”,使动物逐渐“人化”,于是,动物就成为人化的动物,文化的动物。于是,就有了与动物有关的文化——动物文化。不知是不是看了太多的甜得发腻、滥得令人发怵的关于动物的抒情文章,下面这两篇关于动物(狗和猪)的文章,有如一阵清凉之风穿过夏天炎热的重重屏障向我扑面而来。

有人可能只看到这两篇文章的幽默风趣,这当然是它们的一大特点。一般来说,幽默重在从习以为常的、看来天经地义的事和理中,揭示出显而易见的不和谐。显而易见的不和谐,明目张胆的不合逻辑,还有可笑、有趣等是它的主要特点。但我阅读它们时,没有轻松有趣,有的只是沉重,是伤感、辛酸。

在刘亮程笔下,虽然“人的门被狗把持,仿佛狗的家”,但狗在许多时候只是人与外界沟通的一种特殊工具而已。而狗要想不被“炖了肉剥了皮”,就必须会察言观色,分得清主人想见和不想见的客人,否则就会挨打挨罚;必须能够忍辱负重,因为即便是恪尽职守,也有可能要承担本非自己该承担的责任,如被拒之门外的客人辱骂,或因怠慢了贵客而被主人斥责。狗还必须会“咬人”,但“一条狗若因主人错怪便赌气不咬人,睁一眼闭一眼,那它的狗命也就不长了”。正是鉴于狗生存之不易,所以,作家就有“狗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的感喟。

其实,“人”的命运又何尚不是“像梦一样飘忽”?在这篇文章里,狗的主人可以看作是权力和规范的化身。他们代表着现实生活中权力对人的规范和约束。狗隐喻着生活中那些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小人物,他们按照别人给自己设置的方式生活着,或不敢,或不想,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要反抗,只知自觉地甚至固执地要求别人用一切既定的规范约束着自己,或绝望或无奈或安之若素地接受所谓“命运”(实际是权力)安排去生活。

与刘亮程笔下的那些狗相比,王小波的那个猪兄就非同寻常,甚至称得上伟大了。那只特立独行的猪不仅形体另类,“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不仅动作超群,“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能够机敏地躲过几十个荷枪实弹的民兵的围捕;它还敢于追求精神生活和爱情生活的自由,因而很有些“特立独行的派头儿”。在“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之后,作者尤其喜欢、尊敬它,以至于情不自禁地写道:“除了这只猪,我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

与刘亮程的狗相同的是,王小波笔下的猪也一种隐喻。既赞美了这头特立独行的猪的不畏强权,以及不满足于他人设置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归宿。还批判了那些像一般猪一样生活中的人。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炖了肉剥了皮。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养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这条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随它去吧。狗摇摇晃晃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检到过一根干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草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内疚的样子。其实人早好了伤疤忘了疼。有头脑的人大都不跟狗计较,有句俗话:狗咬了你你还能去咬狗吗?与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被狗咬过的人,大都把仇恨记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脑把责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着承受一切。

在乡下,家家门口栓一条狗,目的很明确:把门。人的门被狗把持,仿佛狗的家。来人并非找狗,却先要与狗较量一阵,等到终于见了主人,来时的心境已落了大半,想好的话语也吓得忘掉大半。狗的影子始终在眼前窜悠,答问间时闻狗吠,令来人惊魂不定。主人则可从容不迫,坐察其来意。这叫未与人来先与狗往。

有经验的主人听到狗叫,先不忙着出来,开个门缝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见的人,比如来借钱的,讨债的,寻仇的……便装个没听见。狗自然咬得更起劲。来人朝院子里喊两声,自愧不如狗的嗓门大,也就缄默。狠狠踢一脚院门,骂声“狗日的”,走了。

若是非见不可的贵人,主人一趟子跑出来,打开狗,骂一句“瞎了狗眼了”,狗自会没趣地躲开。稍慢一步又会挨棒子。狗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一条狗若因主人错怪便赌气不咬人,睁一眼闭一眼,那它的狗命也就不长了。

一条称职的好狗,不得与其他任何一个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须是陌生的、危险的。更不得与邻居家的狗相往来。需要交配时,两家狗主人自会商量好了,公母牵到一起,主人在一旁监督着。事情完了就完了。万不可藕断丝连,弄出感情,那样狗主人会妒嫉。人养了狗,狗就必须把所有爱和忠诚奉献给人,而不应该给另一条狗。
  
狗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人一睡着,村庄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嚣一天的人再无话可说,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时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荡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飘忽、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们熟睡的躯体是听者,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听者,路是听者。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已经成寂静的一部份。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份,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份,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份。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王小波

 

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羊。假如没有人来管,这两种动物也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时还要谈谈爱情;这样一来,它们的生活层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陈。人来了以后,给它们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头牛和每一口猪的生活都有了主题。就它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这种生活主题是很悲惨的:前者的主题是干活,后者的主题是长肉。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当时的生活也不见得丰富了多少,除了八个样板戏,也没有什么消遣。有极少数的猪和牛,它们的生活另有安排。以猪为例,种猪和母猪除了吃,还有别的事可干。就我所见,它们对这些安排也不大喜欢。种猪的任务是交配,换言之,我们的政策准许它当个花花公子。但是疲惫的种猪往往摆出一种肉猪(肉猪是阉过的)才有的正人君子架势,死活不肯跳到母猪背上去。母猪的任务是生崽儿,但有些母猪却要把猪崽儿吃掉。总的说来,人的安排使猪痛苦不堪。但它们还是接受了:猪总是猪啊。

对生活做种种设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设置动物,也设置自己。我们知道,在古希腊有个斯巴达,那里的生活被设置得了无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为亡命战士,使女人成为生育机器,前者像些斗鸡,后者像些母猪。这两类动物是很特别的,但我认为,它们肯定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欢又能怎么样?人也好,动物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

以下谈到的一只猪有些与众不同。我喂猪时,它已经有四五岁了,从名分上说,它是肉猪,但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这一点又像是猫——所以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呆着。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把它当宠儿来对待,它也是我的宠儿——因为它只对知青好,容许他们走到三米之内,要是别的人,它早就跑了。它是公的,原本该劁掉。不过你去试试看,哪怕你把劁猪刀藏在身后,它也能嗅出来,朝你瞪大眼睛,噢噢地吼起来。我总是用细米糠熬的粥喂它,等它吃够了以后,才把糠对到野草里喂别的猪。其他的猪看了嫉妒,一起嚷起来。这时候整个猪场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吃饱了以后,它就跳上房顶去晒太阳,或者模仿各种声音。它会学汽车响、拖拉机响,学得都很像;有时整天不见踪影,我估计它到附近的村寨里找母猪去了。我们这里也有母猪,都关在猪圈里,被过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脏又臭,它对它们不感兴趣;村寨里的母猪好看一些。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迹,但我喂猪的时间短,知道得有限,索性就不写了。总而言之,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喜欢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还说它活得潇洒。但老乡们就不这么浪漫,他们说,这猪不正经。领导则痛恨它,这一点以后还要谈到。我对它则不止是喜欢——我尊敬它,常常不顾自己虚长十几岁这一现实,把它叫做“猪兄”。如前所述,这位猪兄会模仿各种声音。我想它也学过人说话,但没有学会——假如学会了,我们就可以做倾心之谈。但这不能怪它。人和猪的音色差得太远了。

后来,猪兄学会了汽笛叫,这个本领给它招来了麻烦。我们那里有座糖厂,中午要鸣一次汽笛,让工人换班。我们队下地干活时,听见这次汽笛就收工回来。我的猪兄每天上午十点钟就要跳到房上学汽笛,地里的人听见它叫就回来——这可比糖厂鸣笛早了一个半小时。坦白地说,这不能全怪猪兄,它毕竟不是锅炉,叫起来和汽笛还有些区别,但老乡们却硬说听不出来。领导上因此开了一会,把它定成了破坏春耕的坏分子,要对它采取专政手段——会议的精神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为它担忧——因为假如专政是指绳索和杀猪刀的话,那是一点门都没有的。以前的领导也不是没试过,一百人也捉不住它。狗也没用:猪兄跑起来像颗鱼雷,能把狗撞出一丈开外。谁知这回是动了真格的,指导员带了二十几人,手拿五四式手枪;副指导员带了十几人,手持看青的火枪,分两路在猪场外的空地上兜捕它。这就使我陷入了内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该舞起两把杀猪刀冲出去,和它并肩战斗,但我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惊世骇俗——他毕竟是只猪啊;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敢对抗领导,我怀疑这才是问题之所在。总之,我在一边看着。猪兄的镇定使我佩服之极:它很冷静地躲在手枪和火枪的连线之内,任凭人喊狗咬,不离那条线。这样,拿手枪的人开火就会把拿火枪的打死,反之亦然;两头同时开火,两头都会被打死。至于它,因为目标小,多半没事。就这样连兜了几个圈子,它找到了一个空子,一头撞出去了;跑得潇洒之极。以后我在甘蔗地里还见过一次,它长出了獠牙,还认识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这种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赞成它对心怀叵测的人保持距离。

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原故,我一直这只怀念特立独行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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